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寥灑然一笑,不再多說什麼,繼續觀察鏡子裡的情形。
少年宗主終於動了,他往前方走去,腳踏虛空,有清越的鳳鳴聲,間或龍吟。他沒往前方走一步,觀海真人身子就晃一晃。
數百丈的距離,少年宗主只用了四步就渡過。
他到了觀海真人面前,如同悠悠上蒼,給人一種無可抗拒的威嚴感。
少年宗主伸出手,無視一切阻礙,抓住觀海真人的脖子。
觀海真人已經露出垂垂老朽狀,本來漆黑如墨的眼眸,開始急劇縮小。
上德峰千餘名修士看得目眥欲裂,但一層無形的屏障,阻礙了他們上前救援。
從沒有一位長生真人像是老鷹抓小雞一般,被這樣羞辱過。
觀海真人沒有羞憤,只是平靜淡然,一如他斬破虛妄的時候,見得海潮滔天,可自己只是看海而已,別無餘念。
既不恐懼,也不興奮。
少年宗主道:“上德無爲而無以爲;下德無爲而有以爲。你是哪一種?”
他話的意思是“上德”之人順應自然無心作爲,“下德”之人順應自然而有心作爲,用上德、下德的質問,無非是要更進一步羞辱身爲上德峰太上長老的觀海真人。
觀海真人道:“你呢?”
少年宗主淡淡一笑,手用力,將觀海真人捏爆,其身軀化爲漫天星輝揮灑,上德峰千餘名修士,同時慟哭。
少年宗主淡淡道:“沒有提問的資格,便老實點好了。”
他負手而立,孤身立在上德峰。
隨後轉身,向他新積土而生的山峰一招手。
那山峰朝上德峰撞過來。
山崩地裂。
自此,天地間再無上德峰。
……
……
當少年宗主邁起步子之時,東皋子猛地從亭子裡起身,他往西邊走,化身一條掠天血虹。
這是血遁之術,燃燒的是他一身精華。
葉七沒有追上去。
他看着季寥,說道:“師叔祖,明知要死依然赴死的人,你救不了。”
季寥微微笑道:“葉七,你也能爲青玄這樣做,對麼?”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道。
葉七沉默,到上德峰被撞毀時,回道:“確實如此。”
……
……
同樣在上德峰撞毀那一刻,天空裡烏雲重重,探出一隻手,將那道東皋子化身的血虹抓住,將其收回烏雲裡,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此,天地間再無上德峰的傳人。
……
……
葉七走了,季寥沒有留下他。
少年宗主走了,太素道宗和玄天派預定的圍剿計劃沒有展開便夭折掉。他們兩家本來也是對頭,而且見到黃泉宗主無隙可乘,更不願意當出頭鳥。
眨眼間,季寥出現在西邊一千里外。
有一條小河靜靜流淌。
趙真人立在河中一片只有立錐之地的沙洲上。
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
季寥在她面前。
季寥道:“觀海真人是你的好友,他死了,你都不去送他一程麼?”
趙真人道:“死便死了,有什麼好送的。”
季寥道:“送他一程,確實不是什麼有現實意義的事,但無論是誰多少還是希望死後有人念念不忘的,即使忘記,也不要那麼快。”
趙真人道:“既然你這樣說,便去送他。”
她和季寥一起出現在上德峰的廢墟上空,凝眸廢墟良久,趙真人伸出一隻手,一點星輝灑落在她潔白無瑕的玉手上。
那是觀海真人最後一點精神。
季寥悠悠道:“這也是道門風流人物,如今卻只剩下這點塵埃而已。”
趙真人道:“或許等不了多久,我連這點塵埃都剩不下。”
季寥默然道:“你已經決定好了?”
趙真人道:“不是我決定好,而是黃泉宗主收拾完道家三十六觀之後,下一個目標便是我。”
季寥道:“那你剛纔爲什麼沒有來上德峰和觀海真人並肩作戰。”
趙真人道:“因爲我沒有把握,我當時在想,如果東皋子能到我這來,我便去上德峰,可惜他沒能來。”
季寥道:“你這是把自己的命運交付給天意了。”
趙真人道:“這樣挺好的,不用想太多,不累。何況我雖然會死,太上道宗的道統卻不會斷。”
季寥聽出她的語氣不是那種刻意爲之的生死看淡,確確實實拋卻了內心對生死的執着,無爲而無所爲,而非無爲而有所爲。
兩人沉默。
過了一會,趙真人道:“季寥,我還有一點放不下,我想你送我一點東西,一句話,一幅字或者別的什麼都可以。”
季寥略作沉吟,認認真真抄來一聯。他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趙真人嫣然一笑,比百花盛開都好看。她道:“你不真誠,不是自己做的。”
接着趙真人又道:“但我很喜歡,這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這兩句詩讀起來,平淡普通。不過是走到水流窮盡的地方就坐下來,看雲起而已。但水流變化多端,意味着人生遇到的種種情境,到了水流窮盡處,也意味着人到末路窮途,此時人當如何自處。
坐看雲起時,便說出了答案。
坐,意味着不做,安安靜靜,以一種恬淡超然的心態,重新審視世間。
然後便能發現新的風景,末路便不是末路了。
所以趙真人明知季寥是抄來的,卻也很喜歡。
她喜歡的不但是詩,更是季寥能明白她的心意。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雖說她本來沒什麼追求。
季寥微笑道:“文章妙句都是天生就有的,你不能說我是妙手偶得麼?”
趙真人白了他一眼,說道:“你還能更無恥點嗎?”
佳人輕嗔薄怒,季寥淡淡一笑。
他知道這樣快樂的時光並不多,他不能去阻止,這是趙真人的選擇,也是他的選擇。
黃泉宗主掃平一切,也是季寥本該做的。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我是自己,也是真我,也是本性。
那世間種種,亦可以看成虛妄雜念。
斬破虛妄煉元神。
自身有虛妄,人世間一切更是虛妄,不斬去,不破滅,如何見得本來。
季寥沒法那般狠絕,那不是他的性情。
黃泉宗主做事情沒有餘地,那是他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