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只是他心裡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爸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並非爸爸在病牀上所憂慮的那麼嚴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牀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藉口。
等他爸爸忙完,他才捧一大堆資料抓住爸爸說他的打算。“爸,這些是市一機的汪總工程師借給我的資料……”
“你認識市一機汪總?”柳石堂大驚。
“市一機楊總的妹妹是我鄰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總帶我參觀了市一機。我們不……”
“等等,你說的可是楊巡?”
“是的。”
“楊巡給你這麼大好處,你有沒有表示一下感謝?”
“口頭謝了,回頭準備另外……”
“趕緊給我電話,我們請楊總吃飯。哎喲……太巧了。”
又是吃飯!柳鈞莫名其妙地看着爸爸興奮的臉,“爸,跟你說事呢,別打岔。請客的事我早跟楊小姐說了,回頭等我幫他們解決一個產品質量問題,再一併吃飯。爸,看這張圖。”
柳石堂點頭,心裡默唸着“楊小姐,楊小姐”,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兒子,眉開眼笑。
楊巡,楊小姐,還有汪總工,這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嗎?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直到兒子敲打他,他纔回過神來,可他雖然兩隻耳朵聽着兒子的說話,人卻心不在焉的。楊老闆啊!
柳鈞終於忍不住了,“爸,你聽着沒?”
柳石堂連忙道:“聽着,聽着,你不是想做這幾個高難度產品嗎?我先打聽打聽市場,行,咱就上。”
柳鈞橫他爸一眼,“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張計劃,爸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研發資金。”
柳石堂笑眯眯接了一疊紙,但是稍微仔細一看,他笑不起來了。“阿鈞,怎麼要這麼多特種鋼?這種的國內不能生產,貴得要死。還有這個,這個,要這麼多幹什麼?”
“剛纔我就是在跟你說嘛,你沒用心聽。這個產品是一個系列,汪總說目前國內用的都是靠進口,市場不會小。市一機曾經想做,但是滿足了尺寸,就滿足不了強度,產品總沒法過老外檢測關。我之所以選這個,因爲正好我接觸過這種產品,算是投機了,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用材,和大致處理步驟,不用再像汪總他們從無到有地摸索。但是我需要獲得一系列的試驗數據,這些數據無法投機取巧,只能一次次地試,並結合數學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溫度處理後的拉伸、壓縮、扭轉數據,並分析金相,在模擬工作環境下測試疲勞強度。只有掌握這一系列數據,我們才能做出最適合的設計。”
“阿鈞,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費用也大啊。你……這不是你們德國公司,錢多。”
“我已經考慮到,所以我取樣點設得比我們常做得少很多,分析計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工資支出,我因此添加了好多。至於開支,我願意投入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但是我需要跟爸爸籤個合同,按照我們的投入比例確定未來的利潤分配。”
柳石堂被兒子所有的話搞得一愣一愣的,但顯然有個關鍵問題他可以非常輕易地解決。“阿鈞你不用跟爸爸談分配,我的都是你的,只要你拿着爸爸就開心,一樣。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產業全轉到你名下。”柳石堂太瞭解兒子,早知道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了,所以他完全可以慈父到底。
柳鈞的臉卻變得黑裡透紅,爸爸這一說,就顯得他小人之心了。柳石堂見此忙替兒子開解,“當然你說的也有道理,我知道外國人都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我們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們沒賬可算。”
柳鈞收起愧疚,嚴肅地道:“爸爸,我繼續說。我們相對市一機已經有相當大的優勢,那就是我們能保證沿着這條路走下去,雖然研發耗費高,耗時長,可我們一定出成果,有回報。別人做不了的產品,我們能做,這就叫技術門檻。門檻,是利潤的保證。我們再不能做這種按照原材料重量計算價錢的低附加產品了,那沒出路,只要遇到經濟環境變化,首先覆滅的總是這種企業。”
正經工作面前,柳石堂也變得一臉嚴肅。“你給爸時間,我好好調查調查你說的產品的市場。爸明天繼續出差,這邊廠裡的生產你看着。其實也不用多管,多打電話給爸爸就行。”
“爸,如果市場不錯,雖然研發費用很高,可是這筆投資值得,你會不會支持我?”
柳石堂痛苦地揉了半天臉,才道:“爸砸鍋賣鐵都支持你。只要這個廠的殼子還在就行了。”
“爸,謝謝你。這將是我第一次獨立試製產品,我一定做好。”
柳鈞一激動,就給他老爸一個大擁抱。柳石堂被搞得面紅耳赤的,“跟爸還說謝,說什麼謝,呵呵。”可是柳石堂心裡卻是滴着血地盤算研發費用。粗算下來,他所有的積蓄,兒子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都還不夠,他還得賣掉一些資產,甚至借債,纔夠這筆研發費用。可是,他決定相信兒子,兒子的選擇一定有兒子的理由。但柳石堂很快就想到一個現實問題,“會不會你千辛萬苦做出來,人家一拿去就可以照樣模仿了?”
“要模仿,市一機早模仿了,可他們再模仿也沒法解決強度問題和接觸漏油問題。除非獲得我的實驗數據,要不然沒法模仿到位。”
“噢。”柳石堂這才放心,“你的數據就跟雲南白藥配方一樣,回頭我們開個銀行保險箱,把數據存那兒。”
柳石堂又拖着兒子問了起碼三個小時,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到這時候他也熱血沸騰了。眼看這是個回報極高的項目,即使賭注極高,可贏面也極大,那麼爲什麼不下賭注?柳石堂是對兒子這個洋博士多少有一點兒迷信。他可以不信國產土博士,可他一定信洋博士。
柳石堂出差去了。因爲打聽的事情關係重大,他找的人挺多,朋友介紹朋友的,走得越來越遠。好在前進廠一切按部就班運作,無須柳鈞操心。唯有一星期後原材料用完,別人不敢越權操作這種大筆錢進貨的事情,只有交給柳鈞。柳鈞問了爸爸,徑直找去爸爸常聯繫的一位據說經常提供最低價的奸商。柳石堂提醒柳鈞必須小心那奸商,在電話裡好好教了幾招。於是柳鈞緊盯着奸商裝車,過磅,發貨,然後坐上前面一輛貨車押貨指路。沒想到車到紅綠燈時,他們前車過了,後面一輛車被紅燈堵住。他們這種貨車路上又不能等,到處都是交警提着罰單。好在等柳鈞的車子到了前進廠,十來分鐘後,後一輛也摸上門來。上地磅過秤,稍少了點重量,大約是汽車跑掉了點柴油。過完地磅,司機就將車在院子角落一停,到處找廁所解決問題去了。磨磨蹭蹭回來開進車間卸了貨,出去空車過磅,前後加加減減正是原來重量,這一趟差事纔算完。
但是柳石堂出差回來一看車間生產報表就發現問題。同樣的原料,第一批由他進的原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多於第二批由柳鈞進的。柳石堂把成品、廢品加起來一覈算,皺着眉頭叫兒子來回憶當時情形。托兒子記性好的福,柳石堂很快憑經驗找到問題癥結,正是紅綠燈前的堵車,這短短十幾分鍾,那奸商回去將部分貨換成水,纔會交貨過磅後不急着卸貨,而是先借口找廁所,讓車子在角落把水放完。純粹是欺負柳鈞經驗不足,看不出其中門道。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等他跟着爸爸打上門去找那奸商算賬,那奸商卻笑嘻嘻的目光閃爍着,自覺拿出一沓錢來交給父子,就像只是與柳鈞玩一個遊戲。
柳鈞直到走出奸商的門,還在覺得莫名其妙,爲了區區不到一萬塊錢,那奸商就敢放棄誠信,甘冒隨時可被識破的風險。他想不到一個生意人會做出如此的短視行爲。這個社會是怎麼了。
可柳石堂卻說這很正常,小生意人本小利薄,現在又是競爭激烈,不弄點兒歪門邪道,永遠沒有做出頭的日子。而且柳石堂還說,現在已經好多了,起碼找上門去還能討還一點,以前更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騙子。
柳鈞後知後覺地想到,才那麼一小點兒利潤,就能讓一個跟爸爸長期合作的商人做出下三濫的事情來,那麼他如果辛辛苦苦研發出成果,利潤如爸爸市場調查下來的那麼喜人,會不會有人爲此不擇手段?毫無疑問,會。
柳鈞不敢大意,開動之前先與爸爸仔細研究保密辦法,用爸爸多年江湖經驗務求保證所有研發資料的萬無一失。柳石堂更是警告,連死人都不能相信。柳鈞心說這生存環境怎麼就跟原始森林一樣。
經過柳鈞和楊邐的多次溝通,大忙人楊巡和錢宏明終於在一個共同的日子,有空一起在豪園飯店吃飯了。
柳鈞非常感激楊邐尊重他的朋友,赴宴前特意去挑了一束百合。錢宏明一看,就把自己包裡的香水交給柳鈞,讓柳鈞一併做人情。錢宏明半個月又是出差又是去醫院伺候病母,一張臉明顯的憔悴了,可再累,與楊巡見面吃飯的機會他不肯放棄。
兩人被門口迎賓小姐送進一處包廂,據說是楊巡的專座。等小姐一走,錢宏明就道:“我媽怕是也不成了,以前餵飯還能張嘴開眼,我爸去世後她沒求生**,不肯張嘴,需要鼻飼。受罪啊,我都不忍心看。有時想想安樂死很人道。身不由己地活着,有什麼意思。”
“哪下得了決心。”
“是啊。”錢宏明悶了好一會兒,“前天陪夜,一直盯着媽手上的吊針看。其實只要一夜,把這條維生的路斷了……是個大解脫……”
但錢宏明沒說下去,因爲包廂門開了,楊巡兄妹進來。楊巡先找站在比較遠的柳鈞握手,而且握着不放,“汪總告訴我,他們已經照你給的提議重新設計出模具,果然少一道工序。他們都說沒想到能這麼做,原以爲太冒險,可能做不出精度。汪總一直要我挖你進來。來不來?”
“我在德國的公司只請一年假,女友也在德國等我。對不起,楊總。”
“別回去啦,我在美國待了幾天就想回家,美國菜一點都吃不慣。你回國一年打算怎麼安排?”楊巡按柳鈞坐在他身邊,扭頭跟錢宏明打個招呼,“小錢,請坐。別客氣。楊邐招呼。”
錢宏明見柳鈞都騰不出手來獻花,就借花獻佛了。明明錢宏明說都是柳鈞所送,楊邐卻逮着錢宏明道謝,錢宏明心裡挺莫名其妙。
柳鈞有問必答,“我打算在一年時間裡幫我爸開發幾個當家產品,最好是能讓……”
“哦,什麼產品?”
柳鈞感覺到楊巡緊緊盯着他看的眼神有一種壓迫,讓他無法不開口,“是汪總他們以前做過的,RF系列。”
“是這個。去年底汪總一定要搞,搞去我五十萬,連個門都沒摸到,扔下一堆廢鋼,一萬多一噸買來的當一千多一噸賣掉。立刻被我喝止,又不是瞎子摸象,有這麼盲目亂搞的?怎麼,你摸到門邊了?”
“五十萬肯定不夠的,翻倍都不止。”
“你意思是你已經摸到門道,預估要花多少錢?”
“沒有,我爸還在跟我討論,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就對了,你爸應該是這態度。作爲技術人員最需要研究的是怎麼樣儘快把技術轉化爲效益。公司不是大學,不是科研機構,沒國家出錢撐着,耗不起啊。”
至此,楊巡已經認定柳鈞乃是一個書呆子,頓時興致疏薄,認爲這不是個妹夫人選,也不是個他需要的人選。不一會兒,楊巡就與錢宏明談到了一起。錢宏明頭腦活絡,見多識廣,很對楊巡胃口。楊邐在一邊兒看着,總覺得錢宏明神色之中有一絲淡淡的疲倦和一絲淡淡的憂傷,這讓錢宏明顯得異常神秘。
因楊巡一開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場便誰都不提喝酒。錢宏明明顯感覺得出其中的輕慢意思,不過形勢比人強。柳鈞反而覺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這頓飯確實效率高得驚人,幾乎是最後一道菜上來後沒幾分鐘,楊巡就放下筷子簽單,說他去趕下一個場子。錢宏明一個眼色,讓柳鈞也停筷,一起結束晚餐跟出去送別。錢宏明沒想到的是,楊巡竟然開的是一輛陳舊的普桑,檔次還不如他的桑塔納2000。再看同時告別的楊邐,竟然也是開的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楊巡明明已經上車,卻忽然招呼柳鈞過去說了一通。“我沒想到纔不到十年,變化有那麼大,以前你們留學生回國就跟鳳凰一樣,現在看看也沒啥,連我家也有留學生了,我還準備出國生兒子去,哈,變化太大了。”柳鈞被楊巡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楊巡已經揚長而去了。
錢宏明走過來由衷道:“跟我飯桌上的判斷一致,跟楊巡做生意,別指望能雙贏。這人是吸金機器,非人的機器。柳鈞,你以後若與他有什麼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