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照耀着鏡心湖,刺目的光芒讓人無法直視,彷彿整個水面隨時會燃燒起來。人工鋪成的沙灘就像是反覆在爐中煅燒那樣灼熱滾燙,站了幾分鐘,鞋底的溫度已達到忍耐極限。
程丹青摘下偏光鏡,眼前瞬間模糊一片。他返回樹蔭下暫作休息。
年前體檢時醫生曾告誡他的話言猶在耳:心理壓力過大肯定影響生理,生物鐘紊亂只是一方面,之後各個臟器的運行也會變得混亂,你的精力和體力會越來越差,如此反覆,病情不但緩解不了還會加重,建議靜養一段時間……
他的時間表,靜養這一項是個未知數。鏡心湖這宗五屍六命的案子,上頭施加了不小的壓力,限定七月底前鎖定嫌疑人。
重案組全體卯足勁,經過三天多的縝密調查,屍源已經確定了。死者均是Q市海洋大學生物工程系的大三學生,生前曾同屬野生動物保護社團。目前的調查進展,尚未發現任何與他們五人有過節的嫌疑對象。
那名有孕的女死者馬悅容也許是偵查的突破口,胎兒的DNA結果出來,要第一時間和跟她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進行比對……
重新走進陽光中,又是一陣頭暈目眩。接連幾晚的徹夜未眠果然帶來了惡劣後果。
待視野重見清晰,程丹青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彎腰在沙灘上來回搜尋。她來這裡做什麼?
“來親近自然做日光浴?”程丹青問。
“沒那份閒情逸致。你們勘查不徹底,漏掉了很關鍵的物證。”白夜頭也不擡,“叫袁晨的那名男死者肩胛處的傷痕發現了兇器的金屬殘留,我來找找有沒有斷裂的刀刃碎片。”
這種超越職責範圍的執着,程丹青無法理解:“你做好法醫的分內事。其他工作交給我們……”
“不信任你。”白夜只送給他四個字,又埋頭忙碌起來。
“……好吧……”程丹青語塞,“你自便。”
沿着嫌犯拋屍必經之路的車轍走了兩個來回,程丹青仍是毫無頭緒。看似簡單的案子,線索反而容易被困在某個不起眼的細節上,只要攻破它,所有難題迎刃而解。他擰開礦泉水瓶,舉到嘴邊想喝,卻不由得想起沙灘上那位女士。
四十度的高溫暴曬這麼久,不做任何的防曬措施,能堅持活蹦亂跳即是人間奇蹟。
程丹青重新穿過紅樹林,走到白夜面前:“給你水。”
“謝謝,我帶了。”白夜拍拍身側的斜挎包,“你自己喝吧,中暑了我不負責送你去醫院。”
幾時得罪過她,怎麼句句帶刺?程丹青默默佇立在旁,望着白夜繼續踽踽前行,身後只留下兩行規則排列的腳印,像極了旅遊廣告宣傳片裡吊臂攝像機拍下的景緻。
“用磁鐵可以提高效率。”他仍是忍不住提醒道。
“你錯了。”她直起腰,微笑中略帶得意之色,“死者傷痕裡殘留的金屬碎屑是不鏽鋼的一種,屬於奧氏體型,無明顯磁性。”
程丹青反問:“那你如何確定金屬碎屑是兇器留下,而不是兇手在某些特殊環境處理屍體時落入傷口的,比如建材管件加工車間?據我所知,無磁性的不鏽鋼材不常用來製作刀具……”
白夜做個暫停的手勢,打斷他的推理:“破案是你的分內事,我要做的事全部取決於我的判斷。”
“曬到脫水能解決問題?”
“藉助陽光的反射,任何金屬都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白夜不耐煩地衝程丹青擺手,“站遠一點,你擋光了!”
“你!”
“好走,不送。”
程丹青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白夜能夠激怒他,這是始料未及的。他說:“盛老師驗屍的時候我也參與了,袁晨背部被插入翅膀的部位位於肩胛骨正中,兩側對稱的凹痕,兩端細中間深,都是一次性完成的,說明兇手刀法嫺熟,用力均勻。試問心理素質強大至此的人,怎麼可能容許自己有一把卷刃掉屑的刀?”
白夜推了推太陽帽帽檐:“他重結果不重過程,完全不在乎刀的好壞。”
“死者喉部被一刀切開,軟骨暴露在外,再深半寸就是頸椎,可見兇手具有很強的臂力和腕力。”程丹青言之鑿鑿,“只有長年從事某行業的人具備這種作案條件。”
“不,你又錯了。根據刀痕的形狀和深度,可以排除從事肉類加工的屠夫和商戶。”
程丹青強壓怒火,“好,你說。”
白夜後退半步,從沙子裡拾起一塊半釐米見方的碎片放入證物袋,“初步確定爲捕獵者常用的獵刀,刀身厚重,刀刃鋒利,可以造成較寬的切口。而且切割的方式從右至左,兇手是個左撇子。”
“難道不是反手造成的?”
“不會。骨頭上的傷痕和皮膚肌肉組織的不同,假設他是刺入再拽出,就是穿透性傷口,無法形成這樣特別的凹痕。”
“分析得漂亮!”程丹青由衷地表示讚許,一時間餘怒全消。
白夜聳聳肩,心想,經驗來自於實踐,見多識廣自然熟能生巧。“相信屍體會告訴我們一切真相。我能做到的,必須面面俱到。”
“做法醫的人少之又少,女法醫更是鳳毛麟角,你很敬業,這是我沒想到的。那次在天台上給手電筒確實出於好意,我對誤傷到你表示歉意……”
“瞭解你的人不會介意,誤解你的人你也不必解釋。”白夜說,“三個月前的事,你還記得?”
程丹青:“應該說我終於想起什麼時候得罪過你了。”
兩人相視而笑。
程丹青很長時間沒感受如此輕鬆的時刻,他也很久沒愉快地笑過了,面部表情非常怪異。白夜察覺到了他面頰肌肉的僵硬,心中突然對方纔的惡語相向有些過意不去,她挪開視線:“我們這算一笑泯恩仇吧?”
“是的。”
“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呢?”白夜問,“不知不覺已經兩點,我還沒吃午飯。”
程丹青將她言語中的信息快速進行整合分析處理,得出結論這是對方發出的一種共同進餐的邀請信號,“時間過得很快,我是上午十點到這的。咱們可以就近解決午餐問題。”隨即,他補充道:“當然,你不介意和我一起吧?”
白夜鄭重其事地點頭:“不介意。”
坐在腳踏車後座上,白夜恍然大悟爲什麼程丹青會問她介不介意的話。警局距離鏡心湖二十多公里的路途,他竟然沒有開車。
高達三十五的高溫天氣,暴露在幾乎把人烤熟的陽光中,沐浴着火焰般的滾滾熱浪,騎車顯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認識他的人都用“怪”這個字眼形容他,重案組全體隊員奉他爲神明,師父說他沒有親密的朋友。衆人將他推到不可企及的高度,卻從未留意過他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或許是他擁有普通人無法理解的思維方式,更因他那超乎尋常的智慧,所以纔將自己置於一個如此孤獨的境地。
騎行了一段路,他後背沁出的汗溼了衣服,脖頸發線處的髮梢完全貼在皮膚上。她找出挎包裡常備的便攜式小電風扇,貼近他的後背,上上下下緩緩吹送涼風。
不出五秒,他感受到了涼爽,“謝謝。”
“不用客氣。”
說不出緣由,突然莫名的心慌。她移開停留在他微卷髮梢的視線,望向漸離漸遠的紅樹林,手中的電風扇卻絲毫沒有停頓,像是設定好了程序那樣,有條不紊地幫他驅走酷熱。
“飛禽走獸,珍饈美味!”“乾淨衛生,請您放心!”
“只有想不到,沒有吃不到!”“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帶有濃重的Q市郊區口音的煽情式宣傳語從擴音器傳出,一遍遍循環播放。程丹青停下腳踏車,長腿撐地,“回到市區會錯過飯點,在這裡隨便吃些東西吧。”
白夜連忙下車,“我同意。”
他們停好車,步入這家裝潢一新的餐館。程丹青的鼻敏感又犯了,他立於餐館大門內吸吸鼻子,“除了油漆味和壁紙的膠水味,還有一點點腥味,有點像……奇怪……”
“我什麼都聞不到。”白夜挑了張靠窗的位子,朝服務生招招手,“美女,這邊點菜。”
程丹青自言自語:“那腥味像什麼?血?”
“先填飽肚子再想吧。”白夜幫他倒杯涼開水,“腦細胞經不起餓。”
待菜單送過來的時候,他們全然失去了胃口——烤野鴨、滑溜山雞片、乾煸蒼鷺、檸檬榛雞、椒鹽花雀、幹鍋岩羊肉、天鵝五味羹。白夜雙手握拳,敲敲桌面:“你們有沒有正常一點的菜單?”
服務生一雙大眼飽含無辜:“先生,小姐,二位進來的時候沒有看招牌嗎?我們餐館專營珍稀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