白陌阡看得心下一驚,電光火石間,他突然眼前一片雪亮:在梅妃寢宮聽到的笑聲、當着衆人的面突然消失不見的邪祟、以及梅妃呆滯眼神的熟悉感,這一切連成一條線。
他想起來自己在哪看到過那種呆滯的眼神了,就是當時寢宮銅鏡中那一閃而過的人臉。
白陌阡掙扎了一下,他擡眸看向黎紹,“銅鏡,她在銅鏡裡。”
商燁帶他去梅妃寢宮的目的肯定也是銅鏡!
黎紹勾了勾脣角,彎眉一笑,緩緩地點了點頭,他上前將白陌阡扶起來,一揮衣袖,白陌阡身上的縛靈繩眨眼間便如摧枯拉朽般成了齏粉。
白陌阡顧不得注意身上的縛靈繩,他猛地站起身,牽動了後背的鞭傷,疼的他倒吸一口氣,“縛靈繩乃壓制邪祟的法器,殿外有三千陰陽師,殿內有國師商燁坐鎮,按理說縛靈繩的壓制效果應該是極強的。然而這樣的縛靈繩卻對梅妃身上的邪祟一點也壓制不住,這是一個疑點。其次,適才黎漠鉗制住梅妃,那邪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兩個疑點結合起來,排除掉不可能,只剩下最後一個合理解釋:梅妃身上的邪祟是假的,那邪祟的真身並不在這裡。”
商燁略一點頭,他轉頭看向白陌阡,依舊一副冷厲的眉眼,“不在這裡?那在何處?”
白陌阡沒想到這個問題會從商燁口中問出來,他差點脫口而出一句話:“你費勁巴拉地將我帶到梅妃寢宮,你現在問我在何處?”
白陌阡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將那句話吞進了肚子裡,舌尖的痛感異常尖銳,他疼的眼淚在眼眶打轉,緩了一會後,他續道:“請諸位隨我來。”
皇帝皺眉,他擡頭看向站在身旁的商燁。
商燁點了點頭,示意白陌阡帶路。
寢宮的門再一次被打開,白陌阡正欲進去,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麪皮慘白的女人臉迎面撲來,那邪祟動作太快,眼看那長長的指甲就往白陌阡的眼睛抓去。
這時,站在白陌阡身邊的黎紹“嘖”了一聲,他伸出右手將白陌阡往懷裡一帶,振袖將白陌阡護住。
只見火光一閃,那邪祟剛碰到黎紹的衣裳,周身便冒出金紅的火焰,邪祟慘叫一聲滾落在地上,叫聲一聲高過一聲,越來越淒厲,聽的人牙根泛酸。
衆陰陽師額頭都滲出豆大的汗珠,長安城太平無事,他們都是好吃懶做慣了,從未聽過厲鬼這樣撕心裂肺的吼叫聲,他們愣愣地看向黎紹。
白陌阡將黎紹的衣袖往下拉了拉,循聲望去,眼前閃過一道紅光,他還沒看清那邪祟是何物,聽得“嗆啷”一聲,邪祟已經鑽入了銅鏡中,周遭再次陷入寂靜中。
黎紹將外衫褪下來,白陌阡拾起地上的銅鏡,拿給衆人看,“適才諸位都看見了?這枚銅鏡就是那邪祟的藏身之處,也是它的真身。”
皇帝聞言忙湊上前去看,邪崇突然猛地伸出鏡面,那厲鬼向上翻着白眼珠,猩紅的舌頭伸出口外,半張臉被火焰灼傷,翻着焦黑的皮肉。
“啊!”皇帝大叫一聲,向後一仰昏了過去。
厲鬼並未再飛銅鏡,只將頭探出來朝衆人嘶吼着。
白陌阡被它吵得耳朵疼,擡手翻掌,道聲“得罪”,便將一張符篆拍在了銅鏡上,周圍終於清靜了。
“附在梅妃身上的邪祟便是此物,只不過,”白陌阡頓了頓,他轉頭看向商燁,“國師,宮中爲何會出現如此怪異凶煞之物,你是不是要給皇帝一個合理的解釋?”
商燁掃了一眼白陌阡手中的銅鏡,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黎紹打了個哈欠,經歷瞭如此兇險得一夜,衆人都嚇得一身冷汗,捎帶着連眼神都有些飄忽,然而黎紹卻沒什麼變化,神色依舊懶懶的,彷彿今晚他並親眼未目睹這場厲鬼事件一樣。
白陌阡將銅鏡翻過來,他垂眸細細看了一遍銅鏡,微微皺了皺眉。
“走罷,玩了一個晚上,盡興了麼?”黎紹將銅鏡從白陌阡手裡抽走,扔給商燁,擡眸看着白陌阡道。
白陌阡還惦記着那銅鏡,忙伸手去商燁手裡拿,被黎紹擡手拍開。
黎紹拉住白陌阡的手,轉頭擡眸,對上商燁的眼眸,眼底帶了一絲寒意,他湊上前,在商燁耳畔低聲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那些事我沒興趣管也不想管。別把我的兔兒拉進去,不然就休怪我不講人情。”
商燁眼眸閃了閃,他擡手抓住黎紹的肩膀,薄脣微動。
“撒開。”黎紹掃了一眼左肩,淡淡道。
商燁僵持了一兩秒,咬咬牙,鬆開抓着黎紹肩膀的手,目送着黎紹和白陌阡離開。
兩人回到府邸已經是辰時三刻。
骷髏做了早膳送至黎紹房內。白陌阡餓壞了,一陣狼吞虎嚥後,他滿意地向後靠在椅背上,結果牽動了背上的鞭傷,疼的他倒吸了一口氣。
黎紹將茶杯擱下,擡眸看向白陌阡,“過來,我瞧瞧傷口。”
白陌阡有些彆扭地蹭過去,黎紹拍了拍身旁的軟墊,示意他坐下來,“轉過身去。”
“也不是很嚴重。”白陌阡背過身,扭頭瞅着黎紹,“昨晚我衝你使性子,抱歉。”
黎紹翻出藥箱,給白陌阡上藥,聞言彎眉一笑,“哎呦”一聲道:“兔兒爺給我道歉,受不起受不起。在下只一介茶商,着實受不起。”
白陌阡被黎紹揶揄得臉一紅,他癟了癟嘴,扭頭趴在軟墊上不再看黎紹。
黎紹仔細給他處理好傷口,沒見着白陌阡有什麼動靜,當下擡眸看去,只見白陌阡抱着軟墊睡得正香。
自小長在廣寒宮,嫦娥將他捧在手心寵着,白陌阡沒見過什麼人心險惡,再加上太虛殿那幫老神仙們沒什麼偶像包袱,兔子連人情世故都沒經歷多少。這一晚他累壞了,趴在軟墊上就這麼毫無防備地睡了過去。
黎紹勾了勾脣,修長的手點了點他微紅的鼻尖。
白陌阡一覺睡醒,日頭已經西移。他從牀上坐起來,緩了一會後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黎紹正站在復廊上逗鳥,一隻畫眉靈巧地在鎏金籠中跳上跳下,嬌滴滴的聲兒如銀珠落在玉盤中一樣,清脆悅耳。
園中那株桃樹花開得正盛,一團一團如雲霞般簇擁着,暗香浮動,落英繽紛。
白陌阡在天井的臺階上坐下來,他伸手拔了一根草芽叼在嘴裡,愜意地靠在柱子上,扭頭看着黎紹。
“餓麼?”黎紹擡手給畫眉到了一點水,輕聲問。
“你背後長眼睛了?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冷不防被問了這一句,白陌阡嚇得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黎紹轉頭掃了白陌阡一眼,勾了勾脣,沒答話。
白陌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塵,慢悠悠晃到黎紹身邊,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哎,上次你說那骷髏欠你一個人情......他到底欠你什麼啦?”
“將他兒的魂魄送進了輪迴。”
黎紹踱步回屋,他在書案前坐下來,倒了兩杯溫茶。
白陌阡跟進來,他在黎紹對面坐下來,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續問:“人死之後都會入輪迴,這算是什麼人情?”
黎紹用杯蓋掀了掀茶末,慢條斯理道:“他兒爲了等心愛的姑娘,不肯喝孟婆湯,不肯過奈何橋,坐在黃泉路邊三生石上等了那姑娘五世。我給他灌了孟婆湯,拎着他過了奈何橋,送他去輪迴,這算不算對他有再造之恩?”
白陌阡:“......”
“那位姑娘爲何五世都沒出現?”白陌阡好奇問。
“他喜歡的姑娘是隻竹妖,被天衍司的人打得魂飛魄散,不可能再入輪迴的。”黎紹說道,眼底映着淡淡的落寞。
白陌阡嘆口氣,到底是個癡情人,等了愛人五世,望眼欲穿,最後卻沒有結果。
他轉頭看向黎紹,這個人有沒有喜歡的人呢?這個人......是不是也在等愛人回來?
“你......你一直都是一個人麼?”白陌阡問。
“以前不是。”
白陌阡一驚,忙問:“你在等你愛人?”
黎紹擡眸,四目相對,良久,他清淺一笑道:“嗯,他揹着一筐草藥下山去換糧食了。”
白陌阡問:“那還沒有回來麼?”
黎紹轉頭看了眼院子內盛放的灼灼桃花,眼底漾起一抹笑容,輕聲道:“他啊,應該是回來了罷。”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輕抿薄脣,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在府上住了也有一段時間了,除去骷髏,他再也沒見到其他人來府上,何來回來一說?
黎紹總是一個人,清晨一個人出門去,黃昏時分一個人提着一袋銀子回來。剛開始他還老纏着黎紹問他怎麼賺到這麼多銀子的,到後來,他看到夕陽中黎紹單薄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說不出的寂寥,便再也不興沖沖地纏着他了。
白陌阡性喜熱鬧,當下他拍了拍黎紹的肩膀,“噯,不用難過,以後我便陪着你,直到你愛人回來爲止。”
黎紹擡眸與他對視了一會,彎眉一笑,“自己都混的這麼不像人樣,怎麼說話的語氣還和以前一模一樣呢。”
白陌阡將溫茶喝完,他將茶杯拿在手裡把玩,結果一個沒拿穩,“啪嗒”一聲摔碎在地上,那聲兒脆生生的。
“咳......”白陌阡撓了撓頭,他擡眸對上黎紹的眼眸,搶先話頭,一臉嚴肅道:“我能跟你說件事情麼?”
黎紹挑了挑眉。
“我覺着梅妃寢宮裡的那枚銅鏡裡的邪祟不是一般的厲鬼,她的怨氣太重了,我想繼續往下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