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範教書的民立中學是一座私立中學,原本校址是在南市,八·一三淞滬抗戰的時候,校舍毀於戰火之中,後學校臨時遷往公共租界的地豐路。
麥琪路往北,連接的就是地豐路,因爲隸屬不同的租界,所以,明明是一條路,卻有兩個名字。
爲了方便工作,老範在學校附近的地豐路446弄租了一間房子,樓下臨街靠弄堂口,是一個裁縫鋪子。
裁縫一家三口就住在樓下,還是個奉幫裁縫呢,只不過,手藝只能算一般,找他做衣服的都是街坊鄰居,價錢也還算過得去。
房東是個女人,年紀不大,丈夫過去在政府做過小官兒,在世的時候置辦了一些產業,雖然人現在走了,可老婆孩子靠他留下的房產收租過日子,雖說不富裕,卻也比絕大多數人強多了。
他跟陳淼住的位置剛好是一南一北。
陳淼已經三天沒有跟他聯繫了,這在以前,老範一點兒都不擔心,可現在,他總是有一種心血不寧的感覺。
以前陳淼並沒有特殊任務,就是靜默,雖然也偶爾會主動提供一些情報,但這都不是上級主動給他派的任務。
所以,危險性不大,而且自抗戰以來,槍口一致對外,雖然軍統對地下黨的仇視和防備並未減少,有時候甚至還會下黑手。
但這種摩擦都是在私底下的,各憑手段,自然也上不了檯面的。
以軍統叛徒的身份打入76號,這是一步好棋,但是這也是一步險棋,稍有不慎,就會有性命之憂。
黨培養一名優秀的地下工作者,尤其是還是在對手心臟裡工作,這就更難了。
陳淼若不是足夠優秀,沒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力,是做不了這個工作的。
如果再沒有陳淼的消息,老範決定去找小七,既然陳淼指定了小七是他們之間的交通員,那他就一定有辦法打聽到陳淼的消息。
“範老師,範老師……”
“誰?”老範這一宿都沒睡好,忽然聽到一陣砸門聲,嚇的他一下子從牀上坐了起來,背後全溼透了。
一摸額頭,全都是汗水。
“範老師,是我,‘董記’的小南。”門外一道聲音透了進來。
“小南?”老範想起來了,這是“董記”本幫菜館小南的聲音,他去吃過幾次飯,都是這個小南招呼他的,因此算是熟悉了,小夥子人不錯,挺正直的。
“小南,你怎麼找到我這裡來了?”老範很驚訝,小南怎麼知道自己住這裡,自己可不曾告訴他這個地址?
“範老師,我是替那晚跟您一起吃飯的先生給您還錢來的。”小南一見面就掏出一疊錢來。
“還錢,什麼錢?”老範不由的一驚,“你說是哪天晚上跟我一起吃飯的先生?”
“就三天前的晚上,您在我們‘董記’吃飯的,您忘了嗎?”小南驚訝道,“範老師,您該不會是真忘了吧?”
“沒,沒忘,你還我什麼錢?”老範趕緊回過神來道。
“哦,那位先生沒說,就說讓我把錢還給您,不過,小的多嘴一句,您這位朋友好像遭遇到一些麻煩,我給他送餐出來的時候,還被人強行搜了身。”小南道。
“你被搜了身?”老範一驚,後背的汗毛倒豎起來,這一驚一乍的,他心臟什麼時候被這麼刺激過了。
小南接着道:“不過他們也沒搜出什麼來,我身上什麼都沒有。”
“是那位先生讓你過來把錢還給我的嗎?”
“是,但是我不知道範老師您住哪兒,就跟我們家少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您住這兒。”小南解釋道。
“聽着,小南,你來我這裡還錢的事兒,沒告訴你們家少爺吧?”
“沒有。”小南搖了搖頭。
“我這個朋友可能遇到一些麻煩了,他以前在馬會工作,他讓你給我還錢,其實就是想讓你把他的處境告訴我,你呢,如果不想惹麻煩,最好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裡,從此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聽明白沒有?”老範認真的道,“還有,你今天沒來過這裡,如果你們家少爺問起,你就說上次吃飯的時候,我把兩本書落包廂了,你是給我送書來的。”
小南點了點頭道:“小的明白,我是來給您送書的。”
老範想了一下,從家中書架上取下兩本書給小南看了一眼道:“小南,你給我送的是這兩本書,你不認識字不要緊,只要你認的這兩本書就行。”
“認得了,範老師,您放心,我記住了。”小南雖然是飯店的小夥計,可也是不是沒有社會經驗,知道這世道混亂,禍從口出的道理他懂。
送走小南,老範是驚出一身冷汗,下樓用冷水衝了一下臉,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後,這才上樓,關好門窗。
陳淼居然用這麼冒險的方式跟他取得聯繫,這說明他的處境非常糟糕,一定是被人限制了自由,或者說對外的一切通訊都在監控之中。
這很可能是76號在考驗他。
將小南帶給他的法幣紙幣展開,放在燈下仔細的查看,又拿到鼻子下面仔細的嗅了嗅,最後,他忽然想起什麼來,打開抽屜,取出一瓶咳嗦藥水來。
他有氣管炎,經常咳嗽,家中常備一種“咳必靈”的止咳藥水,這種藥水裡有一種成分,可以跟另外一種化學成分混合,可以變成另外一種顏色,可以用做密寫通信!
這種藥水作用時間很短,而且極不穩定,時間一長就會徹底揮發,事後也無從查起。
抱着試一試的態度,老範從瓶子裡倒出一點兒藥水,用一直沒用過的軟毛筆沾了一下,在紙幣上塗抹起來。
還真有字!
一行淺褐色的字,寫着:“我與樑已被軟禁,林世羣亂點鴛鴦譜,樑不知情,恐爲其所惑,勿念。”
老範這下子全明白了。
陳淼打入76號是沒有問題了,現在問題的是,多了樑雪琴這樣一個變數,這要是真讓林世羣給亂點鴛鴦譜的話,還真是麻煩了。
不是說陳淼不能談戀愛,不能有女朋友,可他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一名有着嚴格地下工作紀律的共產黨員。
他的一切行爲都要受到黨紀和地下工作的原則紀律約束,而不是肆意妄爲。
不能說地下工作者就不能有愛人,就不能結婚,不能組建自己的家庭,那是有悖人倫的。
可是這是要分場合的。
就算陳淼要跟樑雪琴結婚,也要先向組織申請,通過組織的審查之後,才能結婚,否則這就是違紀。
尤其不能先斬後奏。
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陳淼是有這方面的考慮,與樑雪琴切斷關係的,可現在76號似乎摸準了這一點,非要將他們湊在一起。
無非是想利用樑雪琴來控制陳淼。
老範瞭解陳淼,如果陳淼真的迷戀兒女私情的話,他跟樑雪琴早就在一起了,犯不着會等到現在。
當然,軍統是有禁令,抗戰期間不允許結婚,這可以理解,但軍統的家規是禁不了人與生俱來的情感。
恪守禁令不結婚,這個並不難,可不近女色,試問軍統中,除了那些剛入行的菜鳥,有幾個能做到?
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陳淼和樑雪琴現在的具體情況。
老範仔細考慮一下,決定馬上去找小七。
小七白天不上班,老範上午匆匆下課後,直接去了小七租住的弄堂,一番尋找後,終於找到了陳淼說的門牌號。
小七下了班沒事兒的話,就回家睡覺,一般很少出門。
老範找來的時候,小七正鎖着門在家睡覺,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一骨碌的爬起來,順手就從枕頭底下抄出一把有一尺長的短刃出來。
這是他用報廢的裁紙刀做的,那一刀下去,幾百新聞紙瞬間就切得整整齊齊的,這就可見的鋒利了。
這把刀是小七放在家裡防身用的,睡覺的時候墊在枕頭底下,上班的時候,藏在牀下的暗閣中。
這把刀是飲過血的。
“誰?”小七沒什麼朋友,所以很少有人來往,而陳淼敲門的手法是有規律的,他一耳就能聽出來。
“小七,你表哥‘方雲’讓我來找你的。”老範說出聯絡時候的身份。
小七將短刃收在身後,走過去開門。“方雲”是陳淼的化名,小七自然知道,能說出這個名字的,自然是認識陳淼的。
“是你,我見過你?”小七一開門,見到老範,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驚訝。
老範其實也認識小七,只不過,他們倆這麼單獨面對面,這還是頭一次,因爲保密工作的需要,陳淼不能把老範的身份告訴小七,自然也不能讓小七與老範見面。
但是,有很時候,陳淼跟老範見面,需要小七幫忙打掩護,所以,兩人儘管沒有直接見過,但照過面是肯定了。
小七記憶力特好,過目不忘,所以,一眼就認出來老範。
看到小七別再身後左手還藏着一把鋒利的刀刃,他也是頗爲感到吃驚,也不知道陳淼是怎麼教的,這孩子的警惕性這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