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定下來了出發的日子,柳白在緊張之餘,又變得忙碌了起來。
好些事先都早已計劃好的事,又被他拿出來仔細推敲。
反覆斟酌。
試圖查看着這安排裡邊還有沒有別的漏洞。
但好在,柳娘子給他提點了幾句鬼影的用法後,他也就多了點事做。
整天除了吃飯睡覺欺負小草之外,也能琢磨琢磨這鬼影了。
至於小草,它則整天數着院子裡的這些桃兒過日子。 шшш ★тtκan ★co
只要有一顆桃兒紅了,它就能出門了。
它也在這小小的院子裡邊待的夠久了,巴不得出去走走。
又是一日清晨,等着柳白出門準備化作鬼體的時候,卻見柳娘子從屋子裡邊走了出來。
“娘!”
和三年前相比,柳白的人體也只是稍微長高了些許。
相比較鬼體的天翻地覆,起碼他的人體還能保持着正常的生長速度。
“跟我來吧,你快要出門了,娘也給你準備了幾樣東西。”
柳白聞言,瞬間眼前一亮。
畢竟還在三年前,在那場大戰還沒開始的時候,孃親就已經在給自己準備了。
現在都已經過了快三年的時間,孃親這是終於準備好了?
柳白跟着進了屋,來到地底。
這一切跟柳白第一次來到這的時候,沒有絲毫區別,柳娘子也先是從那牀頭的櫃子裡頭,取出了一個造型精緻的木盒。
“來,當時你不是在問娘到底給伱準備了什麼禮物嗎,你現在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在柳娘子期待的目光中,柳白雙手接過,打開。
只見裡邊所擺放着的,赫然是一枚長命鎖!
通體銅製,做工略顯粗糙,但柳白卻是知道,這是柳娘子當時親手打磨製成的。
柳白欣喜的兩眼放光。
柳娘子卻是已經伸手將其取了出來,然後蹲下身子,親手把這長命鎖給柳白戴了上去,而後笑着說道:
“願我兒這輩子都平平安安,長生不死億萬載。”
柳白雙手將這小巧的平安鎖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然後大聲說道:“謝謝孃親!”
柳娘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別急,還有呢。”
柳娘子說完起身,又是從這櫃子裡頭取出了一個小巧精緻的荷包,其色金黃,上邊還繡了條錦鯉。
柳白疑惑地伸手將其接過。
“娘,這是有什麼講究嗎?”
若說這長命鎖,柳白還能理解的話,那這荷包……難不成是秦國的什麼習俗?
柳娘子見狀笑着提點道:“你點燃命火看看。”
“哦?”
柳白聞言當即點燃了命火,然後再看去,只一眼,他就忍不住睜大了眼睛,甚至連嘴巴都下意識張大了。
這是什麼?
換成柳白上輩子比較容易理解的稱呼,這就是個儲物袋,而在這世上,這東西就有了個別的叫法。
叫做“須彌”。
這東西柳白從書上見到過描述,很是稀少,至於有多稀少,只能說整個血食城估摸着都沒有一個人有。
四大家……哦不,現在是三大家的老祖,乃至那位城主大人,都沒有這玩意。
哪怕是其最小的,只有一尺見方的須彌,都沒有。
原因就是因爲製作艱難,至於到底是怎麼製作出來的,柳白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的這個須彌空間……茫茫大。
甚至連他都感覺不到有多大。
裡邊也已經放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大到被褥桌椅羅漢牀,小到油鹽香料小油燈。
柳白估摸着,柳娘子是把她能想到的東西,都放了進去。
“出了門,以後孃親就不能在你身邊陪着你了,所以就想着給你多準備點東西,出門在外也好方便些。”
柳娘子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這世上的娘好像都是一個樣,自己孩子要出遠門了,總是儘可能的把自己能想到的東西都準備好。
柳白也想到了他上輩子去外省讀大學的時候……每次去學校,那都是大包小包,甚至還裝不下,得郵寄過去才行。
現在柳娘子本事大,能給他個不知道多大的須彌,所以東西也就準備的齊全。
柳白接過後,輕輕抱了下柳娘子的大腿,“謝謝娘。”
“還有呢。”
柳娘子笑吟吟地說完,再度從那櫃子裡頭拿出了一樣東西。
只一眼,柳白就感覺有些眼熟,然後細看去……這是一對小巧精緻的瓷器小人。
一大一小,大的是母親,小的是孩子。
母親正在抱着孩子。
“來,這個大的你拿着,這個小的娘拿着,你在外邊要是想娘了,就拿出來看看。”
柳娘子說完,將那個瓷器小孩從懷裡取了出來,又將那個母親模樣的小人遞給了柳白。
入了手,柳白纔想起來這東西爲什麼眼熟了。
這和他當時第一次進城的時候,在鬼市裡邊遇見的那個瓷器小人,基本上一模一樣。
唯有的差別就是,這個瓷器是可以分開的。
“喜歡嗎?”柳娘子笑着問道。
“喜歡,非常喜歡!”
柳白用力點頭,然後他又摘下了自己腰間的玉佩,“和我這個好像很配哩。”
這是他當時送給柳娘子的禮物,兩枚手牽手的玉佩。
“別急,還有。”
柳娘子說完,這次沒再轉身從櫃子裡邊拿了,而是轉身去了書架裡邊,從裡頭抽出一本厚厚的線裝書冊。
在柳白疑惑的目光中,她遞了過來。
“這上邊有我寫給你的一些話,你若是在外頭實在想娘了,就打開看看,但是記得,一次只能看一頁。”
“而且你要是有什麼想跟娘說的話,也可以寫在上邊,然後等你回來的時候,娘就能看見了。”
柳白連忙將手上的東西都放進了須彌裡邊,然後才雙手接過這本書冊。
眼見着他就要翻開,柳娘子卻把自己雪白的小手壓在了上邊。
“得出去了才能看,哪有現在在家就要看的道理呢?”
柳白這纔不情不願地收了起來,然後嘀嘀咕咕地說道:“那誰讓孩兒還在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想娘了呢?”
然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柳娘子豎起一根手指,說道:“還有最後一樣。”
“什麼?”
柳白擡起頭,好奇的看着她。
柳娘子手一翻,她雪白的小手中間便是多了三根髮絲,“你若是在外邊遇見了危險,你就取出一根,到時這髮絲就會護着你,娘也能知道,然後就會趕過去救你。”
三根救命毫毛……柳白點頭急忙收起,這是救命的玩意,差池不得。
柳娘子見他這怕死的模樣,是又氣又笑,但依舊說道:“娘希望你在這成長爲參天大樹的路上,最多隻需要娘救你三次。”
柳白聽完,歪着腦袋問道:“那若是孃親都救了孩兒三次了,孩兒還是沒能成長爲參天大樹呢?”
柳娘子聽完後竟也認真地想了想。
然後更加認真地說道:“那娘就再給你三根頭髮。”
“嘻,娘對我最好啦。”
聽着柳娘子的話語,柳白也是忍不住開心,畢竟每個人都喜歡自己有個霸氣,還能極致護短的孃親。
“好了,別的就沒什麼了。”
“你要走的那天,跟娘說一聲。”
柳白記着,孃親還要自己給這外邊的人帶句話的,所以自是點頭。
送完了禮,這離着出門那天,就好像更近了。
又是一日睡醒,柳白模糊着還沒來得及加點,便是聽着小草在院子外邊喊道:
“公子,院子裡的桃兒熟了。”
柳白立馬清醒過來。
臨着等他都處理好了出門,才發現,這最先熟的桃兒,竟然不是柳娘子栽種的桃樹上的。
柳娘子來到這黃粱鎮九年了,所以每年她都有種一棵桃樹的習慣。
這三年的時間裡,種桃樹的這任務,也就落到了柳白身上。
現在熟的這顆桃子,是他第二年種的那顆桃子結的果,還是唯一的一顆果子。
其皮通紅,其果鮮嫩。
當柳白將其從桃樹上摘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好像的確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來了。
當然,若是硬要留下來的話,也可以。
但沒必要。
等他摘完桃子轉身的那一刻,發覺柳娘子已是站在門口了,柳白更是清楚……今天,真的要出門了。
他也沒說什麼,只是拿着這顆熟了的桃子轉身去了廚房,一言不發。
柳娘子見着他的背影,好似張了張嘴,但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柳白洗了桃,輕輕一掰就成了兩瓣,然後如往年一樣,分了一半給孃親。
柳娘子接過後,小口吃着。
母子倆都沒說話。
直至默默吃完了這顆桃,柳白便拿着桃核來到院子最外邊,用鋤頭挖了個坑,小心翼翼地將這桃核埋了進去。
今年還在家,所以今天的這顆桃樹,也理應由他來種。
耳邊響起着柳娘子平靜的聲音,“你出門後可以先在血食城待一段時間,等熟悉了這世界是怎麼回事,再去遠的地方。”
“血食城我幫你安排好了,你去了之後直接去司徒家便是了。”
“至於再遠的地方……娘就沒做安排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
柳白將種好後的地面輕輕壓了壓,“好,孩兒已經長大了,娘你就放心吧。”
說完,他便緩緩起身,只是等着他站起後,就已經從人變成了鬼。
當人的他只有柳娘子的大腿高,當鬼的他……已是比柳娘子還要高了。
他轉身朝柳娘子咧嘴笑,露着自己尖牙,猩紅的眸子閃爍,“娘,孩兒這次真就要出門了。”
“嗯。”
“娘,我出去後……到時難免會跟馬老爺還有胡尾他們接觸,這樣真的沒事嗎?”
柳娘子知道柳白問的是什麼意思,她看着這個時時刻刻都在爲自己考慮的孩子。
原本平靜的她都忍不住笑道:“知道你跟馬老三他們關係的,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會對我動手。
而知道咱倆關係的……那就更不敢動手了,所以你就放心去吧,娘都已經安排好了。”
“好。”
孃親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柳白自然不會再擔心。
只是他又轉頭看向了東南方向,自家原先的那個香燭鋪子,就在那個方向。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柳白只一眼,柳娘子就會了他的意。
“那個房間啊,等你下次回來的時候,再去看吧。”
“這總得給你留個念想不是,如若不然,在外頭耍瘋了,都不想回家了。”
柳娘子半開玩笑的說道。
她也早就發覺了,自從有了柳白之後,原先殺伐果斷的她,就變得很是糾結。
就像此刻,她是既擔心柳白不願出門,又害怕柳白出了門之後不願回家。
“不會的,就算孩兒走的再遠,也會記得回家的路。”
柳白依舊站在門口,沒有回去。
他害怕,害怕回到孃親面前後,孃親抱一下他,他又不想離開了。
所以乾脆就在這門口,好好的道個別好了。
“嗯。”
“娘,你不是說要我給外邊的那些人帶句話嗎?是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柳白始終惦記着這事,也好奇孃親有什麼話需要自己帶的。
“可以了。”
柳娘子就這麼隔着這片桃林,看着自家孩兒那雙猩紅的眸子,而後緩緩說道:
“若是你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你就知道這句話,娘是讓你幫忙帶給誰的了。”
在柳白期待與好奇的目光中,柳娘子再度開口:
“我娘柳青衣當年殺你們如屠狗,如今,我柳白亦然!”
這一刻。
柳白頭一次從自己孃親清澈的雙眼之中,看到了憤怒以及……怨恨?
這是孃的過往?
有人當年欺負過孃親?
不然孃親爲什麼會讓自己帶這樣的話……而且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裡邊竟然都有着恨意。
“好!”
柳白腦中念頭閃過,但是嘴上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也沒多問。
因爲孃親說了,等自己走到了那一步的時候,自然就知道這話是帶給誰的。
而且……不僅要帶話。
更重要的,還是得屠狗!
看柳白這副認真的模樣,原本還被情緒感染的柳娘子忽然間就笑了。
過往又怎麼樣?
自己現在有了柳白,有了自己的孩兒,還有這個小家……那就什麼都夠了。
“好了,沒什麼別的事了,你……去吧。”
只是說完這兩個字,柳娘子聲音止不住的有些顫抖。
柳白自從種了那棵桃樹之後,就再也沒回去了,始終就站在這門邊,此刻聽着柳娘子這話語。
他嘴脣微動,沒有說出聲來。
因爲聲音都被眼角流出的淚水帶走了,這一刻,他腦中滿是穿越以來,所走過的這一路。
從最開始的,自己是人,孃親想讓自己變鬼。
再到後來,孃親逐漸接受了自己人類的身份。
再到後來,自己逐漸接受了自己鬼的身份。
再之後……就到了現在了。
孃親能庇護自己一輩子,但自己不能只指望孃親庇護自己一輩子。
如果真的愛孃親,那就不應該只希望在下雨天的時候,孃親給自己撐起一把油紙傘。
而是應該在下雨天的時候,自己給孃親撐起一把油紙傘……
所以,這世界,終歸是得去走上一遭的,去走走孃親走過的路,吹吹孃親吹過的風,看看孃親見過的風景。
以及……去殺一些孃親想殺,但還沒殺的人。
想到這,柳白雙膝跪地,重重一叩首。
“娘,孩兒……走了!”
說完他猛然起身,甚至都不敢擡頭再去看柳娘子臉。
這次,原本阻攔了他幾年的那扇門,沒再阻攔,他順暢無比的穿了過去。
只是出門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再度從鬼變成了人。
他深呼吸一口氣,便是壓下了自己的情緒。
出門走一遭罷了,若是實在想娘了,回來住幾天便是,沒那麼多的難過。
小草適時從柳白身後探出頭來,小手一揮,大喝道:“今日,我柳白,出山!”
聽着這話,原本有些難過的柳白嘴角都有些抽搐。
“出山?”
“不……我們先進山。”
言罷,他轉頭看向了西邊,目光穿過這巷道,看向了那片老樹林子。
……
與此同時,隔着一扇門的屋內。
柳娘子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縱使隔着這一扇門,他目光也是始終都能落在柳白身上。
直至親眼見着柳白越過那條小河,落入老樹林子當中,再度化作了……鬼。
她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又有眼淚落下。
她逐漸收回目光,看向了眼前的這片桃林,而後伸手輕輕一點。
剎那間,眼前的景象破碎。
露出了滿園都已經落地的爛桃。
那是今年熟的第一顆桃嗎?
不是的。
那是今年熟的最後一顆桃。
你捨不得離開孃親……其實,孃親也捨不得你離開。
你可以說,但是孃親不能說,因爲孃親害怕說了之後,你真就不走了。
大樹底下長不出另一棵大樹。
孃親愛你,所以孃親希望你能成爲另一棵大樹,能真正站在孃親身邊,而非躲在孃親的羽翼下,當一顆脆弱的小草。
孃親愛你,也捨不得你離開,但娘不能說……
所以孃親爲你留住了這滿園的青桃。
只是這桃兒紅的終究是有點快,怎麼地,只是眨眼功夫,就只剩最後一顆沒落下了。
柳娘子緩緩擡頭,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
她想到了柳白每次回家,都會大喊,“娘,娘,你在家嗎?”
柳娘子每次都會從屋裡走出來,一臉嫌棄的看着他。
但其實柳娘子每次也都有回答。
“娘在,娘一直在。”
……
與此同時。
已是一躍上了山頂的柳白,看着這漫山遍野的紅葉,他猛然間明白了什麼。
秋風一遍過,人間早已秋。
哪來的初桃,那分明就是最後一顆了。
他轉身,目光透過極遠,他看向了那個小院,張張嘴,目光顫抖,只是最後依舊一咬牙。
振翅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