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琥珀珠花

第三個來提親的人是誰?事情還要從那天早上說起。

時值仲春,天剛亮的山林瀰漫着薄薄的霧氣,宇文盛希無暇顧及樹尖嫩綠蘊涵的新生之氣,也嗅不到林霧中彌着的泥土芬芳。頭晚上在三丈酒館和吉紅們痛飲,現在的她頭重腳輕,卻還是沿着崎嶇的山路朝林蔭寺快步趕去,宿醉的滋味不好受,但師父讓抄的經文不得不交。

林蔭寺門外,整齊地列着十八個騎衛,每個都在錦衣外罩了精鐵鎧衣,靜靜站在那候命。宇文盛希知道他們是爲尚王爺護駕的,心中暗語:“一個大男人,到哪裡都要這麼多人保護,膽小的性格從來都沒有變!”不屑地看了一眼,跨步走進了林蔭寺。

林間的鳥鳴穿透了林蔭寺高大的院牆,爲古剎的寧靜增添了幾分淡遠,大雄寶殿裡傳來僧人云雲的經聲。聽到經聲,宇文盛希知道師父還在行早課,所以直接就去了經堂。

晨光從窗格漫進明淨的經堂,一個白衣男子正俯首案前,專心行筆。整個經堂靜得只聽得見林間的鳥鳴。宇文盛希匆匆的腳步聲打破了經堂的安靜。

“師妹,我還以爲今天見不到你了。”白衣男子停下了筆,擡起頭對着進門的宇文盛希柔柔一笑,淨澈的明眸裡閃着欣喜。

看到他,宇文盛希又想起門外那些護駕的騎衛,所以只是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發現案前人的欣喜,走過去看到桌案上寫了一半的信,像捉到賊似地大聲說:“師父讓你抄經,你卻在這寫信!”

白衣男子搖頭輕笑,擱下手中筆,正要解釋,宇文盛希卻坐了下來,撫着下巴繼續調侃:“是寫給你王妃的情信嗎?”。

對座人臉上的笑消失了,身子輕輕往後靠着椅背,溫和而專注地看着宇文盛希,將信直接遞給她,淡淡對她說:“東疆知縣喜獲升遷,這信是向他道賀的。”

宇文盛希不看信,又放了回去,好奇的問:“師兄你貴爲王爺,小知縣怕你,討好你還來不及,你用得着如此關心他嗎?”。

王爺用手拂了拂本已很乾淨案桌,把手肘支在案邊上,傾身往前對着宇文盛希緩緩道:“因爲我是尚王,臣子們都怕我,永遠都不能成爲我的朋友。所以我只能主動關心臣子,他們纔會慢慢成爲我的朋友。”

宇文盛希看到她師兄拂案桌的動作,微微皺了皺眉,杵着香腮語帶不屑地說:“你肯定是要他爲你做什麼事!”

尚王這次這次沒有解釋,潔白的身影靠回椅背,輕輕一笑。

宇文盛希看了看他,小聲的嘀咕了一句:“結黨營私!”

尚王聽到了,還是笑笑,繼而對宇文盛希說:“師妹,不覺我們已是三月未見了!”

“是嗎?”。宇文盛希站起身,取下掛在身上的包囊,放到旁邊的凳子上,繼而纔想了想說:“好像是有三個月了。”

尚王拓跋燾,是當今皇上的第三個皇子,十歲那年一場大病,病得宮中太醫盡都束手無策。後來一位老臣引薦慧空禪師到宮中做了個藥師道場,想不到三日之內,拓跋燾的病就好了。皇上遂命拓跋燾在禪師門下學佛。時間一過就是十年,而這十年間,拓跋燾與師妹宇文盛希分別從未像這次一樣長。可她並不在意,看着她漫不經心的樣子,拓跋燾清俊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意。

宇文盛希坐回案前,看到她師兄的表情,似是安慰地問:“這三個月你幹嘛去了?”

拓跋燾收起那絲失意,嘴角略帶苦澀的微微一揚,嘆道:“你終於想起關心你師兄了!”

宇文盛希還以抱歉的嬌笑,將手肘杵到桌案上,靠近對坐人問:“聽說太子又率軍征伐柔然去了。”

拓跋燾依舊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輕搭在膝前,確定地點了點頭說:“正是這事讓我忙了三個月。”

宇文盛希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揮手一笑:“是你哥哥打戰還是你打戰啊?”

拓跋燾看她笑得眉若飛鳥躍動,一雙美眸在晨光中星雲流動,她話的諷刺之意也隨之不去計較了,只是看着她笑。

好奇又回到宇文盛希臉上,她帶着關切的問:“這次你哥哥會打勝戰嗎?”。

拓跋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爲現在沒有人能回答。何謂勝戰?魏國與柔然交戰無數次,柔然總是敗了又戰,戰了又敗,南犯的野心從未熄滅過。

看拓跋燾不說話,宇文盛希自圓自說道:“有你這三個月鞍前馬後的籌備,太子出征可謂是有備無患了。”

拓跋燾笑了,一雙含水的大眼睛裡放着像晨光一樣溫暖的光芒,嘴裡卻淡淡的駁道:“圍在太子鞍前馬後的是太監。”

宇文盛希避開拓跋燾的目光,不在意地看着案上的經書問:“那你這三個月幹了什麼?”

拓跋燾把肘杵回案桌上,對他的師妹耐心的解釋道:“如果說太子的大軍是一隻雄獅,那你師兄就是那隻雄獅的眼睛。”

這話說得宇文盛希半知半解,一臉茫然的看着拓跋燾。

拓跋燾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嘆道:“朝中的事,你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拓跋燾說話就這樣,總是讓宇文盛希半知半解,讓她感到無趣,所以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哥哥長得英俊嗎?”。

聽到這個問題,拓跋燾怔了怔。

宇文盛希看到他的表情,忙解釋道:“吉紅聽了京城那些姑娘們的傳言,天天唸叨着當朝太子如何英勇善戰,如何天姿卓然!所以纔想問問,萬一你哥哥是個滿臉麻子的大胖子,那豈不是辜負了吉紅的一片期待!如果真是這樣,我也好回去勸勸她啊!”

聽了宇文盛希的解釋,拓跋燾笑吟吟地端望着宇文盛希道:“就按你說的回去告訴吉紅吧。”

宇文盛希有點不能接受:“你哥哥真長這個樣子?”

拓跋燾伸手撫了撫對坐人的頭,對她說:“這和太子的長像無關,光聽傳言就一片期待,這樣的事是很無聊的,你不光要勸吉紅,自己更不可以做這種事!”

宇文盛希擋開了他的手,板着臉說:“我可沒有期待!”

林蔭寺的鐘聲響了,宇文盛希聽到鐘聲,急忙從案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用手擋在嘴前呵了口氣嗅嗅。

拓跋燾看到她這個舉動,眉頭不禁一皺,問她:“昨晚又去三丈酒館了?”

宇文盛希馬上一臉嚴肅地對拓跋燾說:“待會兒師父來了,萬不可提這事兒!”

拓跋燾拿起筆來繼續寫信,卻還是不忘提醒宇文盛希:“那種酒館裡的酒肯定摻了水,喝了很傷身子的,你以後還是不要去了!”

宇文盛希悻悻地扇了扇手,一臉不耐煩地說:“你不去就算了,還讓我們也別去,摻了水也不打緊,只要開心就行了。”說完後就認認真真地站在門口,等着師父的到來。

***“盛希啊!”老禪師寧重淡遠的聲音在經堂中幽幽迴盪:“你在爲師坐下學習已經有十餘年了吧?不少字”

宇文盛希看着師父眉頭輕皺地翻閱自己抄的《金剛經》,知道師父這次又要發難了。

果不然,老禪師又翻看了兩張簾紙,沉沉地說:“這滿紙的浮燥,還不如你十歲時的字腳了。”

宇文盛希頭拉得很低,不敢說話。

老禪師擡頭看了看徒兒說:“今天就在這兒重抄一遍吧。”

“師父……”宇文盛希忙擡頭央求:“我還要給您洗衣服呢!不是還要……”

老禪師像沒聽到盛希的話一樣,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拓跋燾案桌前慢慢行了合手禮,腳不帶聲的走出了經堂。

師父走了,宇文盛希一臉不情願,經案前的拓跋燾笑了,她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幸災樂禍。”

拓跋燾將寫好的信小心折起,放到錦袖中,對埋頭抄經的宇文盛希說:“師兄把你要的馬帶來了。”

宇文盛希驟然停筆,擡起頭來興奮地問:“真的?”

拓跋燾點了點頭,卻又無奈地嘆:“本來還想看你溜馬的樣子,五千字的《金剛經》啊!師兄今天還是先把馬兒帶回府去吧!”

宇文盛希期待這匹馬兒已經很久了,一臉央求地對拓跋燾說:“等等我吧!我很快就抄完了!”

拓跋燾起身,整理着自己的錦緞白服,似笑非笑的說:“經文要是抄錯了一個字,那可是要整篇重來的!”

看着他頗爲得意的樣子,宇文盛希鼓了鼓腮梆子,不服氣地說:“給我兩個時辰!”

拓跋燾踱步往門外走去,身後留下一串話:“師兄在這也是擾你分心,兩個時辰不出來,你就見不到你的馬兒了!”

拓跋燾一走,宇文盛希凝神低頭,兩眼放光的地開始抄經。不想越心急越吃不了熱豆腐,一不小心就寫了錯字,又一不小心,眼看滿簾紙的工夫又白費了!煩燥地把簾紙揉成團,看着外面的太陽漸漸往西而去,她心裡罵了拓跋燾不下百遍!最後只有放棄了今天看馬的念頭,伏首一張張把簾紙抄滿。

師父看着宇文盛希的字,還是連連搖頭,但天色已是傍晚,老禪師整理好簾紙,語氣沉沉地對徒兒說:“回去再抄兩遍吧。”

兩個時辰早已過去,宇文盛希垂頭喪氣地走出林蔭寺,卻發現拓跋燾的一衆騎衛竟還站在那!宇文盛希的表情馬上變得比山那邊的夕陽還要燦爛!

拓跋燾看到她的高興樣,走到她面前一臉寵溺地說:“師兄要是真走了,不知要被你罵成什麼樣子呢!”

騎衛牽來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宇文盛希喜極而笑地迎了過去,又是用臉輕貼馬腹,又是用手撫摸鬃毛,嗅着馬兒身上青草的味道,對着拓跋燾嘆道:“我那一千遍《金剛經》真是值了,即爲貧苦的人們換到了你母親的佈施,也爲我換來了這匹寶貝。”

拓跋燾看到宇文盛希陶醉的樣子,也笑了,他歷來都知道宇文盛希家境不好,但宇文盛希個性倔強要強,想幫她忙,她總是表現出自己過得瀟灑安樂的樣子,從不說起家中之事。想送她禮物,她也不屑於收取,說不願欠人東西。所以拓跋燾會花些心思,每每送她東西之前,要先請她幫個忙。比如這次,借她的《金剛經》獻壽,然後以一匹馬作謝禮。完了,拓跋燾還要爲下次再送做鋪墊:“下次母妃壽誕,師兄還指望着借你的經文去進獻,得了賞賜,我倆平分!”

“沒有下次了!”宇文盛希打量着黑馬,看也不看拓跋燾地說:“總拿我的字腳去充你的字腳,遲早會被發現的。再說,有了這馬,等我娘百年之後,我就可以回漠北的浪跡天涯了。到時候師兄還是找別人去吧!”

當宇文盛希又一次提到要遠走漠北時,拓跋燾心中的失落好似要溢出來一般,嘴上只是淡淡地說:“師妹,你若真的回了漠北,就等於放棄京城的一切了。”

“我會回來看你和師父的。”少女靈動的眼睛透着堅決,在無意中刺痛了拓跋燾。所以他背過身子,看着對面山崗上已然偏西的太陽。

“師兄!”看到拓跋燾突來的沉默,宇文盛希收起了自己的歡喜,在他身後乖乖地道了一句:“謝謝你。”

“沒什麼。”拓跋燾整了整思緒,緩緩轉過身來,柔柔的笑容又回到他的臉上:“要謝也是謝你的那些經書。騎上去試試吧,師兄還沒見過你溜馬呢!”

宇文盛希心高氣傲地擡起腳去踩馬鞍上的足蹬,本想自己可以行雲流水的來個翻身上馬,卻沒想到失手一滑,揹着地的摔了下來。

拓跋燾上前撫她,邊笑邊安慰她:“你好久沒騎馬了,摔跤是正常的。”

宇文盛希心有不甘的站起來,卻發現天色已不早,牽着馬對拓跋燾說:“看來今天是騎不了了,我得回去做飯了,要不我舅母又得罵了!”

拓跋燾知道她最怕舅母的罵,於是對她說:“你先去吧,我讓下人把馬牽到寺裡去養着。”

“謝謝師兄!”宇文盛希伸手就把繮繩遞給拓跋燾,忙不跌地作別:“下次來時,盛希一定讓你看看盛希的馬上雄姿!”話一說完,人就跑了。

宇文盛希的身影隨着她輕盈的跑動,隱沒在了林間的山道中。拓跋燾目送她離去,不禁搖頭輕笑。

待騎衛安置好宇文盛希的馬,拓跋燾也準備回府。起身上馬時,卻俯看到了宇文盛希的琥珀珠花,想必她剛纔摔跤時不慎掉落的,他又從馬上下來,揀起這宇文盛希視得比性命還要珍貴的東西。

夕陽透過血色的琥珀,把紅色的光芒灑在了拓跋燾的臉上,

從這通透晶體裡面,他彷彿看到了宇文盛希狠狠瞪他的雙眼,看到她奔跑在樹林間的輕盈身影。她要是發現父親送給她的琥珀珠花丟了,那整個林蔭寺會被她翻得個地朝天的。

有關鎮遠將軍宇文庸的事,拓跋燾很小就問過外公。而她一直寄住的舅舅家,就在朱雀街。這些他都知道,許多年來,他都想去看看她住在什麼地方,過着什麼樣的生活。雖然那裡不過是個京城普通官員的小宅院,但因爲住着宇文盛希而讓他嚮往不已。可是他又怕自己去了,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愛憐,打破她平靜的生活。

這團纏了很久的思緒,終還是未能經住珠花的叩擊。一進京城他就遣走了所有的騎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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