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三三年的新年元旦這天,瓊海軍駐山東部隊的各級軍官齊聚於當地名勝蓬萊閣上,觀賞著名的“日出扶桑”勝景。
新年看日出這個習慣還是當初剛剛抵達海南時,大家在公元一六三零年的元旦這天集體跑去玩鬧而養成的。那時候剛剛登陸一個多月,全擠在一處縣倉大院內,各方面條件都很差。也沒什麼娛樂活動,更主要是心緒不寧,天天晚上都有人哭哭啼啼吵得所有人都不得入睡。
再加上當地當時全無工業污染,空氣極好,導致人醒來也早,所以每每天還沒亮便有人出門,門口值班人員詢問原因,總是說“看日出去”。在一六三零年的元旦這天其實也是如此,只是所有人都跑了出去,與其說是大夥兒興致好,還不如說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苦中作樂。
然而從此以後這卻成爲慣例,無論各人身在何處,只要逢到每年的第一天,總是儘可能早點起來看日出,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一類儀式——望着那輪太陽自海平面或者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直到衝破霧靄放射出萬丈光芒,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瓊海軍當前的局勢——他們不也是從一片黑暗中艱難崛起嗎?到現在麼,雖不敢說是如日中天……
“……咱們現在就是那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總能算得上的!”
趴在蓬萊閣的木頭雕花欄杆上,有人如此頗爲感觸道。經過四年辛苦努力,他們現在已是初步建成了屬於自己的勢力,在大明的政治版圖上也不再是無足輕重了——這一次公曆元旦,本來只是他們短毛內部的節日,連手下官兵都不強求慶祝的。但前幾日登州府的文武官員不知從哪兒打聽來消息,提前送來了不菲重禮,同時又讓人通報說今日要來拜訪慶賀,其殷勤小意之處,與從前大相徑庭——要知道即使不久之前,還有消息說許多明朝文人對他們短毛慣用夷人曆法,另過夷人節日大感不滿呢。
“朱大典他們要過來,恐怕不僅僅光是爲了祝賀拉關係那麼簡單。”
龐雨和敖薩揚這兩位參謀官職責所在,事先已商量過對方的動機,此時猜度起來,卻也頗有把握。
“登州叛亂已經被徹底平定,諸軍各還本鎮,我們兩千多人還佔着登州府城就有點太過於顯眼了。朱大典這次過來,十有八九是想和我們商談撤軍的事情吧。”
——隨着錢謙益入京,朝廷關於山東的戰後封賞博弈大戲正式開幕,被徵調來討伐叛亂軍的各路部隊也開始紛紛準備開拔。士兵是直接返回原駐地去,主官們則需要去北京城裡逛一圈兒,向朝廷領取他們所應得的賞賜——自古朝廷不差餓兵,把這些丘八大爺們拉出來幹活兒可是要付錢的。出發前要有開拔費用,戰後如果失敗就罷了,可若打贏了,諸般花紅賞賜斷不可少,否則下回誰還給肯給你皇帝老子賣命?
此時在登州城下,駐地離這邊最近的青州兵已經於幾天前拔營出發回去了,他們是朱大典和謝三寶一系的直屬武力,調動起來最是容易。所以在確定這裡的俘虜和其他部隊不會再惹麻煩之後——主要是瓊海軍的震懾力已經足夠,謝三寶就立刻強硬要求青州兵先返回駐地區,這樣他所承擔的補給責任好歹要減輕一些——沒辦法,這裡的幾萬大軍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物資,繁重的補給工作幾乎要把謝三寶給逼瘋。
而且,由於有瓊海軍的示範效應擺在那裡,對明軍的物資供應力度要比正常情況下增加了不少,雖然肯定還是比不上短毛那種變態的充沛程度,但也算大明軍中少有的豐衣足食了。否則雙方差別太大,很容易激起兵變的——山東官僚現在非常重視這方面。
稍遠一點來自保定,京師方向的幾路援軍也就是這幾天內快要開拔;遼東的人馬因爲騎兵多,動作快,所以不着急走,似乎是還想跟瓊海軍多接觸接觸;而剩下最遠的那路川軍則正在跟山東行營大佬們打饑荒——他們說千里迢迢來山東花費太大,回去的盤纏不夠了,請求行營能支援一點。搞得行營官員很是鬱悶——朝廷不是有賞賜的嗎?
結果人家理直氣壯:朝廷賞賜是帶回家養老婆孩子用的,哪兒能作爲路費花掉呢,在路上都花光了他們這一趟豈不是白跑?哭窮哭得行營這邊都無可奈何,最後是朱謝二人商量着擠一筆銀子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不過最近還發不出來,要等朝廷下一批的運銀車到。所以川軍也照樣心安理得呆在原地,一邊享受比原先標準高了很多的補給,一邊與瓊州鎮大作生意。以至於那位王姓參將最近臉上腰上明顯都胖了一圈,去行營裡哭窮的時候不得不在臉上撲鉛粉,否則光看那紅光滿面的架勢怎麼哭都沒人信的。
而諸軍之中最難打發的,當然還要數來自海南瓊海鎮的兵馬了。嚴格說起來瓊海軍壓根兒不用走——因爲解席身上有個登州府守備的職銜,當初錢謙益許給他這個官兒只是隨手爲之,無非是分散轄制,趨虎吞狼之意,卻並沒有想到短毛會當真接受這道任命,還是帶着兩千多虎狼之師過來上任!
如今叛軍被收拾了,地方也平定了,登州這邊該如何處理卻也頗讓當地的明朝官僚們頭疼——山東距離京師太近了,可以說是大明朝絕對的腹心之地。若不是因爲發生了叛亂,朝廷怎麼可能容忍瓊海鎮把手伸到這裡來!
而以登州府的城防之堅固,小海水城的位置設施之優越,這些地方肯定是要由朝廷直屬兵馬控制着才能放心的。在經過這一次叛亂之後朝廷的戒心只有更甚,決不可能讓它處在外藩控制之下。
如果完全按大明體制,朝廷隨後自當派遣新的登州知府,陸路水寨的總兵上任,乃至於各路營頭,將領……重新把原先登州府軍的架子搭起來也不算難。那解席不過小小一介五品守備,在明朝的官僚體系中根本排不上號,按照體制派個參將之流就足夠轄制他了。
——但是!這位小小的五品守備卻居然擁有超過兩千名如狼似虎,而且完全不受大明朝管轄的“家丁”部屬,這可就麻煩了。短毛軍的強悍之處行營上下如今已是徹底瞭解,用武力驅逐是想都不敢想的。如果說要用朝廷名份加以羈縻,人家卻一開始就說明了這支軍隊肯定不會服從大明朝的指令,那麼只要解席一口咬定這地方本就該在他的管轄之下,霸着登州府以及蓬萊水城不肯放手,行營上下還真拿他沒辦法。
當然,對於行營官僚們來說,他們也可以繼續把皮球踢到北京城去,讓當初說動短毛軍出戰的錢謙益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解鈴還需繫鈴人麼,只是如此一來無異於承認了行營官員們的無能爲力,別人不談,光朱大典自己就是絕對不肯承認這點的,他丟不起這人!
請神容易送神難啊!朱大典和謝三寶等人爲此夙夜憂嘆,思量着如何要設法把短毛軍打發走。但他們卻並不知道,其實在瓊海軍內部對此事早有想法……
“登州府和蓬萊水城是肯定留不住的,遲早得還給大明。如果我們強要留在這裡,恐怕大明朝就真要跟歷史上一樣再打一次圍困登州之戰了……這地方對大明而言實在太重要了,他們會翻臉的。”
站在蓬萊閣的迴廊上,龐雨和敖薩揚二人把他們的分析結果說給其他人聽。
“翻臉就翻臉,咱還怕他們不成!”
有人不服氣道,敖薩揚搖搖頭:
“這不是軍事上的問題,即使他們不敢爲此翻臉,只要我們堅持留在這裡。明軍肯定也要重重佈防,把外圍都控制起來,而且大大增強對我軍的戒心,這樣一來我們與明帝國的各種合作難免大受影響,甚至完全中止——而一旦我們雙方的關係演變成這種地步,再留在山東對我們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歸根結底,登州府和蓬萊水城的重要性在於它們的軍事價值,而這對我們完全沒用——我們需要在山東建立的並非軍事要塞,而是一個能夠在政治和經濟上互相交流的據點,以及適合船隻輸送貨物的碼頭而已。”
“這麼說的話,我們需要儘快組織部隊撤離嗎?”
部隊長北緯抱臂問道,龐雨這回卻搖搖頭,嘿嘿一笑:
“那倒不必,雖說遲早要還給他們,可也不能一點報酬都不取。當前登州府是在我們手裡,這麼有利的條件肯定要儘量用足它……我們完全可以用這兩座城向大明朝交換一點東西麼,我想他們應該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