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分可能,做一分努力。爸爸,回頭我會根據資金情況給你一份發展計劃。首先,我必須開始看新工廠的建設用地。而且看起來我還得好好學習稅法,剛纔看財務說起減免來吞吞吐吐,可見並不熟悉條規。但現在,我得跟汪總打個電話,打聽楊巡他們實際研發的投入和進度。我還真有點兒擔心他們歪打正着。”
“新工廠的事,你讓爸爸好好考慮。”柳石堂經驗老到,他很清楚,資金投入給研發,那是隨時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投建新工廠……沒有可靠的保障,不問清楚政策會怎麼變,誰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愛兒子。
柳鈞當然不會逼迫爸爸即時做出這等重大決定,他立刻給汪總打電話。但是汪總接起電話,卻七扯八扯地一會兒說他認爲可行,又一會兒說他不認可,然後“哼哼哼好好好”地將電話掛了。柳鈞一頭霧水,放下電話想到汪總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後汪總就打他手機,而且開口就直奔主題,“小柳,你也聽到消息了?”
“是的。汪總,他們打算怎麼做?這是侵權啊。”
“我沒負責此事,楊總可能不信任我。不過我根據你曾經說給我的原理,和看看他們那個研發小組大概做的幾件事,我估計他們想摸準路子,有得摸索了,沒那麼容易找對門路。不像你從開始時候已經找準大致方向。”
“楊總跟我說,他準備投入的上限是二十萬。”
“看楊總的熱衷程度,不會只有二十萬。但以他的性格,也別想超過五十萬太遠。小柳,你別糾纏這些了,我看你還是應該多關注自己的發展。畢竟你自己的發展是主要的,餘暇才收拾那些爛攤子。”
“可是我如果不斷被侵權,還怎麼做?”
“你要時刻跑在前面……唉,我說得理想主義了。”汪總在電話里長長嘆息,長長無語。
“是的,我心有不甘啊,他們在糟踐我的心血。”
汪總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國家現階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許對知識產權的侵犯,這是發展的需要。否則專利都被老外捏着,我們就舉步維艱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識產權,國內自己的研發也會被侵犯,比如說我就被侵犯了,我現在已經被影響研發的熱情,而且可能被影響研發的成果,直接影響到我未來對研發的資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國家應該是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吧,唉。說真的,在我這個過來人看來,我們現在在技術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鈞很是無語。“可惜,汪總,我們廠沒規模,否則我一準挖你過來。”
汪總開心地笑了,“別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維方式已經很不一樣了,我只會給你當絆腳石。你只要讓我旁觀就行,我隨時提供經驗。”
“汪總,每次跟你交談,總是讓我對人性充滿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總更開心了。結束電話後心情一直很好,看見柳鈞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輕時代,多年以來,他還是難得一次對別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爲前提。
柳鈞得到汪總提供的情報,放心不少。轉頭又專心投入新產品的設計。柳石堂則是又開始出門洽談生意。
但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之後,還是汪總在下班後打電話給柳鈞,告訴他研發小組已經拿出樣品,各項機械性能與他的設定幾乎沒有差別。柳鈞聞言如遭悶棍,“怎麼可能?”
“已經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憶一下,熱處理過程中有沒有被偷窺。”
“沒法偷窺,現場只有我看得到溫度顯示,也只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麼,他們最多隻能記錄時間。或者,市一機的領頭人是個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這麼快得出結果只有兩個可能,一,他撞大運;二,他從你那兒得到明確線索。我看只有後者,前者的機率太低。”
“不是機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對不同部件採用的是不同的熱處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幾個,那概率沒法計算,天文數字。難道……”
“我再提供你一個線索,他們試驗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組合,從你那兒泄漏出去什麼資料,纔會需要這個組合數量。”
“是的,是的,謝謝汪總,這個線索太重要了。汪總,我只要能證明,我一定起訴。我不能坐視。”
汪總嘆息,“我提供你線索的原意是,讓你就此找出泄漏點,也好亡羊補牢,避免以後再被偷竊。至於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這精力和財力嗎?打經濟官司,拼的是財力、財力、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能坐視。”
“小夥子,要學會忍,學會嚥下一口氣,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鈞在心裡強烈否定。
下一刻,柳鈞立刻與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氣。那邊柳石堂聽說此事,勃然大怒,“難怪,難怪,我本來談得好好的,轉頭他們就翻臉,說別人報價比我低,還罵我刀子太快。他孃的,姓楊的吃我豆腐。”
“根據汪總說法,他們的成品今天才試製出來。那麼他們的銷售跟進是不是太快?或者說明他們對剽竊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們憑什麼胸有成竹?”
“內賊?阿……阿鈞,傅老師?你還記得有天你問她要筆記本她拿不出來?”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麼知書達理,總讓我想起媽媽。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鈞,窮啦!她兒子野雞大學畢業後一直遊蕩,她老公工作的集體企業倒閉,每個月只能領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貴病,好像是糖尿病。錢對他們家比性命還要緊。可你當時好像說過筆記本里看不出花頭。”
“我想來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會泄密。我剛想起一件事,當初爲了節省成本,我用的是一邊計算一邊排除,所以越試驗到後面,採樣數據越定向密集。這等於基本上爲市一機剽竊最終數據劃定一個範圍了。爸,對不起,你回家吧。”
“嗯,別說對不起。我還想清楚一點,既然他們能這麼容易解密,下回他們是不是還能憑藉差不多的辦法很輕鬆地剽竊我們下一個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發展到今天,我們下一個部件去哪兒加工都成問題。爸,我們回家商量,得修改計劃。”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道,“阿鈞,你千萬不要去找姓楊的,他們那幫老鄉非常團結,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會吃虧。聽話,你答應我,等我回家再說。”
“知道了。”柳鈞雖然這麼答應着,但是怎麼肯聽話。他當即就打電話給楊巡,但是楊巡不接電話。柳鈞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撥打,再三再四,纔有人接起,卻說楊總不在,回頭會告訴楊總。柳鈞懷疑楊巡根本就不會再接他的電話,他就直接告訴接電話的人,“根據合同,市一機不得生產跟我工廠一樣的套件。你請轉告楊總,只要楊總生產一個,我立刻去法院告狀。”
對方那人奇道:“我們生產自己研究出來的也不行?”
“請你自己去問楊總,請補習法律知識,謝謝。再見。”
柳鈞再接再厲,下一個電話打給楊邐。撥打的時候他纔想起來,最近似乎進出家門時候還真沒見到楊邐,而且在停車場也沒見到她那輛白桑塔納。可見楊邐是先知先覺地避着他?
果然,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兄妹一個德性。柳鈞不依不饒,繼續打,直到第三個電話,楊邐終於接起。但是楊邐接起就道:“對不起,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
“顯然我當初沒有誤會你,爲什麼要這樣?”
“非常對不起,我大哥就是這種性格,看到有錢可賺,他一準奮力衝在前面……”
“可這錢不是他該賺的,合同有約定不說,專利法也可以保護我。”
“這問題我跟大哥說起過,可是……我無顏見你。”
“那麼怎麼辦?我打電話,你大哥又不接,連協商都不願意,難道逼我打官司?”
楊邐猶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爲什麼?”
“你別逼問我了,我這個夾在中間的人很矛盾,很爲難,但請你相信,這件事我沒插手。對不起。如果大嫂在國內,或許你還可以通過她說服大哥,現在沒人能勸的。面對這麼豐厚的利潤,他不會收手。”
“可問題是,我面對本該屬於我的豐厚利潤被剝奪,我能罷休嗎?”
“柳先生,請冷靜。我不是威脅你,你一定要想個穩妥一點的辦法解決問題。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頭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總更是。你千萬別莽撞。”
柳鈞錯愕,“我想不出更好辦法,唯有用法律來文明地解決。”
“柳先生,我畢業以來看到的和經歷的一切都表明,權和錢纔是一切,法律什麼都不是。”
柳鈞再次錯愕,“我不信邪。請告訴我,明天怎麼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對不起。”
柳鈞無奈,只好結束通話。他沒想到,一圈兒電話打下來,從汪總到爸爸,再到楊邐,都在勸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與錢宏明說起的時候,錢宏明也告訴他打官司得不償失。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楊巡?或者,只能聽任楊巡明搶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棄起訴楊巡,唯獨他不行。別人只看到他用這麼不到半年的時間研發出產品,可是又有誰看得見他多年攻讀的知識積累?他的知識產權絕不能被剝奪。而且,他不能容忍楊巡無恥無賴的態度。
但他不得不冷靜下來,他得先檢視那本曾經消失一夜的筆記本。
他嘗試換一個角度,用一個偷窺者的眼光看這些數據……他終於看出其中的聯繫。那些數據其實已經指向問題的根源。那麼將可能的數據排列組合,稍有腦袋的人就能得出結論。柳鈞沒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賣了他的秘密。這一刻,柳鈞甚至覺得,被出賣甚至比被偷盜更令人憤怒。
第二天一早出門,柳鈞前往經常路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但是當他一說出起訴的對象是市一機,接待他的律師立刻尷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們與市一機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鈞最先信以爲然,就請那律師再介紹一家。等在第二家繼續受到婉拒,他終於明白了。律師不知道忌憚什麼,總之是不肯接與市一機的官司。
柳鈞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盛,敢情楊巡敢這麼做,全是因爲看死了他柳鈞有冤無處訴。柳鈞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於自己的聰明,索性衝進書店,買來法律法規彙編。是的,他卯上了,他在心裡發狠,他不信打不贏官司。
但他再生氣,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須與楊巡見面對質,陳訴利弊,給楊巡當面解釋的機會,也給楊巡改過自新的機會,或者,他得當面通知楊巡他起訴的決定。柳鈞一整個早上什麼事情都幹不成,直奔市一機去見楊巡。
柳鈞在市一機早已熟門熟路,以往他的車子開到門口,保安問都不問就直接給他升起撐杆。但這回保安卻沒給升,有位保安還走過來對柳鈞說,“你回去吧,上頭已經吩咐今天起不讓你進門,我們聽命行事,沒辦法。對不住,對不住。”
“你們楊總吩咐?我正是來找你們楊總。”柳鈞跳出車子,從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楊巡已經先他一步將敵意付之行動。
“兄弟,幫幫忙,管的就是不讓你見楊總。你請回吧,別爲難我們小老百姓,我們沒辦法。”
柳鈞一定要與楊巡面質,見此場面焦急,張開雙臂道:“你們看,我身上什麼都沒帶,我只是跟你們楊總談話。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鈞說着,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兩個保安見此,忙急着一個頂住他,一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幫忙,千萬幫忙,我們小老百姓混口飯吃不容易,你給我們個膽子,我們也不敢不聽楊總的。求求你,千萬別爲難我們,擋不住你我們會下崗的。”
面對眼前兩個大好男兒的哀求,又有兩個保安從別處跑來,柳鈞如深陷泥淖,無法動彈,只有一步一步地後退,離市一機的大門越來越遠。難道讓他真的爲難保安?他還不是那麼野蠻的人。
走回車子,他再度打電話給楊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鈞氣得恨不得也耍無賴,不停地打電話讓楊巡掐,就算騷擾。可是他不願,他不能以無賴對付無賴,他有他的原則和教養,不能墮落到與楊巡同流合污。
柳石堂很快回家,見到兒子啃讀民事訴訟法,他再三勸兒子別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楊巡有的是辦法阻止執行,楊巡千年不還萬年不賴,誰也拿這種人沒辦法。柳鈞提出他可以申請財產保全,他將民事訴訟法的有關條款指給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他記得申請保全並不容易。他問兒子財產保全有些什麼要求。柳鈞嘴裡說着保全申請材料沒問題,但是往後翻到適用意見,頭大了:採取訴前財產保全需要申請人提供擔保,而且擔保的數額應相當於請求保全的整額。
根據合同約定,楊巡違約需要賠償的數字是柳鈞起訴的目標。可是如果他將同額的擔保金打進法院交付擔保,他們自家的前進廠還將怎麼運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辦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了嗎。柳石堂憂心忡忡,勸兒子不要賭氣,賭氣不爭財。
柳鈞不肯,花兩天時間研讀相關法律法規,又花兩天時間草擬訴狀,打印出小小三本,讓爸爸蓋章簽字。柳石堂說什麼都不肯籤,但是柳鈞問爸爸,“你不嘗試,怎麼知道我們肯定不會贏?楊巡瞅準的就是我們這種退縮心態。”
“經驗,遍地都是經驗,不一定自己撞了纔算經驗。”
“爸爸,那麼我們的血性呢?難道我們兩個大男人可以如此忍聲吞氣?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項違反合同法訴訟,只以我個人名義發起專利訴訟。”
柳石堂緊握拳頭,不敢看向兒子,“你別逼爸爸,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優柔寡斷。”柳鈞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搶了爸爸抽屜裡的鑰匙,自己去財務室打開保險箱,將公章蓋上。回來,看到爸爸哭喪的臉。
“阿鈞,你會闖禍的。”
“不會,我理直氣壯。”柳鈞不管爸爸的勸阻,直奔轄區法院遞交訴狀。法院告訴他七天內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還沒來,地稅的一個電話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頭,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憑證和賬本等去地稅查賬。
柳鈞見到爸爸頓時面如土色。連那次大熱天送貨中暑的臉都比這會兒的臉色好。
“要死了,地稅稽查科說有人舉報我們好幾條偷漏稅,要我拿三年內所有憑證賬簿下週一去稽查科。你說,我每年跟他們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麼會一點面子不給,招呼都沒有,直接就通知查賬?”
“查賬不是很正常嗎?我們只要賬做得好,你的避稅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會這麼回答。可問題是這麼簡單的嗎?首先,爲什麼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門來?”
“因爲我起訴楊巡?”柳鈞的眼睛驚得如燈泡一般。
“我告訴你,查賬是爸爸的七寸。國內的帳沒幾本老老實實,經不起查。你前幾天看稅法不是說我們有幾處做賬不對嗎?你都看得出來,稅務更是清楚每家企業會在哪兒做手腳。稅務平時看我孝敬分上對我高擡貴手,但真查起來……你起訴楊巡就算讓你全贏,又順利執行,賠來的錢都不夠楊巡發狠讓稅務罰我的款。你這下相信了吧?趕緊去撤訴。”
柳鈞呆住了,他邏輯分明的腦袋運轉了半天才將此中的關係搞明白。他相信楊巡此時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不屑地俯視着他,看着他走投無路,將前幾天異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裡瀰漫開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訴後我還是得去應付查賬,既然給查賬了,不讓查出點兒東西來,他們沒面子,應付不過去。作孽了。”
這又是什麼邏輯?柳鈞呆呆地看着爸爸,想不通查賬與面子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柳石堂嘆了聲氣,雖然滿肚子都是緊張,此時還得安慰兒子。“阿鈞,別把撤訴當敗訴,我們沒輸,我們只是實力不如楊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