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可江南的早晨還是有一絲寒意。這種寒可不是像北方那種刀子一般的激烈,而是無聲無息便浸潤到骨子裡面的那種滋味,無論是室外還是室內,都沒有什麼區別。
山區因爲海拔的關係,本就比平原冷一些。如今趕上刮春風,更是陰冷異常。風從山樑上順坡吹下來,不但吹得樹木沙沙作響,便是剛剛舒展蠻腰的春草也不得不低下頭,拜服於地面,向匆匆路過的風先生致敬。
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無精打采地走在山路上,那晃晃悠悠的身子似乎隨時都可能傾倒一樣。如今這個年月,到處兵荒馬亂,可以吃的東西早就進了逃難人的肚子,哪裡還會有什麼留給它的東西。倘若家養的狗日子相對會好一些,所謂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但凡有一口吃的,哪家的狗都不會棄家而走。若是迫不得已去流浪,那必然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
本已經餓得只剩下半口氣的野狗突然間停住腳步,伸出鼻子在地面上嗅了嗅,然後就像發現一塊帶着皮肉的骨頭似的兩眼冒着綠光,嘴巴張得大大,四個爪子抓地有力,猛然向前面的路邊跑去,那裡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野狗眼裡,那便是一大堆肉和骨頭,對於飢餓難耐的它來說,那就是能夠活到夏季來臨,沒準兒還能夠開枝散葉的保證。
風中的鈴鐺聲越來越近,很快一大隊車馬出現在山路邊。那騎馬走在前面的是一個青年漢子,穿着對開襟的衣裳,粗壯的身軀,配上凌厲的眼神,在馬上警惕地左顧右盼,好不威武!
那匹青驄馬脖子下面栓着一個黃銅做成的馬鈴鐺,被擦的錚亮,被晨光一照,偶爾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青年漢子正遠眺之際,忽然坐下青驄馬駐足不前,鼻子發出急促的嘶鳴,馬蹄子在山路上踏來踏去,脖子一陣亂晃,鈴聲如雨點兒,聽得人心煩。
青年漢子一邊用左手抓住繮繩,另一隻手輕輕拍打着馬的脖子,試圖安撫它。誰知道平日裡非常管用的招數,現在卻毫無用處。那青驄馬不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腳下生風,像一隻利箭般奔了出去。
“安靜,安靜!大青,你這是怎麼了?”
馬上青年漢子握緊繮繩,腳下使勁夾住青驄馬,試圖制服它。誰知那馬兒奔出十米遠的距離後,猛然停住,前蹄高高擡起,又重重踏了下去。
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讓馬上的青年漢子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卻是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被青驄馬踏住後腰,發出淒厲的吼叫。那大大張開的嘴巴仍在一開一合地撕咬着,好像要吃掉什麼美味似的。不過它的身子已然被馬蹄子踏破,癟癟的塌了下去,嘴巴張得再大,也無法將牙齒咬在那鮮嫩可口的孩童脖子上。
“畜牲,敢爾!”
馬上青年漢子看清楚眼前景象,當即怒喝一聲,右手一揮,一道寒光飛了出去。一把栓着紅色布條的飛刀把手正鑲在了那隻野狗的右眼上,刀身則深深沒入野狗的腦殼。從野狗的腦袋上流出一些紅白色的液體,將布條染得紅的紅,白的白,分外刺眼!
車隊繼續前行,不過在中間的一輛馬車上憑空多了一個熟睡的孩子。嗯,如果不是他偶爾響起的呼嚕聲,從他髒兮兮的模樣,頭上和身上沾染的血跡,沒準兒會讓人誤認爲這孩子已經沒救了。可從他起伏的胸部,平穩的呼吸聲判斷,這孩子只是睡着了而已。
一個十三四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馬車的一側,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這個熟睡的孩子,從她的託舉腮幫子的僵硬程度可以看出,她這麼做已經很長時間了。
馬車旁的簾子一掀,那個騎在馬上的年輕漢子在窗外露出一個腦袋,看着車裡的女孩問道:“傳祺,那孩子還沒有醒麼?”
叫傳祺的女孩子側過臉看着馬車外搖了搖頭,又把臉轉過來看着睡着的孩子說道:“他可真能睡啊!我都偷偷捏他鼻子好幾回了,就那樣子也沒醒!哥,你說你是不是撿了一個只會睡不會醒的小懶豬啊?”
馬車外的青年漢子一邊策馬跟在馬車旁,一邊搖頭道:“傳祺,你別胡鬧,就讓他睡到自然醒吧!我看他一個孩子,又是泥又是血的,估計是從哪個刻薄的後媽家庭裡跑出來的。如果是親生的孩子,誰會捨得這麼做?滬上那裡黃老闆催得急,我們顧家班得日夜趕路,沒時間幫他找父母。又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荒郊野嶺,免得又被野狗餓狼盯上。所以只好帶他一起上路。好在滬上離這裡並不算遠,等他醒了問清楚怎麼回事兒,再託人把他送回家去。”
裡面的那個叫做傳祺的女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偷偷收回了在被子底下使勁兒蹬着熟睡孩童的大腳,臉色緋紅,又開始對那孩子行起了注目禮。
那青年漢子放下簾子,看了看朝陽升起的地方,大喝了一聲,騎着青驄馬向前奔去。整個車隊被他這麼一帶,速度陡然加快,順着官道一路向東,從一個三岔路口駛過。那被車隊放棄的路口盡頭,升騰起裊裊炊煙,那是溪口鎮的方向。武山廟的廟祝早上起來正在引火做飯,他認爲此刻正該在客房內睡大覺的王夢熊,此時正被一隊陌生的車隊帶着,與溪口鎮擦身而過。唯一他猜對的,便是此刻的王夢熊果然是睡的香甜,而且還沉浸在美夢之中,久久不願醒來。
“筱敏,我好想你!”
傳祺小姑娘被馬車的晃悠得有些迷糊,忽然聽到那本該熟睡的孩子居然開始說話,刷地一下睏意全無,眼珠瞪得溜圓地看着他,大驚小怪地喊道:“哥!哥!你快來啊!這孩子剛剛說話了!”
小姑娘的大嗓門不但讓車外騎馬的青年漢子聽得清清楚楚,在他身邊的王夢熊更是如聞驚雷。本是回憶起趙筱敏,內心激盪,哪知道一個大嗓門便讓他從回憶中驚醒,忍不住說道:“怎麼了?做鬼也不讓人消停,把我的筱敏弄沒了,你能賠嗎?”
那女孩子看着這個伸着懶腰,揉着睡眼惺惺的眼睛,說着讓人費解的話語的男孩子,忍不住上前摸摸他的頭,試探地問道:“你糊塗了吧?誰是筱敏?誰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