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媳婦兒也覺得您的確很可憐。”我擡眼看向劉氏,見她眼中的恨意又深了幾分,身旁的喜鵲更是一臉憤恨。
“您的可憐之處在於太輕賤了自己,太高估了別人,枉費了公公對您的一片真心,糟蹋了你們可以相處的大好時光!”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實我和公公之間根本什麼感情因素都沒有!他只是以我的婢女爲質,以我的家人爲籌碼利用我去對付曹操。然而,利用女人如此卑劣的手段他當然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尤其是他看重的人。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件事最初該是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曉的秘密,而我們所有的接觸也都是爲此。”
一口氣把我和袁紹的箇中緣由解釋了個清楚,我又恢復了沉默。屋內安靜異常,劉夫人只是靜靜地坐着。許久,才傳來她淒冷的聲音。
“他死了之後,你的話也就無從查證了。但是,我寧可信了你。這樣,我才能繼續安心地做這一切。”
劉夫人話音未落,身後隱隱傳來女子一陣陣的慘叫,如厲鬼一般的猙獰淒厲,此起彼伏。刺鼻的血腥味猛然間傳來,混入這滿室的香氣中,化作腐朽一般的味道。死亡的陰影又一次籠罩在我的周圍,“你,你竟然——”我猛地站起身,然而話未說完,便覺得胃中一陣翻涌,我忍不住開始乾嘔。
“爲了本初的基業,她們一個也不能活着出去。況且,是她們背叛袁家在先。”劉夫人冷冷地說着,那狠絕的眼神,彷彿是來自地獄的修羅。說罷,語氣忽又一軟,眼神也柔和了幾分。“記得那天,他問我,說,人生前若是殺了許多人,死後是不是真的會墮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我當時抱着他,輕輕地對他說,將來不論袁本初走到哪裡,天國也好,地獄也罷,我都會一直陪伴着他。現在,我終於能夠陪他去了。”劉夫人言罷,靜靜地閉上了眼。一絲烏黑的血順着她淺笑着的嘴角緩緩流下。
“夫人!”一直沉默的喜鵲嗚咽着摟住劉夫人癱軟下來的身體,當她發現劉夫人手中那翠綠色的小瓶子時,不由得淚如泉涌。“喜鵲受您恩惠這麼多年,如今還未曾報答,您怎麼就這麼丟下我走了……”
門外忽然間喧鬧起來,夾雜着陣陣呼喊與刀劍搏鬥之聲。
“曹賊打進來了。”喜鵲帶着哭腔冷冷地說道,轉過頭看向我和幼嬋。她的髮髻早已散亂,雙目紅腫着, “我們之中誰都別想活着出去。”說罷,竟然尖聲笑了起來。那種夾雜着眼淚與絕望的詭異笑聲,竟是比剛剛女眷們臨死前的慘叫更加可怖。
“小姐,她,她瘋了。小心!”幼嬋拉着我,顫抖地將我擋在身後。
那喜鵲見狀更是狂笑不止,那原本修飾的精緻的面容已經被淚水模糊,弄得黑花一片。她猛然拿出那翠綠的小瓶子,將僅剩的液體一飲而盡,然後對我們詭異一笑。“今天的燃香是我親自調製的,怎麼樣?香吧!”
喜鵲那紅腫的眼閃爍着殘忍的興奮,即使嘴角已經開始抽搐,卻依舊狂笑不止。最後,竟是在這狂笑中斷了氣。
“小姐,咱們快逃吧!”幼嬋緊緊地抓了我的手,到這個時候,我才猛然發現,我的雙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像棉花一樣無力。轉眼看向幼嬋,見到她亦是臉色蒼白。
“這香——”我想開口,卻再也發不出聲音。意識漸漸模糊,所有的感官也不再清醒……
最終,任由黑暗慢慢地將我吞噬……
身體,好冷。
像是,身在冰雪之中。
我記得,曾經有人和我說過,不要總是把自己放入冰雪之中。
他說,待到曹軍攻入鄴城的時候,他會用自己的方式給我一個名正言順在一起的理由。
他要我好好照顧自己。
他還說,一定要等我。
他……是誰?
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地下移,好累。
爲什麼我總是會這樣?
每次以爲自己快熬出頭的時候,就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三年,何其短暫,又何其漫長。
我踏過了三年歲月,卻在最後一刻……
“宓兒!”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語氣中摻雜了太多的情緒。
一道光撕破了重重黑幕,在那如同黑絲絨覆蓋的世界中,悄然透過幾縷柔和的光。一些破碎的記憶在腦海中閃爍着。
一雙溫熱的手拖住了我,將我擁入一個堅實的懷中。我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中,是一身威武的赤金鐵甲,一張俊毅的面龐。
“子孝?”我吃力地張口,發出細若蚊蚋一般的聲音。
眼前的身影一頓,隨即顫抖地出聲。
“什麼都不要說,咱們,回家。”
家?
忽然覺得好溫暖。
好,咱們,回家……
……我獨自在漆黑的夜裡徘徊,四周荊棘遍野,細細的尖刺在我身上劃出了無數長長短短的血口,有些絲絲的疼。我折下一節帶刺的樹枝,小心翼翼地剝掉上面的大刺充作柺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許久,喉嚨幹得快要冒火。
這是哪裡?
不遠處隱隱現出昏暗的光亮,我心中一動,隨即加快了步子。一間茅草屋前,一個身材曼妙的少女正背對着我靜靜地立在月光之下。
我嚥了口唾沫,討好地說道:“這位姑娘,我迷路了,口渴的要命,你行行好給我口水喝吧。”
我站着等了許久,那人也沒有迴應。我有些焦急,剛要開口再次詢問,剛到嘴邊的話卻被那少女尖細詭異的狂笑聲噎了回去。只見她猛地轉過頭,那如喜鵲死前一模一樣的黑花恐怖面容便出現在了我面前!
“你很渴嗎?”少女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尖細的聲音讓人渾身發冷。
我僵硬地搖頭,想要逃跑,卻發現雙腿不知何時已經被滿地的藤蔓纏住。尖細的刺扎進肉裡,鮮血染紅了褲腿。
少女已經慢慢移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她那殘破的裙襬下竟是空蕩蕩的!
“來喝這個吧!”少女依舊笑得猙獰尖細,手中已經多了一個大大的黑色瓶子,瓶上的骷髏頭骨森然可怖。她揚起胳膊,黑色的藤蔓順着她的袖口蔓延出來,緊緊纏繞住我的脖子。
我想抵抗,卻發覺身體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
少女打來瓶蓋,一股黑色的蒸汽帶着刺鼻的味道緩緩襲來。她棲身向前,猛地將瓶中的□□灌入我的口中。
我拼命掙扎,口中大呼:“你這女鬼,休想給我吃這□□!”
忽地感到眼前一亮,我猛地睜開眼。卻見到一個小丫頭正端着一個藥碗愣愣地看着我。
“啪”的一聲,小丫頭手中的勺子掉到碗裡,濺得她一臉的褐色藥汁。
我木然地轉過頭,見到一個大夫模樣的老者正側頭慈祥地看着我,他的手上還捏着一柄銀針。順着他的手,我的視線又移向了我的雙腿,竟然密密麻麻插滿了銀針!
正在此時,身旁的小丫頭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牀前。“小姐饒命,奴婢絕對沒有給小姐吃□□啊!”說罷,竟咕咚咕咚把那苦藥一飲而盡!
這下,輪到我惶恐了。“我剛剛是在說夢話!你你你,你怎麼把藥喝了?沒病喝藥你想找死啊?”我說罷一把把那丫頭扶了起來,“快去把藥吐了!”
“這位姑娘不用驚慌,那只是一味補藥,爲的是幫助病人增強氣力。”老者輕笑着眯起眼,不知怎麼的,竟讓我立刻安下心來。
老者輕輕向那小丫頭揮揮手,“看這位姑娘此時已經是生龍活虎,倒也不用再喝那補藥了。你去把另一碗藥端來吧。”
小姑娘聞言打了個飽嗝算是應了,隨即臉色一紅,快速地飛了出去。瞧着她那小模樣,不知怎的,竟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幼嬋。“這位大夫,不知道我的丫鬟現在怎麼樣了?”
“那位姑娘情況比你好些,現在已經無礙了。”老者說着,輕輕在我腿上拔出了最後一根銀針。“等姑娘再喝了那碗藥,便可把毒素全部清理乾淨。”
“哦,”我木訥地點點頭,不久,那小丫頭便又端了一碗黑黑的藥汁進來。
我雙手捧着藥碗,那刺鼻的藥味弄得我一陣一陣的噁心。“這個……不喝行不行?”
“當然是不行。”熟悉的男音從身旁傳來。我回過頭,只見營帳之中立着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
“子……”我立即來了精神,然而待看清了來人,那個“孝”子還未出口,便被我生生嚥了回去。心中莫名有些失落,我有些訕訕地笑了笑。“子桓,許久未見,又長高了嘛,哈哈……”
許久未見,子桓的個子真的是又長高了不少。昔日單薄的骨骼已經發育完全,活脫脫一副男子漢的樣子了。只是那雙幽深的眸子,卻還似少年時那般透着淡淡的憂鬱。
“許昌老家臨時有些急事,子孝叔他,他,先回去了。”子桓淡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我的心中又是一沉。子桓見我有些懨懨的,眼神一黯,隨即問道,“失望了?”
“纔沒有!”我強打起精神。默默在心中告訴自己,他是因爲臨時有事,所以纔不能來見我的。不要在意,他說過要我等他。曹仁他,何時曾騙過我?
我對着空氣粲然一笑,雙手機械地托起藥碗將那苦湯一口一口地吞着,只是口中彷彿失去了味覺。我的眼光掠過子桓,見他看我的眼神,卻是一片悽愴。
“這位姑娘所中的本不該是什麼奇毒,奈何那製毒之人本也只是三角貓的功夫,其中用錯了幾味藥,才使這毒性看起來複雜難測。只要再服下這一碗藥湯,徹底清了毒素,便可痊癒了。”身旁大夫和煦的聲音又響起。
子桓聽說我已無礙,臉色亦是緩和了許多,“華佗先生真乃扁鵲再世,妙手回春,子桓在這裡謝過了。”
我正一邊悶悶地喝藥,一邊思索這毒素要怎麼才能“清理”出來。然而聽到“華佗”這兩個字的時候,嘴裡那最後一口藥“噗”一下噴了出來。我飛身撲到了那位老者面前,激動之情難以自己。“華佗?你你你,你就是華佗?麻沸散的華佗?”
“正是鄙人。”老者捋了捋鬍鬚,和顏悅色地說道。
哦,天。
原來華佗是三國人士,我,竟然有幸讓華佗替我治病。如果我那天天抱着中裡巴人《求醫不如求己》,今天買保健水杯明天買按摩椅後天買跑步機的溫柔老媽知道她的寶貝女兒讓華佗給她治病,那,那……哦,天。
許是由於興奮過度,還未等我感嘆完畢,胸中又是一陣翻涌。我趴到牀邊狂嘔了一通,只吐得頭昏眼花滿嘴苦澀。
“姑娘剛剛喝的那碗藥便是爲了將體內的毒素都勾出來。眼下她已將毒素吐淨,很快便能痊癒。”華大叔悠哉地說着,無視我的狼狽。
我趴在牀邊,看着滿地的穢物,聞着讓人發嘔的酸味心中真叫一個鬱悶。原來這就是所謂“把毒素清理出來”。果然還是現代的醫學比較靠譜,生病了吃幾粒小藥片就能好。哪像古代,純粹是拿人當牲口治……
感覺自己有些發軟的身體被人扶起,以爲會是那小丫頭,沒想到卻是子桓親自動手。只見他從小丫頭手中接過帕子,輕輕爲我擦拭嘴角。“可好些了?”
我瞧着那帕子上一片污漬,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還記得,子桓素愛清潔,如今竟然肯爲我做這些。
“公子不必擔心,眼下姑娘之症已然無礙。還望子桓公子信守承諾,放老夫去給營外的百姓醫治。”華佗說着,那雙明亮的眼靜靜地望着眼前的子桓。
子桓溫和一笑,隨即向華佗深行一禮。“多謝華先生,曹丕言出必行。”
華佗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鬍,“姑娘好生將養,華某告辭。”說罷,一甩袖便翩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