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奈住進了義渠王城。義渠王撥了兩個侍女來服侍於她,一個叫青駒,一個叫白羊。那兩個侍女卻能說些極簡單的雅言,藉以手勢比劃,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羋月滿心警惕,只計劃進了王城以後,要如何防備義渠王的無禮,不料進了王城之後,義渠王似事務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於她。她亦是試着打聽情況,那侍女便說如果她覺得悶了,可以讓她們陪着她四周走走。
羋月得了此言,這幾日便以散心解悶爲名,在義渠王城到處行走,試圖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幾日打探下來,便有些垂頭喪氣。這義渠王城修于山隘,只在前頭略修了一些城牆柵欄,裡頭卻是一個大山谷,再往裡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碼要有幾日的馬程,但是這一路上野狼成羣,若是單身上路,便是義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懼。
怪不得義渠王肯讓她四下走動,不怕她逃走,想來是讓她知道逃不走,才徹底死心吧。
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愛呆在王帳中,仍然喜歡到處走動,觀察着草原的情景。
雖然就一個楚國公主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野蠻粗俗,渾身油膩,可是奇怪地卻是許多人臉上帶着笑容。她知道此時冬日將到,草場枯萎,義渠上層已經爲今年如何過冬在不顧一切地鋌而走險,但於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繼,但卻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羋月走在草原上,但見遠處草海起伏,近處牛羊成羣。
她轉到西邊,卻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鞭打聲,喝罵聲。
羋月詫異道:“這是什麼聲音?”
白羊卻道:“貴人不必理會,那是他們抓住偷羊賊了。”
青駒卻是知道情況的,詫異道:“咦,他們抓住那個偷羊賊了嗎?”
羋月問青駒:“你也知道此事?”
青駒便道此處前些日子經常丟羊,而且看蹤跡象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們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卻處處被破壞,都說那簡直是野狼成精了。
羋月來了興趣,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三人走過去,但見一羣牧人圍住了一個跳躍異常迅速的動物正在喊打喊殺。羋月定睛看去,大吃一驚,卻原來那不是什麼動物,竟是一個披着羊皮,行動卻似狼一樣的男孩子,看那樣子,似與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卻吼聲似狼,動作也如狼一樣四肢着地,張着大牙跳躍來去,三分似人,卻有七分似狼。
青駒聽得牧民們議論,原來牧民們數次丟羊,竟是這個男孩指揮着狼羣破壞陷阱,偷走羊羣。而且不但偷羊,還大肆破壞,帶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丟在羊圈裡。
今天因爲天災,本來就收成不好,牧民們指着這些羊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光,遇上這樣的破壞,豈不恨得狠了,當下一羣牧民使盡辦法,埋伏了數日,這纔將這狼羣困住。不料那男孩兇悍異常,不但抓傷打傷了許多人,還將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卻逃跑不及,被牧人們困住了。
但見那男孩躲着人羣的鞭子,一手抱着一隻小狼崽子,另一手拿着一塊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無法倖免,要撐着先吃個大飽。
只是那男孩雖然又悍又狡,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敵衆,又如何是這數十牧人的對手,但見他咬傷抓傷數人之後,終於被抓住了,他懷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來。其他人圍上來打着男孩讓他放開手,男孩卻仍然咬住不放。
一個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過氣來,不由鬆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脫了手,只見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塊肉半掛在手上,已經是被那男孩咬了下來。那牧人大怒,叫罵聲聲,羋月雖聽不懂,想來必是咒罵之聲,或者讓人替他對那男孩報復回來。但見衆牧人一擁而上朝着男孩亂打,男孩蜷在地下,發出野狼般的嚎叫聲。
羋月本不想管這些事,然則見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來高聲的嚎叫已經變成破碎的呻吟,聽有耳中無限可憐,她心念着弟弟羋戎和魏冉,見到這男孩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爲何,這男孩的身影竟似與兩個弟弟重疊起來,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們正打得興起,又聽不懂她的話,哪裡管他。羋月一急,就要衝上前去拉開一個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險些撞飛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時扶住了她,青駒便以義渠語道:“你們大膽,竟敢衝撞貴人。”
牧民們聽得青駒之方,方大吃一驚,扭頭一看,見三人服飾華貴,連忙垂手退到兩邊行禮。羋月急奔過去,但看到躺在中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卻見那男孩整個臉都被污血蓋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卻是軟軟的,想來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縮成一團,想來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斷多少骨頭。
羋月心中憤慨,斥道:“你們也太狠心了,他不過才這麼大一點的孩子,你們居然下這樣的狠手。”
牧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青駒忙道:“貴人有所不知,他們說,這個小狼崽子一直在我們這裡偷羊,還帶着狼羣咬傷了我們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們就應該把他當狼一樣打掉。”
羋月低下頭去看男孩,見男孩雖然痛得縮成一團,全身已經無法動彈,見了羋月靠近卻仍如小獸一般齜着牙發出恐嚇的低吼,似是甚爲恐懼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兩聲,便一股血從他的鼻子中涌了出來
羋月見他警惕性甚強,想起黃歇對她說過的馴鷹馴馬馴狗之術,當下盯着男孩的眼睛放緩了聲音,先攤開雙手,再掌心朝着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裡,沒有武器,不會傷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眼中仍盡警惕之色,羋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羋月的善意和堅定,眼神中狼一樣的光芒漸漸黯下來,他發出了低低的嗚咽之聲,眼中的恐懼和兇狠之色漸漸收了。羋月又緩緩地邊說邊以手勢示意道:“我,帶你走,治傷,不會傷害你的,你可願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話,那男孩是否能夠聽懂,但她的手勢,她的語調,應該能把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吧。
羋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邊,卻沒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着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傷,或者能跑能動,早不理會她了,只是如今卻實在是傷重已極,全身無處不動,左手右足俱被打斷,本擬閉目待死,如今見了有人示以善意,雖然照他以前的經驗來說,是半點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際,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縱是不相信她,裝上一裝,或有生機,也未可知。當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擡高了手,將自己的手放入眼前這女人的手中,忍着想往這隻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慾望,縮起了爪子。
羋月欣喜,又緩緩地道:“那麼,我把你帶走了。”說着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見那男孩身量與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氣抱起他來,不想那男孩抱起來體重卻比魏冉輕了不少,手底下滿把盡是咯人的骨頭,心中憐憫之意更甚。
那羣牧人見她抱起了那男孩,滿心不忿又不敢反對,頓時嗡嗡聲大作。
羋月便示意讓白羊摘下頭上的髮簪遞給牧人,道:“這支簪賠你們的損失,夠不夠?”
牧人接過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兩名侍女。
青駒哼了一聲道:“這支簪子抵得上你們損失的十倍呢,還不快收下,貴人可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
牧人連忙低頭應聲道:“是,是。”
羋月抱着那男孩走出人羣,青駒嫌那男孩渾身泥污血跡,都蹭在羋月的華衣上了,再見羋月嬌小纖細,實不敢叫她一直抱着那男孩,忙道:“貴人,還是讓奴婢來抱他吧。”
羋月見青駒伸出手來,那男孩便往裡一縮,知他對其他人還不肯信任,當下道:“不礙事的,他也不重。”
青駒無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車來,羋月抱着這男孩,直到馬車到來時,已經抱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臂酸得實在擡不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有理會青駒再三勸告,把那男孩交給青駒抱着。
那男孩伏在羋月懷中,他雖然是野性難馴,然而野獸般的直覺卻是比常人更靈敏了許多,見這女子明明都抱不動自己了,還恐自己驚着,不肯交於別人,心中倒有些觸動。他並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則這份關愛,卻讓他默默得記在了心上。
一時馬車來了,羋月便帶着那男孩回了王宮,那男孩此時已經變得異常馴服,羋月顧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邊拉着他安撫着他免得他驚嚇他,這邊青駒白羊便替將那男孩剝光洗淨擦了傷口上了藥。
那男孩見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種滿心驚恐欲想逃脫的樣子,如落入陷阱的小獸一般掙扎嘶叫,羋月只得在旁邊一遍遍地勸着,那男孩似是聽到她的聲音,才能安撫住一些情緒。好不容易一切包紮完畢弄了妥當,那男孩的肚子卻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青駒和白羊都笑了。
羋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餓極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湯和餅子,那男孩
像狼一樣飛撲出來,搶過一個烤餅又縮回角落裡飛快啃咬着,很快就嗆住了連聲咳嗽。
羋月連忙將陶罐地肉湯倒在碗裡遞到男孩的嘴邊讓他喝下。男孩仍然帶着些警覺地看着羋月,卻沒有出手反抗,順從地被羋月按着喝下了湯,咳嗽漸止。等他吃飽喝足,終於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青駒和白羊方勸羋月去沐浴更衣,羋月此時也渾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剛剛出浴,披着一件袍子在那裡由白羊給她擦乾頭髮,便已經聽得外頭那男孩聲聲狼吼起來。
羋月一驚,也來不及挽頭,連忙披散着頭髮,披着袍子便趕到那男孩的居住,卻見那男孩已經爬到了房間口驚恐地嚎叫着,他爬在地上滾得一頭是灰,身上的傷口也撞裂了滲出血來。
他之所以沒有爬出去,卻是他旁邊蹲着義渠王,他饒有興趣地按住了那男孩,羋月細看他按得卻是甚有技巧,沒有讓那男孩驚恐之下繼續亂掙亂動,加重傷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隻大熊和一隻小狼,顯得極爲懸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獸般的直覺讓他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敵人,被他按住掙扎不得,更是驚恐地嚎叫起來。
羋月疾步走到旁邊,瞪了義渠王一眼,連忙安撫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壞人,不會欺負你的……”
義渠王撲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壞人了,不會欺負你了……”
羋月橫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殊爲可厭,明明曉得自己不過是安撫這個孩子罷了,卻竟這麼順杆而上,實在是很不要臉。
義渠王只覺得她這一眼瞟來,似嗔似喜,實是風情無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見羋月只管安撫那個男孩,卻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來,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這麼個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麼就看上了?”
羋月安撫着因爲義渠王的動作而顯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樣大,我弟弟若是無人照顧,可能也會象他一樣……所以愛屋及烏罷了。”
義渠王見那男孩只會啊啊吼叫,詫異道:“他不會說話嗎?”
羋月搖頭:“我見着他時就這樣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說話。”
義渠王一拍膝蓋道:“不如帶他給老巫看看。”
羋月詫異道:“老巫是誰?”
義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靈之人,他無所不知,把這孩子帶去給老巫看看吧,說不定能夠有辦法。”
當下兩人把那男孩子帶到老巫處,老巫亦是住在王宮,羋月舉目所見,這房內掛滿了各種面具、骨頭、羽毛、法杖等器物,顯得十分詭異。聽到義渠王的聲音,老巫便從一堆詭異的器具中探出頭來,羋月但見他滿頭白髮、手如雞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雙混濁的老眼裡卻仍透着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卻見義渠王與那老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義渠話,那老巫便伸出雞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過來,按着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幾乎要入土的模樣,但那男孩在義渠王手中還能夠掙扎幾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卻是隻能啊啊地低吼,卻無法掙脫。
但見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開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還掐着那男孩迫使他發出奇怪的聲音,最終還是鬆開了手。那男孩被他這一折騰,解脫之後頓時一下子躥到羋月身邊,一頭扎進羋月懷中不敢擡頭。
羋月關切地問義渠王:“你問問老巫,他怎麼樣,還有救嗎?”
老巫啊啊地說了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義渠王忙又將青駒白羊呈上來那男孩身上原來的東西遞給老巫,卻是幾顆狼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半塊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揀看了一會兒,又擡起頭來,向着義渠王說了一通。
義渠王便解釋道:“老巫說,他很聰明,曉得人的習性,所以一定是從小被人養大的,並不是生長在狼羣裡,可能就是這幾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記怎麼說話了,只要放到人羣裡教養,還是能跟普通人一樣的。”
羋月鬆了口氣,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還真怕這孩子改不過來呢!”
義渠王見她似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心念一動,道:“既然能夠改得過來,不如當真就收養了這個小狼崽子吧!”
羋月聽了他這話,第一次讚許道:“甚好,那我就收他爲弟弟。”她正思索着,那男孩想是有些感應,擡起頭來。兩人相處才半日,此時這個野性未馴的孩子看着她時,眼中竟已有些依戀。羋月輕撫着他的小腦袋,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擡起頭來看着羋月,滿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