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早就料到蕭雲會說這樣的話,孫露注視着自己的臣子平靜地開口道:“卿家是擔心陳家的勢力過大吧。
“陛下英明,臣正是這個意思。”蕭雲面無表情地說道。彷彿從他口中說出的只是尋常的政務報告而已。然而孫露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蕭雲平靜語調下那難以掩藏的情緒波動。如果說楊紹清的死讓孫露難辭其疚的話。那蕭雲同樣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那次過失。
在蕭雲看來楊紹清雖然從來不過問朝堂上的政事。但不可否認,他卻是中華朝政局最重要的壓艙石。楊紹清的存在不僅鞏固了女皇與嶺南財閥間的聯繫,更使得嶺南財閥的內部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而這些微妙的平衡恰恰正是中華朝立朝的基石之一。而隨着楊紹清的去世,嶺南財閥間的微妙平衡也隨之被打破了。趁着這次的刺皇案,新安陳家勢力空前擴張。陳家明本人則以陳家次子,楊家女婿的身份執掌中華金融界。在蕭雲的眼中現在的陳家明儼然成爲了中華朝的二號人物。中華朝的基石出現裂縫了。
“那蕭卿家認爲朕該如何應對陳家的問題?”明白蕭雲意圖的孫露直言不諱地反問道。
“回陛下,其實陛下之前已經採取了許多手段。其中包括安撫鄭家,扶持晉商來制橫陳家發展的勢頭。不過陛下,恕臣直言光做這些是無法抑制陳家的。現在的陳家就像是一棵吸足養份的參天大樹,就算修剪了它的枝條,在它身旁種再多的樹,也無法阻止其遮天。因此爲今之計只有斬其根基,以求釜底抽薪!”蕭雲突然擡起頭加重了語氣道。從他那雙丹鳳眼中分明閃過了一絲久違的寒光。
“釜底抽薪?斬其根基?卿家的意思是?”孫露雖然十分清楚蕭雲的意思,但她還是不願意說出那個名字。
“是的,陛下。臣指的正是鎮海公陳家明。”蕭雲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個名字。然而他換來的卻是女皇極其嚴厲的質問:“蕭卿家,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鎮海公是朝廷的棟樑,他對朕、對朝廷、對國家的忠誠不容質疑。卿家要是想把矛頭之向他,至少也得拿出能讓朕信服的證據纔是。否則就是在污衊朝廷重臣!”
“回陛下,臣這裡並沒有可以指正鎮海公的確切證據。事實上,正如陛下您所言,鎮海公這些年來爲朝廷鞠躬盡瘁,立功無數。”蕭雲如實地回答道。
“那卿家還要朕對付鎮海公。難道卿家想要朕自斷手腳嗎。損人不利己,可不像卿家一貫的作風啊。”孫露以不滿地口吻喝道。對於這種兔死狗烹的伎倆,孫露向來都深惡痛絕。在她看來一個君主、一個國家若是連這點氣量都沒有,那根本就不值得人們爲其效忠。
“回陛下。鎮海公確實是陛下您的左膀,但他同樣也是盤踞在陛下您身旁的一條蛇。因爲無論鎮海公是否有二心,他的地位,他的家族都已經威脅到皇室地位。”蕭雲絲毫不在乎孫露異樣的表情,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朝以工商立國,而現在鎮海公在商界的聲威卻直逼陛下您。如果長此以往放任其發展下去,勢必會動搖我朝國本。臣在此懇請陛下三思。”
“怎麼?卿家是擔心朕的能力不足以掌控商界了嗎?”孫露回頭問道。其實就其本人來說,她倒並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在實質上掌控商界。畢竟行政過多地干預商業並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
“回陛下,您的能力不容質疑。放眼朝野也不可能再會有第二人擁有陛下您的聲望。”蕭雲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轉口道:“可是陛下,這不代表殿下日後也一定能擁有您現在的威望。到那個時候一個僅次於皇室的金融望族就成了孫家王朝最危險的隱患。”
聽到蕭雲稱中華朝爲孫家王朝,孫露只是瞥了他一眼並沒有做聲。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蕭雲剛纔提到了“金融望族”一詞。在孫露所來的那個時代,這種金融望族又稱托拉斯。是壟斷組織的高級形式之一。即由許多生產同類商品的企業或產品有密切關係的企業合併組成。旨在壟斷銷售市場、爭奪原料產地和投資範圍,加強競爭力量,以獲取高額壟斷利潤。參加的企業在生產上、商業上和法律上都喪失獨立性。托拉斯的董事會統一經營全部的生產,銷售和財務活動,領導權掌握在最大的資本家手中,原企業主成爲股東,按其股份取得紅利。就這幾點來說香江商業協會的規模雖不能與後世的壟斷資本相提並論,但在17世紀它無疑算得上全世界最大的托拉斯了。
因此相比蕭雲單純地從帝王之術的角度考慮陳家目前的微妙地位,孫露所考慮的範圍則要廣闊得多。在她看來,奪去陳家明的地位,削弱陳家的勢力,根本解決不了根本性的問題。反倒是會給剛剛開始起步的中華金融業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正如楊家衰弱,有陳家接替,當陳家倒下後,還會有別的勢力來接替。帝王如果總是考慮使用自己手中的特權,以強制手段消滅這些勢力。那他遲早會與全天下爲敵,被歷史所淘汰。這一點在孫露登基之前,英國的查理一世就已經用自己的腦袋給證明了。
可蕭雲顯然不會這麼想。在他的眼中女皇的猶豫是出於對陳家明的私心。畢竟陳家與楊家不僅沾親帶故,陳家明本人更深受女皇的賞識與信任。想到這裡,蕭雲不禁一個跨步上前義正辭嚴地進言道:“陛下。無論您是多麼信任鎮海公。臣還是懇請陛下,以國事爲重。切末再將重任託付給鎮海公處理。這樣一來至少能削弱其在朝中的影響。”
面對蕭雲苦口婆心的勸說,孫露最終沉吟了一下道:“朕知道了。蕭卿家放心,對於這件事,朕自會有自己的方式解決的。”
聽女皇這麼一說,蕭雲不由地楞了一下。在他的印象當中女皇倒確實是經常有出人意料的手腕使出。然而這一次他卻實在是想不出孫露究竟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來解決這一問題。可眼看女皇說得自信,蕭雲覺得自己還是該相信女皇的決斷。於是他跟着便恭敬地拱手道:“有陛下您這句話,臣可以安心回鄉了。陛下請保重。”
“蕭卿家…”眼看着蕭雲就要退出御書房,孫露趕忙叫了一聲道。待見蕭雲停了下來,她卻最終只是擠出了一句道:“多加保重。”
蕭雲微微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退出了書房。望着那消瘦的身影漸漸遠去,孫露知道蕭雲其實不能原諒他自己的過失才決定離開內閣的。而孫露本人又何嘗能原諒自己呢?
在與蕭雲會面後孫露的心情一直不能平復。直到第二天,陳子壯的造訪才讓她的情緒稍稍有所緩和。與蕭雲一樣,陳子壯其實也是來向孫露道別的。只不過在心境上陳子壯卻與蕭雲有着天壤之別。將近古稀年歲的陳子壯堪稱中華政壇的泰山北斗。雖然從孫露起兵至今,陳子壯一直都沒有登堂入室,但連任五界國會議長的他儼然就是人們心目中的無冕之相。不過隨着年歲的增長,陳子壯也跟着日漸萌生了引退的念頭。於是趁着這一次的內閣大換血,他也跟着一起全身而退了下來。
“陳老,您真的決定要回廣州嗎?再在南京多待一陣子該有多好啊。”與陳子壯一同在涼亭賞花的孫露婉言挽留道。
“陛下的美意,老夫心領了。只不過老夫現在年歲也大了。這人啊,一老就總是想家。再說老夫有是個閒雲野鶴之人。有什麼事能比在家鄉研學修道更令人愉快的呢。”拄着柺杖的陳子壯樂呵呵的說道。由於是在御花園賞花,加之談論的話題又與政務無關,因此陳子壯並沒有過多的使用敬語。這也使得他與孫露之間的交談顯得異常的輕鬆。
看着頗有老小孩風範的陳子壯,孫露自然也不能繼續挽留下去。只得順着他的話,往下問道:“哦,陳老是想回鄉治學嗎?”
“是啊,這些年在京師開了不少眼界。也認識了不少能人異士。經過一番交流後,老夫也是受益頗深啊。所以想回鄉之後將自己的這些年的一些心得整理一下,編撰成冊也算是沒有白過這十來年啊。”陳子壯撫摩着山羊鬚笑道。
“原來如此,真想一睹陳老您的學說啊。”孫露欣然笑道:“不知,陳老您這一次研究的是什麼?”
“黃老之治。”陳子壯淡然地吐出了這四個字。
可孫露聽罷,卻不禁爲止莞爾道:“黃老?難道陳老您也信道了?真是有趣啊。這段時間朕身旁的人怎麼都對道家感興趣了呢。”
“陛下,朝中還有其他人也在研究黃老之治嗎?”陳子壯敏感的問道。
給陳子壯這麼一問,孫露當下便將蕭雲要退出內閣回鄉出家的事告訴了陳子壯。然而陳子壯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顯得有多意外。彷彿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事。卻見他長嘆了一聲道:“蕭雲那個人總是做一些讓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事。由此可見不管是誰都是需要心靈上的慰寂的啊。”
“那陳老您呢?研究道家也是爲了尋求心靈上的解脫嗎?”孫露緊跟着問道。
“老夫可沒有蕭尚書那般起伏的經歷哦。”陳子壯笑着說道:“說起來,老夫之所以會去研究黃老還真是拜陛下您所賜啊。”
“朕?”孫露不解地望着陳子壯問道:“陳老此話曾講?”
“陛下還記得當年向老夫介紹過的契約說嗎?”陳子壯眨了眨眼睛問道。
“這朕當然記得啊。陳老您當年可沒少爲這事與朕爭論過呢。”孫露微微頷首道,可她心中的疑惑卻更大了。須知中華朝雖然根據契約說的精神制定了《憲誥》,但在中原的學術界“契約說”卻一直不爲正統思想所認同。因此饒是陳子壯等嶺南學者花了十來年的時間向中原介紹契約說,卻也只能勉強讓儒林接受“契約說”爲“旁門之術”。對此孫露也是頗爲無奈,畢竟重視等級的儒家是很難與“契約說”找到共同語言的。由此也使得中華朝的憲政之治始終缺少一點底氣。不過,孫露倒是並沒有就此氣餒。在她看來目前能取得這樣的成果已經是不錯的成績了。可此刻陳子壯突然將“契約說”與“黃老”聯繫在一起。讓她不禁有些一頭霧水起來。
眼見女皇眼中充滿了狐疑,陳子壯卻顯得更爲得意了。卻見他輕咳了一聲,自信滿滿地解釋道:“陛下,正如您當年與老夫爭論的那樣。想要用儒學來詮釋契約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吾等連自己都不能徹底的說服自己,又怎麼能去說服別人呢。因此老夫這些年開始嘗試使用儒家以外的學說對‘契約說’及‘憲政’進行註解。經過研究,老夫發現在我中原的諸多學說之中,惟有黃老的思想與我朝目前的情況最爲接近。”
黃老與契約、憲政?孫露絞勁腦汁想把這幾個詞聯繫起來,可怎奈還是收效甚微。於是她只得苦笑了一下詢問道:“陳老,恕朕孤若寡聞。這道家怎麼會與契約說和憲政聯繫在一起呢?道家不是向來講究出世的嗎?”
“回陛下,黃老之治,‘黃’是指黃帝,‘老’是指老子。‘黃老學’,就是黃帝和老子的學問。在我華夏的歷史上從來都不乏實施黃老之治的王朝。其中又以漢高祖到漢景帝的‘文景之治’及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最富盛名。”陳子壯表情嚴肅地向女皇逐一解釋道:“至於道家,自老子以後,就分爲了兩線。一個是老莊,講究個人的修身,意在出世,逐漸發展成現在的道教。另一線是就是黃老學,講究入世,是與儒學不相上下的治過國之學。”
“原來如此,倒是朕孤若寡聞了。”孫露恍然大悟地點頭道。
“陛下,過謙了。宋明兩朝獨尊儒術,黃老之學則已很少被人提起。就算前朝的嘉靖帝尊道教,那也不過是一些煉丹求仙、占卜問神的旁門左道。與文景之治時的黃老學,根本八杆子打不到一塊。所以陛下您會有那樣的誤會不足爲奇。”陳子壯擺了擺手道。緊接着他又頗有深意地向孫露笑道:“陛下,其實您這一次處理刺皇案用的也是黃老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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