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蟬鳴不絕,正是南國夏濃季節。大明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建衙之地福州府城西門大街外,青石板路筆直伸展出去,直通西門。當街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着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着“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
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同樣寫着“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着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子英悍之氣。
“呵,瞧這架勢!”
此時沿西門大街走來幾人,正是衝着鏢局大門過來的,堪堪走到門前時,隊伍裡爲首一人卻忽然停下腳步,抱起雙臂看着那門頭,口中嘖嘖不已。
“這景象可真有點眼熟呢——王鏢頭,失禮勿怪啊:這家鏢局的主人當真不姓林?”
旁邊一位四十多歲,本地武人打扮的中年漢子聞言哈哈一笑:
“文先生真是說笑了,我家趙總鏢頭一手五虎斷門刀法凌厲絕儔,更兼爲人豪爽義氣,這兩廣福建一帶武林道上提起金刀趙大俠,人人都要翹個大拇指道聲‘好’字,開創這福威鏢局也已有二十餘年,與那姓林的有甚關係。”
文德嗣點點頭,臉上帶着一絲古怪的放鬆之意:
“沒關係就好,我可不想遇上某個號稱東方不敗的變態……”
走在旁邊一直沉默寡言的張申嶽聞言卻是嘿了一聲:
“真要有又怎麼樣,拉上火箭炮攻打黑木崖,也是很有趣的體驗吧?”
聽到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語,邊上王鏢頭心中暗暗詫異,面上卻絲毫不顯——自從在廣州府初次接觸到這些短毛之後,他們說的話語,做的事情,無一不是令人驚訝,到現在卻也漸漸習慣了。
他們這一羣人停在人家大門口,鏢局子那頭當然早就看到。當即便有兩三個小夥兒迎上來,不過這些人之所以被安排在門口,本就是因爲他們聰明伶俐不會得罪客人,老遠就堆起了滿臉笑容,待看清這邊有一位熟人之後,更是遠遠一個大禮就行了下來。
“啊,這不是廣州分號的王師叔嗎?早就接信說您老要回來,師父他老人家都念叨好多遍了……陳七你個沒眼力價兒的,還不去開門!開大門!”
王鏢頭呵呵一笑,作爲一個開鏢局子的,說起來也是一家大分號的主持人,但他在這羣短毛面前卻實在沒啥地位。雖說人家跟他說話一直客客氣氣,但那只是出於習慣而已——這幫短毛教養極好,哪怕跟要飯的說話也還是那麼平心靜氣。而他卻是一直小心翼翼奉承着,倒不是因爲對方如何強勢,而是因爲對方乃是超級大客戶,這條線若經營的好了,整個福威鏢局的規模都能再上一層樓去。
此時回到自家總號,總算能被人奉承兩句,心情登時大好,當即笑罵一聲:
“白二你個小兔崽子,這兩年功夫不見長,口舌倒是愈發伶俐了。將來做不好趟子手倒也能去商鋪做個正兒八經的小夥計……拿去玩兒吧。”
手指一彈,一個小銀角子飛出弧線丟過去,白二手腳靈活一把接住,圓溜溜的起初還以爲是銅錢,仔細一看居然是銀子,登時眉花眼笑愈發恭敬了。
“謝師叔賞!請,請,裡面請!”
——這就能看出做得好不如做得巧了,這白二隻伶牙俐齒的說了幾句好話,行了幾個禮,便在師叔面前得了乖賣了好,還到手銀錢賞賜。而先前被他支使去開門的那個陳七吭哧吭哧費了好大力氣推開兩扇紅漆大門,眼巴巴守在門邊,卻壓根兒沒被人注意到,眼睜睜看着一羣人從他面前走過去。
正要失望之際,卻見跟着王師叔一同走進來的那羣短髮漢子中有一人回過頭來朝他笑笑,隨手也丟過來一枚亮晶晶的銀錢:
“謝啦,拿去喝茶吧。”
陳七手腳也不慢,雙手一合一招“童子拜佛”將那銀幣合在掌心,訥訥擡頭正要道謝,卻見對方早已去的遠了。
……
等客人們都進了內院,外頭大門一關,門口一幫閒漢登時圍攏過來。
“白二陳七,運道不錯啊,沒說的,明兒個惠風樓早茶你們倆請了!”
“兩個人合請哪行,至少一人一天麼……”
一幫人圍着他倆起鬨,陳七隻是傻乎乎跟着呵呵笑,白二卻要靈活許多,拉住陳七手道:
“師弟,我看你那銀錢和我的似乎不太一樣,拿出來瞧瞧?”
陳七也沒多想,把那銀幣放到白二掌中,兩相一比,果然大不相同——不但比白二那枚重了許多,花飾紋樣也更加細緻。這邊衆人都不識字,看不懂上面的面值。但白二的銀幣顏色黯淡,一面有字一面光板,而陳七那枚不但銀色鮮亮許多,除了正面有字外,反過來之後在背面還刻着一個非常精緻的人臉像,頭戴冠冕,好長一張馬臉,下巴都快要勾出來——民間大都沒見過朱元璋的標準像,但傳言總是聽說過的,當即便有小夥計驚叫出來:
“啊?這莫非是……太祖爺朱皇帝的御容?”
衆人都是一驚,還沒想明白要不要下跪,那白二已是將手掌一合:
“誒,兄弟,你家嫂子早就想打一根銀簪子,卻總是找不到好料,正好這塊銀餅子成色十足,咱倆換一換吧……明後天惠風樓早茶都算我的。”
也不等陳七回答,白二已經擡手叫道:
“明天,後天,惠風樓兩天的早茶,兄弟們捧個場啊!”
旁邊閒人自是一起歡呼,陳七當然覺得不妥,但他爲人一向木訥,見大家都在興頭上也不好開口反對,怔怔拿着白二硬塞給他的那枚“小”銀幣發愣。
正在鬱悶之際,忽聽旁邊有人哧笑道:
“白二你個沒出息的,只會欺負自家師兄弟麼。你手裡那個是壹角,陳七那個是壹圓,你拿十個來才能換人家一個呢。”
說着,只見後院牆角邊繞出一人,大約剛纔已經聽清了事情始末,過來也不囉嗦,直接招招手讓白二把錢交出來。在他面前白二可不敢弄鬼,不但老老實實交出銀錢,還要和周邊漢子們一樣,恭恭敬敬拱手施禮:
“馮師兄好。”
“馮師兄也回來啦,咋沒跟王師叔一起進門呢?”
——眼前這漢子姓馮,乃是福威鏢局廣州分號主持人王遠亭的大弟子,跟隨師傅闖蕩江湖多年,已經可以獨立帶人走鏢,是個獨當一面的人物了。爲人正直而又不乏精明,在福威鏢局諸多二代弟子中很有威望。此時雖是面對一幫上不得檯面的看門人趟子手之流,卻也正色一一抱拳回禮:
“各位師弟好,我是運送貨物從側門進來的……嗯,這個還給你,陳七你運氣不錯,這一個銀元實打實的值當五錢銀子呢,省着點夠你們家吃半個月了。”
他將手中銀幣隨手拋還給陳七,劃出一條漂亮的銀色弧線令衆人羨慕不已。短短數息之內心情大起大落,這陳七再怎麼不靈活也總算有幾分開竅,捧着銀幣傻乎乎直笑:
“謝謝馮師兄了,回頭一起去惠風樓坐坐?”
那位馮師兄搖搖頭,灑然一笑:
“有我這當師兄的在,哪兒輪得到你們作東,況且這兩年廣州那邊着實紅火,福州總號這裡怕也及不上了——沒說的,今兒晚上惠風樓的鮑魚宴全席,這邊有一個算一個,都來捧場啊!”
一聽這話,滿院子裡登時一片歡騰:
“不愧是馮師兄!”
“馮師兄就是不一樣!”
“廣州那邊真是那麼紅火嗎?我也想去了……”
……
外院喧鬧聲響,內庭院裡的會客大廳倒是安安靜靜,賓客主人各自分位而坐,一邊品嚐着新上市的武夷紅茶一邊細聲交談,不象鏢局子談生意,倒有點文人聚會的味道。
福威鏢局大當家,江湖人稱“金刀”的趙破山總鏢頭今年已是五十來歲年紀,在這個時代上了五十歲的人通常都早早就顯出衰老之象來。但趙破山卻依然精神矍鑠,頭髮雖略有灰白,一雙眼睛卻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
跑江湖的,首要就是講究個眼力,趙破山已觀察了那幾位“短毛”不少時間,在言談話語之間也進行過試探,不過沒能探出什麼。對方倒是很坦率,問一句答一句,言辭中透露出的信息也不少,但大部分他都無法理解,只能忽略過去。
對方的來意剛纔已經表達明確:想要僱請福威派人跟他們走一趟長途,但不要求提供保護,只希望能提供一兩位有經驗的嚮導,除了指示道路以外,沿途在與當地勢力發生交集的時候提供一些幫助就行,費用按正常行鏢算——聽起來是很不錯的一筆生意,只是目的地稍微有點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