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溫度低到一定程度時,變成固體,叫冰。
水,在溫度高達一定程度時,變成氣體,叫水蒸汽。
能使水成冰的溫度,叫冰點,定爲攝氏零度。
水是地球上最普通的物質,但也最不尋常。只有水,物質存在的三態,可以較易變換,人人一生之中,可以見不知多少次,其餘物質的三態:固體、液體和氣體,就沒有那麼易見。見過液態氧的人已經不多,逞論固態氧。見過鐵水的人多,誰見過氣態的鐵?
水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和地球上所有其他物質不同——別的東西、熱漲、冷縮。水,標準體積是在攝氏四度,低於四度,這反倒體積增大,這簡直違反了物質規律的天條。
水……
以上有關水的一切,屬於小學生的知識範圍,事實也的確如此,巴圖聽到一個女老師在那說番話,聆聽的是十七八個小學生。
地點是在芬蘭的首都,赫爾辛基附近,那裡正舉行一個規模不算太大的國際性冰上運動會,在選手村外,巴圖遇上了一位女教師,帶着一羣小學生,多半準備去參觀選手村。
大人小孩全穿得十分雍腫——氣溫是攝氏零下十五度,由於個個戴着帽子,所以也分不出是男孩女孩,個個臉頰都紅撲撲地,北歐人的皮膚,本來就白晰,孩子尤甚,又紅又白的臉,帶着崇敬的眼光,仰着,看着女教師,女教師冒着嚴寒,一開口,口中就有陣陣白霧噴出來,在向孩子灌輸知識。
這種情景,相當動人,所以巴圖不由自主,和他們愈走愈近,還和女教師打了一個招呼。
那女教師身形很高,年紀極輕,看來她自己也才從學校出來不久,淺藍色的眼珠,映着積雪,閃耀一種奇異的光芒,看來很美麗。
一個小孩子舉起手來,大聲道:“我還知道,水的比重恰好是一。”
在一旁的巴圖一聽,不禁發出了一下笑聲,女教師溫和地,但帶點譴責性地瞪了他一眼,卻又立時使目光變爲讚許,望向那孩子:“彼德,你真聰明。不過,水的比重是一,並不是它‘恰好是’,而是人爲的,科學家用水作標準,訂定各種物質的比重。”
巴圖暗中吐了吐舌頭,對那位女教師生出了尊敬的意念。
女教師仍然在敘述着有關水、冰的常識。
水變成了冰,就成了固體。
冰可以保存東西,在北極的冰原上,有幾百萬年長毛野象的屍體,埋在冰中,還保持新鮮,這種長毛象,有一個專門名稱,叫:猛獁。
小孩子聽得十分入神,他們果然是去參觀選手村的,巴圖一直跟着他們到了選手村的大門口,女教師在和警衛說話,巴圖和小孩子一個個揮手,纔再去做他自己本來要做的事。
巴圖雖然年紀不小,說他是“中年人”,已經十分寬容,可是他非但童心未泯,而且也絕難在外表上看出他的真實年齡來。
只有真正具有童心的人,才能在外表上看來不那麼衰老,因爲有許多表情,只會出現在小孩子的臉上,偶然出現於成年人,自然可以使成年人看來童稚天真。
巴圖和那羣孩子分手時,依依不捨,走出不多久,又回頭來看,看到女教師已完成了交涉,順利地帶着孩子,進了選手村。
巴圖——
且慢,說了半天,巴圖,哪個巴圖?
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其實也不必怎麼想:巴圖,就是那個巴圖。
在《紅月亮》和《換頭記》中,和我出死人生,一起對付異星怪客和極權特務的那個巴圖。
在經過了可怕的、詭異的《換頭記》之後,好多年,他音訊全無。我曾多方打聽他的下落,不得要領。本來,要找他應該不是困難的事,他是一個大國的“異種情報處理局”的副局長。
可是,當和他分手不到幾個月,想和他聯絡時,不但找不到他,連這個名稱古怪的機構也撤銷了。
機構雖然撤銷,人總有去處的,可是不論怎麼問,除了“不知道”,就是“無可奉告”。巴圖有兩個助手,都調到了別的政府部門,也取得了聯絡,可是他們也不知道巴圖去了何處。
有一個時期,爲了找尋巴圖的下落,我花費了不少心力——我和他,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逢於夏威夷,氣味相投,共同歷險,他莫名其妙,不知所終,我自然費盡一切力量去找他。
後來,我終於放棄了,是因爲最後,我找到了小納爾遜,小納爾遜是那個大國的太空署負責人,也和情報機構有關係,又通過小納,見到了一個美麗出衆、外號“烈性炸藥”的女上校,她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國的高級情報官。
據黛娜女上校說:“我在兩年前,見過巴圖先生一次,那次,我的上司,外號‘水銀’——是說他的情報工作如水銀瀉地那樣成功的意思——召見,派給我一個任務,當時,在水銀將軍的辦公室中,就有一個十分不起眼的中年人在。”
我點了點頭:“是,巴圖的樣子看來很普通。”
身形高大異常的黛娜上校揮着手臂:“那次任務十分機密,可是水銀將軍一點也沒有要他迴避的意思,我心中奇怪,不免向他多望了幾眼,將軍看出來了,笑着說:‘這位巴圖先生,我參加情報工作,是他帶出來的。’”
女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就豐滿的身材,看起來更是誇張。
(我有一個朋友,羅開,外號“亞洲之鷹”,和這位女上校的關係,十分不尋常。不過那次會面,誰也沒有提起羅開。純粹是小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知道她曾見過,而我又正傾全力在找他,所以才安排我和她見面,聽她說見巴圖的情形。)
女上校道:“當時我嚇得一聲也不敢出,水銀將軍在情報工作的地位,盡人皆知,可是那個叫巴圖的中年人,竟然是他的師父。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所以,我也就記住了這個人的樣子。”
我“呵呵”笑了起來:“他的樣子可以千變萬化,你記住了,只怕也沒有什麼用。”
女上校有點沮喪:“是啊,自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簡短的會面,至此結束,小納的結論是:“你看,他既然會在水銀將軍的辦公室出現,可知他重又投入了秘密的情報工作,難怪所有方面對他的下落,諱莫如深,你也不必再找他了,有事,他自然會找你。”
小納的話算是有理,可是我還有點不死心,又央求他約我和那位水銀將軍見一次。小納無可奈何地答應,唉,那次見面,不愉快之至,水銀將軍從頭到尾,愛理不理,一口一個“不知道”,結果什麼也沒有打聽到,鬧了個不歡而散。
我當然只好接受小納的推論,當巴圖有緊急、重要的神秘任務在執行,所以不能和外界聯絡。
可是一晃多年,他一點信息也沒有,這總令我暗中起疑。但仍和以前一樣,怎麼也打聽不到他的消息。
這個故事,一開始就記述了巴圖在芬蘭,遇見了一個女教師帶着十七八個小學生去參觀一個冬季運動會的選手村,看來平淡之極,但實際上,卻對整個故事,極其重要。
如果不是巴圖也曾見過那女教師和那些小學生,那麼,以後發生的事,雖然神秘莫測,但最大的可能是不了了之。再也不會有人鍥而不捨地去追尋真相。
將近十年,音訊全無的故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自然令人高興之極。
那是一個陽光和暖的早春下午,門鈴響,開門,看到巴圖,一時之間,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又以爲時光倒流了十年。
因爲,他和上次我和他分手時,簡直完全一樣,仍然是那個樣子,雙目深邃,皮膚黝黑。我們先互相凝望了對方十來秒鐘,然後,各自大叫一聲,互相擁抱,並且用力拍着對方的背脊——儘管有很多人認爲這種見面禮節十分難以接受,但我一直認爲這樣子,才能表達雙方心中,都多麼渴望見到對方。
由於要說的話太多,所以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纔好,我生怕他再“突然消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進了屋子,關上門,才吁了一口氣:“好了,你說,你在搗什麼鬼?”
他並沒有回答,而且一點也沒有想回答的意思,目光銳利地四周打量着,來到了放酒的櫃子前,發出了一連串歡呼聲,然後,自動揀酒、斟酒,大口喝着,我自顧自坐了下來,心中倒也並不發急,因爲他在十年之後,突然又出現,我自然可以知道他在過去的十年中,有什麼稀奇古怪的遭遇。
看他老沒有開口的意思,我道:“給我一杯酒。”
他反手將整瓶酒向我拋了過來,提着兩隻酒杯,向我走來。我接住了酒,等他在我對面坐定,才道:“我曾用盡可能找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巴圖沉默了片刻,顯得十分嚴肅,可是他仍然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揮了一下手,用動作來表示他不想回答。我有點冒火,悶哼了一聲,他忽然道:“有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我喝着酒,欠了欠身子,同樣的話,出自陳長青或溫寶裕的口中,可能那件事一點也不怪,只是他們自己大驚小怪。
但出自巴圖的口中,自然不大相同,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請他說,我也一定用心聽。
於是,巴圖便十分詳細地敘述,不讓我有發問的機會,每當我想打斷他的話題時,他就堅決表示要先讓他講下去。他講的,就是一開始記載的那件事。
我好不容易等他講得告一段落,想作些反應,但由於實在生氣,所以除了翻眼睛之外,沒有別的可做。
他卻一本正經,在等我的反響,隔了一會,我才道:“你到芬蘭去幹什麼?你一直在芬蘭?”
他反倒不滿意起來:“別打岔,聽我再說這件怪事的發展。”
我揚了揚手:“這件事,看來很難演變爲什麼怪事,除非那個女教師,帶了十七八個小孩子,進了選手村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巴圖的雙眼之中,陡然閃耀着一種異樣的光芒,身子也挺了一挺,那令我嚇了一跳,看這情形,竟象是叫我胡亂一猜,就猜中了。
我不禁驚訝地張大口,盯着他,他過了好一會,才緩緩籲出了一口氣來:“不,他們進去之後,參觀了大約兩小時左右,和村裡的許多選手見過面,見過他們的選手,一共有一百六十三個,連門口的警衛,見過他們的人,一共是一百六十五人。”
我聽得有點發怔,知道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
不然,小學教師帶小學生參觀一個所在,這種再平常不過的事,怎可能在事後有那麼精確的統計,曾有多少人見過他們。
我吸了一口氣,耐着性子等他說下去。
巴圖的視線移向酒杯,專注在琥珀色的酒上,輕輕晃着杯子:“對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丹麥的花式滑冰選手——”
選手村的建築劃一,格局相同,設備完善,那位丹麥選手在暖氣開放、室內溫度超過攝氏二十度的情形下,正只穿着內褲,躺在牀上,看性感美女的畫報,忽然門被推開,他定睛一看,看到一個分明是小學老師的年輕美女,帶着一羣小孩子,盯着他,把他當作什麼怪物來參觀,他的狼狽尷尬,可想而知。
當時,據陪着參觀隊來的管理人員說:“選手先生不但臉紅,簡直全身都發紅,紅得象一隻烤熟了的龍蝦,事後他大大不滿,和我吵了一架。”
那位丹麥選手則狠狠地道:“不是爲了打人要被罰不準出賽,我要揍那管理員,太捉弄人了,尤其那教師,她那麼漂亮。”
這一點,管理員和選手先生意見一致:“真漂亮,一進來,脫掉了外面穿着的厚厚的禦寒衣服,裡面的服裝,看來十分古老,可是典雅之極,正好適合她的身份和臉型,所以,當她要求自由參觀,我……無法拒絕,誰知道選手先生會這樣在房間裡。”
選手先生吼叫:“我在我自己的房間中,沒有赤身露體,已經算運氣好的了。”
巴圖的敘述,詳細之極,我相信他一定曾和那管理員和選手先生當面交談過,因爲兩方說話的語氣,他學來都維妙維肖。
我找到機會,打斷了他的話頭。和他繁瑣之極的敘述相反,我簡單地問“爲什麼?”
“爲什麼”三個字,這時可以包含許多意思: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爲什麼要說得那麼詳細?爲什麼說這是一件怪事,等等。
巴圖伸手在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爲了要證明確然曾有這些事發生過。”
我想追問一句:“誰對這些事曾發生過表示懷疑,爲什麼?”
可是我只是想了一想,並沒有問出來。
在巴圖嚴肅的神情上,我已看出,事情一定真正極其怪異——很多怪異之極的事,一開始都平淡無奇,但如果不從頭說起,卻又難以明白,所以我決定不去催他,至多在節骨眼兒上,問他問題。
他望着我,我示意他可以繼續說下去了,他才繼續。
小型參觀團——女教師和十七八個小學生(正確的數字多少,一直沒有人知道),離開選手村,是上午十一時左右。
(巴圖這句話,當時聽了,我就覺得有點不合理,後來我抓住了不合理處向他責問,一問,問出了更怪不可言的事來。)
離開之後,他們在選手村外的飯堂進食,一羣天真可愛的小孩,一個美麗的女教師,引起了普遍的注意,見到他們,和他們講過話的人更多,一共有兩百二十七個。
(又是那麼精確的統計數字,使人聽了,隱隱生出一股寒意,因爲不知道究竟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才需要有如此精確的統計。)
這是任何稍有推理能力的人都能猜想到的事,我緩緩吸了一口氣,要發生的事,當然已經發生了,只好希望事情雖然不尋常,但不要太悲慘。
他們離開了食堂,喧鬧着,笑聲傳出老遠,凡是看到他們的,都沾染到他們的歡樂,他們登上了一輛旅遊車——設備齊全,相當舒適的那種,隸屬於赫爾辛基北郊的一家客車出租公司。
客車司機是一個金髮小夥子,他接受公司的分派,在指定的地點:公路旁的一個候車站上,接載了這批可愛的乘客。在後來的變故沒有發生之前,他把這次任務,當作是愉快之極的旅行。
他說得好:“那麼可愛的孩子,還有那麼可愛的教師,唉,真該死,我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女教師身上,竟沒有注意到究竟有多少孩子,二十個左右吧,我猜。一般來說,那不是司機的責任,除非司機被要求特別協助。登車的時候,正當清晨,氣溫極低,那美麗的女教師在沒有上車之前,就要求我熄掉車中的暖氣。”
這種要求不是很合理,司機瞪大眼,不是很明白,望定了女教師。
女教師現出要求的、但是也堅持的神情:“孩子們和我,都穿了足夠的禦寒衣服,在車上的時間不長,要照顧那麼多孩子脫外衣穿外衣,會耽擱很多時間。”
司機笑,指着自己:“要是我沒有足夠的衣服呢?”
女教師笑靨如花,那種笑容,別說她提出的要求只是熄掉暖氣,就算再嚴重些,司機也不會拒絕,她道:“你一定有的。”
司機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一面拉過厚外衣穿上,一面熄了暖氣。
女教師先讓孩子上車,她最後才登車,司機並沒有十分留意他們的厚外衣的樣子。
那和所有人的說法一樣:“目的是禦寒的外衣,幾乎全一樣,沒有什麼特徵。”
這個司機,送他們在選手村外不遠處下車,他們列隊步行往選手村,巴圖就是在那時見到他們的。
離開食堂之後,他們仍然登上了原來的車子,車子的租約是一整天,他們還要去參觀運動會,然後,預算下午五時回程,七時到達早上接載他們的地點。
他們去參觀的,是一項滑雪比賽,那是一處滑雪勝地,有一條公路,可以通向場地。
在夏天,除了這條公路之外,還有一些田野小路,或是穿過幾座森林前去的近路,但一到下了雪,積雪會把所有小路封住,沒有人走小路,那條公路是唯一的來回通道。
旅遊車由那條公路去,公路上來往車輛,由於運動會正在進行,所以十分擁擠,車行甚緩,但是他們的車中,卻一點也不寂寞,女教師盡責之極,不住向孩子們灌輸常識,孩子們也提出各種有趣的問題,有時,逗得司機哈哈大笑。
例如,女教師在提到冰,冰山的形成,一個女孩子就一本正經地道:“要是能把冰山挖空,在冰山內部,順着海水漂流,又安全,又可以觀看海景,那多麼好。”
女教師也笑:“真是好,安芝真是聰明。”
(女教師喜歡稱讚孩子聰明,孩子至少有兩個名字在她的口中提及,彼德和安芝。)
在到場地之前,有劃分出來的停車區。自然人人都想把車子停得儘量靠近運動場地,可以減少步行的距離,但倒也秩序井然,並無爭執。
由於是小孩,受到特別優待,旅遊車可以停進本來只准選手停車的場地,只要走上兩百公尺,就可以到達觀看滑雪比賽的場地。
下車這後,孩子們列隊站好,女教師吩咐他們取出雪鏡來戴上,她還一一爲孩子檢查,然後自己也戴上。
在雪地上,黑眼鏡可防止由過強的光線刺激眼睛而引起的雪盲。
司機和他們揮着手,他們列隊向場地走去,轉過了山角,看不見了。
觀看滑雪比賽,和看其他運動比賽不同,因爲選手要自山頭上滑下來,經過許多地方,觀衆不可能集中在一個看臺上,全是分散的,東一堆西一堆,有時一個人遠遠站着,彼此之間,不會太注意。
而且,穿上厚衣服,戴上帽子、雪鏡之後,人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整個山上,孩子也爲數不少,所以他們在進入比賽場地之後,竟沒有人注意他們。
而在停車場看到他們列隊離去的一些人,一共是二十八個,包括選手、司機等人,是最後看到他們的人。
我一聽到“最後見到他們的人”,雖然明知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在他們的身上,但心也向下一沉:“他們……他們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