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麼的美麗,逝去的終究已經逝去。
無論多麼的殘酷,將至的依舊即將到來。
那就是亞瑟王最後的戰役,騎士道凋零的黃昏戰場,無數生命之火斷絕的屍體墓碑——卡姆蘭之役。
兩軍的激烈衝突一直持續到黃昏,無論敵我雙方都已死絕,活着的人屈指可數的屍骸之山,染血的卡姆蘭山丘之上,戰場上只剩下兩道身影。
理想的王和她的叛逆之子,莫德雷德。
在戰鬥之中,王者知道了反叛的理由,謀反的士兵們並不是因爲憎恨亞瑟王才團結一致的。而是因爲永無止境的戰亂,貧瘠的大地,因肌餓而喪命的孩子們……
他們覺得自己一直忍耐,但是終於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王確實是理想的王,將爲人正直、活得清廉潔白這件事理所當然的加諸在大家身上,說着在最後國家一定會富裕起來的這種理想的話。
但是,那究竟要到何時?那份忍耐,究竟要持續多久才能得到回報?
膚淺的人類並不知道,這一切其實是因爲不列顛早就已經到了極限,就到此爲止了。只是王者在拼命的保護着國家,以自己的命運作爲交換,祈望着守護人民的這件事。
連年的兇作只能求天賜恩惠,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永遠不會結束,這一切的一切,人民都覺得是王的原因,是王永無止境的慾望導致了他們永遠都得不到真正的休養生息——
然而可笑的就是,正是爲了守護自己的人民,王者才抹殺了自己的感情與慾望,就在當年的選定之日,在那曾經插着石中劍的岩石前,刻着那時被丟棄在那裡的少女的小小願望。
理想的王,但是正因爲是理想,所以才無法揣測人們有多麼的軟弱。
所以,人民的反叛就是基於如此可笑的原因,被全面的煽動了起來,他們攻陷了王城卡美洛,擺出陣形等待因遠征歸來而疲憊不堪的王軍,想要在最短時間內拿下王的首級,將犧牲控制在最小限度。
然而戰火擴散至整座島,一直持續了足足七天的時間。
“爲什麼不將王位傳位於我!爲什麼不承認我是你的孩子!爲什麼,我會以這樣的形式誕生!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叛逆的騎士在咆哮着。
王沒有話可以回答騎士,而且也沒有任何義務要回答對方。
不列顛最後的騎士刀刃相交,聖槍燒穿反逆者的臟腑,將之吹飛。
反逆者的魔劍粉碎王的頭盔,劃破頭蓋,奪取了單眼和剩下的性命。
叛逆的騎士的身體從槍上滑落,就這樣斷了氣,頭盔跌落下來,露出了那從來不曾在旁人面前展示過的容顏,金髮碧眸的少女面容,和理想的王一模一樣。
不存在於記憶之中的旁觀者們,本來是對其感到異常的憤怒,但是現在卻又只剩下了深深的無力,畢竟這同樣只是一個承受了命運之重的女孩子而已。
在她短暫的生命中,一切事物都來去如風,即使揹負着母親的執念,對亞瑟王的憧憬卻遠遠超越那份野心。正是因此,她才那麼渴望得到那個爲其奉獻了自己全部人生的父王的認可吧。
但是緊接着,發生的事情卻更加震撼這些旁觀者們的內心——
越是站在高聳的雲巔,摔落下來的時候就越爲慘痛,理想的王失去所有力氣的跪了下來,望向了四周的戰場,落日的天空是血色的,眼前的大地也是血色的。
倒在地上的屍骸,是曾經相信一位少女並擁戴她爲王,共同爲她獻上凱歌的人們。
俯視着不列顛的終結,她難以自已地嗚咽起來,那大概是不曾有人見過的,將心化爲鐵石,沒有感情的王者的真正面貌。
“……我引發了無數場戰爭,奪取了無數人的性命,所以我會死得比任何人都悲慘——被所有人憎恨而死,我明明、接受了……”
泣不成聲的她哭訴。
會毀滅的不是隻有自己嗎?
會迎接愚蠢死亡的,不是隻有愚昧的王一個人嗎?
“……不是這樣!不該是這樣!我所追求的,不是這樣的結果……!我知道不列顛總有一天會結束,但我相信那應該是更加平穩,像是睡著一般……”
那是所有人都想像不到,至今一直隱藏在她心中的激情。
像是要撕裂聽者胸口的哀傷與憤怒,足以詛咒世界的慟哭。
“——這是錯的,絕對是錯的!我、我就算能容許我自身的死亡,也絕不容許這樣的情景!”
墜落至失意底端的王瞪視着天空,充滿怨恨的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
那一瞬間,黯然的覺得這本來就已經是最悲慘的結局的衆人同時一驚,有一種濃烈到好似要炸開的不祥預感同時生出,不能夠說出這句話!
然而,來不及了,況且他們也沒有能力阻止早就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我準備機會給你,以那願望的成就爲交換,我想要收下你的死後。”
彷彿有無數人齊聲吶喊,老人、少年、男人、女人,那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因爲無數人的吶喊互相疊加導致模糊不清,但是卻又無比清楚的表達出了它的意思。
而且因爲這是記憶印象認知等情報所呈現的夢境,所以衆人也同樣確切的聽到了這個聲音,並且一瞬間理解了這是什麼。
那是來自世界的聲音,惡毒的奇蹟拾起了少女的願望。她太過憎恨國家的滅亡,而拒絕了自身的救贖,墜入了永遠都無法得到解脫的無間地獄中。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停止了,空間之中也發出了什麼碎裂的聲音,好像是這個夢境終於到了最後的最後,正在崩解一般,緊接着就徹底的破裂了開來。
下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一片光芒所掩蓋,在愕然沮喪,沉重無比的心情之中失去了意識。
……
……
冰封森林的大地嚴寒之夜。
在猛烈的暴風雪之中,隱約可見遠處凍土上有一座不知道何時所建的古老城堡,窗臺處正透出溫暖的火光。
只不過在這裡甦醒過來的衆人並不在意這暴風雪與嚴寒,短時間內環境問題威脅不了他們。只不過他們自身好像出了問題,都是目光失落,意志消沉,紛紛散發出一種看破紅塵世事,無慾無求甚至是遲暮黃昏一般的氣質。
就像是看了一場非常有感觸,代入感很強的電影,等到電影結束之後,走出電影院的一瞬間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而且還有一種身心俱疲,無法忘懷的感覺。
雖然不是真的過了十五年,夢境也是斷斷續續的呈現出了一些重要的記憶場景,但是也像是一部長長的電影,而且在敘事手法上不算多麼精巧,唯獨就是按照順序將事情發生的起因經過結果一一交代出來。
但是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幾乎所有人都彷彿經過一趟漫長的旅程,親眼目睹了一個少女成爲王者,那偉大而又悲壯的一生,以及最後那慘烈的結局……
這一切煙消雲散之後的失落和遺憾,讓他們都有種淡淡的惆悵,甚至是產生了自己穿越到了那段歷史之中,真切的度過了一段漫長人生的感覺。
在這個時候,就連一向任性的璇璣都默然不語,這個刁蠻驕縱的小小少女,似乎突然長大了許多許多。
“不知道爲什麼,我感覺心裡好難受……”
在安靜之中,雲天河一臉苦惱的盤腿坐在雪地上,滿臉苦色的這麼說道。他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也沒有找到什麼更好的形容詞,就只是實誠的說出自身感受。
——就是心裡好難受,很不舒服。
這麼一遭下來,即使是一直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山頂野人竟然也有種嚐盡悲歡離合的感覺。
“……”
“……”
不過大部分人大概都是感同身受,所以都沒有說些什麼,韓菱紗更是默默的低下頭,覺得自己接近了真相,因爲那個少女她之前就見過兩次了。
只是當時都只覺得是那位少年道人的侍女,不知道是不是來自於比西域更加遙遠的異域人,卻壓根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有這樣的來歷,那波瀾壯闊的一生令她都覺得震撼不已。
就是不知道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位理想的王會跟在那個少年道人的身邊,但至少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結果,這讓韓菱紗下意識的有種欣慰的感覺——
她大概是屬於看到了悲劇電影最後的隱藏彩蛋,發現了好結局的少數人。
雲天河其實也見過,不過他沒有想那麼多,而且他到底有沒有認出阿爾託莉雅的真實身份都不好說,畢竟在夢境記憶呈現的一個個場景之中,這位王者一直都是以男性的打扮身份示人的。
還有就是兩個迷途者,在眼光閃爍之間,心思也在急速轉動,開始認真的思索起來。他們調控自身情緒還是很快的,而且他們可不是周圍的這些第一次看電影的人,經驗非常豐富。
只不過要說是沒影響,那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那種恍若隔世的失落、遺憾、消沉就不說了,這種夢迴過去的某段歷史史詩之中,感同身受的真實感太過驚人,真的給人一種自己穿越了又回來的錯覺。
以至於他們覺得光是上一個死體末日的場景,就彷彿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之前衆人的堅定決心、想要找回場子之類的想法也早就不翼而飛。
看似第二個夢境沒有第一個夢境那麼險惡,沒有出現直接的危險,但卻是在以另一種形式消磨他們的意志,同化他們的意識,或許再這麼下去的話,他們很快就會徹底沉淪在這諾大的夢裡乾坤當中。
柳夢璃也說過始作俑者的神意浩瀚,普通人的靈魂與之相比猶如腐草之熒光與天心之皓月的差距,或許之前的那位理想的王的記憶夢境,也只是其掌握的諸多記憶心念的極小部分,冰山一角。
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或許仍然是漫長的夢境旅程。
這該怎麼打?對方甚至根本還沒有直接對他們出手,這種精神力強化方向的兇殘存在最討厭了,只要對方願意就能夠徹底的將人玩死,而他們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自知。
當五感六識都被支配,夢幻具化成現實,幻覺之中的一切包括但不限於外觀、形態、質量、感觸、甚至氣味都完全分辨不出真假的時候,那將是最絕望的事情。
衆人好不容易重新收拾情緒,繼續向前進發,向着嚴寒凍土上的那座古老城堡走去。
而在那凍土上那座古老城堡裡,一個小房間正被徐徐燃燒的暖爐的熱度所包圍。牀上的女子正看着在自己懷裡熟睡的嬰兒,目光之中飽含慈愛。
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將作爲人類的仿造品而活下去。
也許會很痛苦,也許會怨恨生下自己的並非真正人類的母親。但是即便如此,現在她仍然很高興,覺得這個孩子特別可愛,覺得很自豪。
這是從聖盃黑泥之中抽取的情報,屬於已經逝去的某個人造人母親的最重要的記憶開端,或許也是她作爲人造人真正擁有感情的開始。
……
……
明暗不定,虛幻深沉的虛空深處,有一道變幻無常,混沌模糊的身影正靜靜的盤坐其中,似乎是這方莫可名狀不清不明的時空的絕對中心。
四周在不斷的發生着某種動盪與變化,隱約可見一條浩浩蕩蕩的璀璨長河橫亙虛空而來,瘋狂的沖刷着那道如同中流砥柱的磐石一般的身影。
長河由無數繁星組成,每一顆星辰內部都有種種不同的景象流轉,似乎是紅塵衆生的一切演化,道盡世間無常因果。
只是儘管來勢滔滔,看似無窮無盡,但是在沖刷到那道身影的身邊的時候,就會莫名穩定下來,似乎被什麼力量穩穩的鎮壓了下來。
強大的神意不斷散發,如同驚濤拍岸,強勢鎮壓那一顆顆夢境星辰,支配其中的一切軌跡,演繹出紛繁光影。
只不過,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往往是一片“流域”穩定下來,另外一片“流域”又開始跌宕起伏,很多星辰般的光點在外力干涉之下,如同肥皂泡一般的破裂開來,萬象歸亡,天地不存,宣告夢境中的世界就此終結。
在一波波浩大潮汐的不斷反覆沖刷之下,長河反過來被湮滅殆盡,露出了越來越多的空虛死寂。
“果然沒有這麼容易啊……借雞生蛋,藉助夢境來寄託分化神唸的確是個不錯的思路,可以間接做到一念一世界的雛形……”
冥冥之中有波動出現。
“但是想要直接讓念頭直接達到一元之數根本就不可能,在那之前首先自己就要精神無限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