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我大吼,我想我一定是瘋了,不然怎麼會爲了眼前的這個陌生女子奮不顧身地衝過去。亦或者是我的哪輩子曾經欠了她很大很大的人情,所以這一世一定要用性命才能還清。於是當我被馬兒撞飛起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身體彷彿變得像羽毛一樣輕。而當我落地的那一刻,卻又覺得自己有千斤那麼重。
把我撞飛的馬兒似乎也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它呼嘯着又揚起前踢,而馬蹄的落點,正是癱在地上,已經疼得快要失去知覺的我。
在這一刻,我趴在地上,周圍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那馬蹄兒。我想動,我想要躲開,卻發現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直到這一刻我才發覺,在很多時候,人的絕望是被迫的……
忽然間,一個白影覆到了我的身前。而後,我看到另一個矯健的身影縱身越到那瘋狂的馬背之上。他那有力的手一把抓住繮繩,又是一陣嘶鳴,我嚇得緊緊地閉上眼睛。然而預想的疼痛並沒有再次光臨我的身體,我微微睜開眼,正瞧見那沉重的馬蹄重重地落到了我身前的不遠處。我被翻滾的塵土迷住了雙眼,只覺得一雙冰冷的手擡起了我的頭。
“還能動嗎?哪裡痛?”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又很陌生。我勉強睜開眼,見到的卻是子桓放大的臉。那一向平靜無波的眼中,此刻卻洶涌着波濤。
“這裡交給我吧,快去看看知琴有沒有傷到。”曹仁從馬上下了來,將繮繩交到身後一個小卒的手中。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身邊一下子竟然多了不少人。而且,還有更多的人正在向這邊彙集而來。
子桓聞言微微僵了一僵,隨即輕輕將我的頭交到曹仁的懷中。我看到曹仁那炯炯的眼眸漆黑明亮,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出了我有些慘白的臉,而眼神卻是恍惚的。像是之中卻還夾雜着某些複雜的情緒,像是關懷,抑或,疼惜。
“這是怎麼回事?”人羣中,又走出了一個人,竟然是曹操。怪不得這裡一下子會有這麼多人出現,原來是正趕上曹操路過!
“是馬兒驚了,幸好有這位壯士,救了琴兒一命。”知琴看來並沒有受什麼傷,只見她款款地走到了曹操的面前,恭順地答道。
曹操見到懂事的兒媳,面色柔和了許多。“既然是這樣,那我可要好好謝謝這位恩人。”他一面說着,已然笑着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心中暗暗叫苦,明知道知琴這麼做是爲了報答我,可我寧可她不要爲我邀這個功。
“又是你?”曹操見了我一笑,“先是救了子孝,如今又救了知琴。小兄弟果然是我曹操的貴人啊。”
“曹大人謬讚了,該是屬下辦事不力纔是。”我忍着劇痛將頭埋得低低的回話,聲音很輕,幾乎只是有氣流在口中徘徊。
“賈弟看來傷得不輕,請大人容我先行帶他回去治傷。”曹仁的話猶如天籟一般傳入我的耳朵裡。曹操聞言點了點頭,便吩咐了幾個兵士用簡易擔架將我擡到了曹仁的營帳。
我躺在陰涼的帳子裡,腦子裡不停地回憶着曹操剛剛看我的眼神。那深邃的眼眸深處,分明不帶着半點笑意,唯有刺骨的寒冷。
我靜靜地看着曹仁在帳子裡翻找着什麼,他的臉色並不是很好,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的神情。我輕輕動了動四肢,貌似都還有知覺,看來並沒有骨折,只是些擦傷罷了。我又試着想要翻一翻身,可剛輕輕一動,就疼得叫出了聲。
曹仁聞聲輕輕地走了過來,不停地打量着我,然後從我的脖子開始一個關節一個關節摸了起來。我猛然明白,他這是在確認我有沒有受傷。所以當曹仁確認過我的脖子和手臂沒有問題之後,我終於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
“骨頭沒事,只是有些皮外傷……”我連忙蜷起身子向另一側滾了半圈,於是腰背上的疼痛卻奪去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痛叫着抽了抽,曹仁迅速壓住了我的背,隨後一隻灼熱的大手開始沿着我的脊椎一節一節地摸下去……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全身的每一條神經彷彿都集中到了背上,讓所有的疼痛和觸感都膨脹到了極限。我彆扭地躲閃着,身上冷汗淋漓,然而卻被他壓得更緊。
“還說沒事!”曹仁語氣中帶着些惱怒,我不由得一愣。他這是在和誰生氣?我明明是爲了保護他家曹公的兒媳才受傷的……我的腦子裡飛快地轉着,回想起剛剛的一幕幕和如今身上的疼痛,再加上眼前曹仁黑沉的臉,一種莫名的情緒慢慢襲上心頭。
“你以爲我想這樣啊,我已經帶了工具去馬舍了,我沒想到那裡會這麼不結實……”我喃喃地說着,將頭埋在毯子裡,於是讓所有的話語都變得含混不清。
“說什麼呢,傻乎乎的。”曹仁忽然停下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之後,一股刺鼻的藥味傳了過來。我想轉過頭,背上卻忽然一熱,一種辛辣的感覺漸漸蔓延開來,凜冽如刀。這讓我依稀想起了小時候崴了腳之後,媽媽給我擦的跌打酒。就是這種感覺,辣得人死去活來。
“最近萬事小心一些,咱們營裡似乎混進了袁紹的探子。”曹仁的臉依舊陰沉,然而手上用勁卻又極柔。我微微愣住,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眼前的這個男人了。
“曹大哥……”我輕喚了一聲,喉嚨卻忽然乾澀了起來,“你……你是不是很討厭那些探子?”
“軍隊裡有些敵營的探子原本就是常事,連大臣們都能投敵賣國,混進些小魚小蝦又算什麼。”曹仁說着,面色平靜地將一個軟木塞回藥瓶上,“我只恨袁紹的探子。他們不僅刺探軍情,還會橫生事端傷害無辜。你可知咱們有多少弟兄便是被他們害死的,今日之事恐怕也與其脫不得干係。”
“原,原來袁紹的探子這麼可惡……”我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帳內還瀰漫着濃濃的藥酒味,直辣得人不能睜開眼睛。
“子孝叔,”子桓在帳外朗聲輕喚,隨即入了帳子,“父親說有事要與您商議。”
“正好,我亦有事要向曹公稟報。”曹仁說着,站起身,隨後又似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對我言道,“賈弟如今傷到脊背不宜挪動,這兩日便先在這裡將養吧。”
“啊?這不,不太方便吧……”我尷尬地看着一臉認真的曹仁。和他睡在一起?就他那對待人的簡單粗暴方法,誰知道他會不會半夜裡夢遊再把我捏一頓?
“倉庫那邊不必擔心,我會吩咐好劉安的。所以你只管安心休養便是。”曹仁完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說罷衝我爽朗一笑,便出了帳子。子桓跟在曹仁身後,幽潭般的眼眸中波光一閃,不知怎的,我竟覺得這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絲曖昧。
於是這一下午加一晚上,每當帳外有腳步聲響起,我便緊張得一身冷汗,結果卻都是一場虛驚。我覺得自己如案板上的魚肉一般,眼睜睜地等着某刀俎前來宰割。我又不是他老婆,又不是等着他來侍寢,幹嘛總是神經兮兮的……我鬱悶地想着,直到深夜裡,我又累又餓,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這一夜裡我做了無數的夢,從毯子上滾下去了好幾次。最後朦朧中聽到了一聲嘆息,隨後身邊出現了一座肉牆。我將頭抵在肉牆上,這才心滿意足地睡熟。而我的夢境也由最初的刀俎魚肉變成了青草斜陽。
於是當第二日清晨,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卻還是覺得自己是身在夢中。
“醒了?”“肉牆”轉過頭,炯炯有神的眼眸映出我腥鬆的睡眼,眼底帶着疲憊的暗色。濃重得好像……
“你,你不會一夜未睡吧?”我尷尬地抹了抹嘴邊的口水,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這個頂着黑眼圈的魁梧將軍。
“賈弟心中可有十分牽掛之人?”
我啞然,腦子裡迅速閃過幼嬋的小臉,“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昨日子桓忽然問我,我沒回答。”曹仁說着,將健壯的雙臂枕到腦後,“其實並非沒有,而是太多。我在意我手下所有同生共死的兄弟,可惜戰爭總是太殘酷,每打一次仗便會有很多兄弟離我而去。久而久之,便不敢再牽掛了。”
我側過頭看着身邊的曹仁,熹微的晨光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那原本該是永遠有神,永遠果敢的雙眸,此刻卻被那晨輝照得有些不真切。隱隱帶着幾分傷痛,抑或,疼惜。就像是昨天,他看到我受傷時的表情。
猛然之間,我似乎明白了他昨日那般暴躁的原因。
也是從這一刻起,我開始沉醉於捕捉他強悍外表下的那絲溫柔。
“仁”,該是仁愛,慈悲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