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店,在整個淞滬會戰中,書寫下了屬於自己的濃郁篇章。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凡爾登戰役”號稱“絞肉機”,那麼,在羅店,則完全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中日雙方,在這裡反覆進行拼殺、爭奪。
有的陣地,一小時前還在中國軍隊手裡,一小時後,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裡,但是又用不了半個小時,丟失陣地的中國軍隊則集結起來再一次發起了衝鋒。
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整個城鎮,惟餘焦土,慘酷之狀,不忍卒睹。
無數的中外記者雲集前線,不顧四處橫飛的彈雨,盡一切可能報道這也許是戰爭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戰爭。
孟紹原趕到的時候,羅店主要陣地再一次落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剛剛趕到戰場的14師,奉命發起反擊,奪回羅店。
而一連幾次攻擊,面對日軍近乎瘋狂的炮火,14師的兄弟們損兵折將,始終無法再進一步。
“肯定有薄弱點,肯定有薄弱點。”14師師長霍揆章急的嘴上泡都起來了:“那些特工呢?特工呢?他們不是無所不能嗎?讓他們去偵查,去找到日本人的薄弱點!”
“師長,他們已經盡力了。”說話的是14師的參謀長郭汝瑰:“上午發起的攻擊中,軍統上海區一整個中隊的武裝別動隊,幾乎全軍覆滅了啊。聽說他們分派在各處的潛伏小組,有的暴露,遭到日軍殺害,有的在日軍逼迫下,被迫冒險退了回來,只剩下不多的幾支,還在日控區活動,但生存狀況日益艱難。”
“報告,軍統上海特別區監察辦公室主任孟紹原求見。”
“好,來得正好,我聽過這個人的名字,他是戴雨農手下第一膽大包天的干將。”郭汝瑰一聽大喜:“快,有請孟主任。”
孟紹原才一走進指揮部,一枚炮彈就在附近爆炸,“轟”的一聲,整個指揮部都晃了幾晃。
“霍師長,郭參謀長。”一進來,孟紹原開門見山:“聽說攻擊不利,我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到忙的。”
“有,有。”郭汝瑰也不客氣:“孟主任,日軍的炮火非常猛烈,他們在幾個突破口,構築起了堅固工事,我和霍師長,想找到日軍的一個防禦薄弱點強行攻擊。可是之前的日控區活動頻繁的潛伏組,一下都沒了消息,我們就好像瞎了。”
孟紹原點了點頭。
之前戴笠安排的潛伏組,在淞滬會戰爆發之後,發揮出了巨大的能量。
哪裡有戰爭,哪裡就有他們的存在。他們冒着生命危險,觀察日軍駐防、集結,並通過電臺及時把情報彙報回來。
他們,就好像是中國指揮部的眼睛。
不僅如此,戴笠還頻繁的繼續增加潛伏組的數量,一批一批的投放到戰場上。
犧牲,同樣是巨大的。
有的潛伏組,幾個小時前還工作的好好的,幾個小時後,便忽然失去了聯繫。
犧牲了。
所有的人都犧牲了。
很多情況下只有這麼一種可能。
“孟主任,有沒有辦法?”霍揆章迫不及待的問道。
“有。”孟紹原想都沒想:“給我多少時間?”
“五個小時。”霍揆章在那想了一下:“我們在等待新的補充,這一期間,我們會頻繁的發起小規模的騷擾作戰,讓日軍無法分神。五個小時之後,等增援部隊到達側翼,我們將會再次向羅店發起總攻。”
“行,五個小時,我一定把情報給你們送來。”
孟紹原沒有一分鐘的耽擱,立刻離開了指揮部。
其實這個時候的他,也像一個瞎子一樣。
現在完全亂了,根本沒有辦法知道那些軍統小隊,活動在哪裡。
之前制定的活動範圍,全都被打亂了。
怎麼辦?
“紹原!”
“榮陽?”
孟紹原怎麼也都沒有想到,居然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同學陳榮陽。
可是,此刻出現在面前的陳榮陽,哪裡還有當初的一點樣子?
一隻胳膊受了傷,渾身都是血跡,臉上還有一處傷痕。
“紹原。”
一看到孟紹原,陳榮陽放聲大哭:“一箇中隊,一箇中隊,全沒了,全沒了。就剩下了我一個啊。”
“怎麼回事?”
“上午,14師發起攻擊,我們在右翼活動,發現了一股偷襲日軍,我們當時就和他們交戰,我們全是輕武器,根本打不過日本人,弟兄們全都殉國了啊。”
孟紹原嘆息了一聲。
軍統上海區的武裝別動隊,大多配備輕武器,而且是臨時組建,不和自己一樣,一早就開始準備,武裝精良,隊員們也大都受過專門訓練。
就算自己帶來的隊伍那又怎麼樣?
面對日軍的正規軍,一樣打的非常吃力,就連項守農都折了。
“一發炮彈,在我們附近爆炸,我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看到身邊全都是弟兄們的屍體啊。”
孟紹原默默的看着他,過了一會才說道:“榮陽,戰爭中,有人慷慨赴死,有人會當逃兵。”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去周區長那裡自首吧。你是一個逃兵。”
“胡說!”陳榮陽的眼睛一下紅了:“開戰至今,我一直都帶着弟兄們戰鬥在最前線,我怎麼會是逃兵?我不可能當逃兵!”
“榮陽,不要和我說謊!”孟紹原凝視着他:“在杭州的時候你就知道,沒人可以在我面前說謊。”
不要和我說謊!
當陳榮陽說出“一發炮彈,暈過去”這幾句話的時候,都出現了明顯的停頓,那是心虛的表現。
當他說出“看到身邊全都是弟兄們的屍體啊”的時候,目光躲閃,那隻沒受傷的手,一直緊緊抓着褲子口袋。
那是慚愧、負疚、自責、心虛的表現。
孟紹原嘆息一聲:“榮陽,想想那些死難的弟兄們吧,你聽着,我就要去日本人那裡了,我希望我的兄弟,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去自首吧,要麼在下一次衝鋒的時候,你拎着一枝衝鋒槍當敢死隊去。你死了,我幫你收屍。可要等我回來,這兩件事你都沒有做,榮陽,你記得,我會親自執行家法的!”
陳榮陽怔怔的看着孟紹原,忽然,他蹲到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害怕了,我是害怕了。那麼多人死了,死了啊。我跑了,我跑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孟紹原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戰爭中,有英雄,一樣也有懦夫。
陳榮陽就當了後者。
有些可惜。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
隨着戰爭的持續深入,還會有更加多的懦夫出現。
“孟紹原!”
“祝燕妮?你怎麼在這裡?喂,你變得好醜……哎喲,你踹我做什麼,你真的變醜了……還踹,那麼多人,我好歹是個主任啊!”
能在這裡遇到祝燕妮,也算是今天唯一開心的事情了。
只是,站在面前的祝燕妮,哪裡還是之前那個精緻標緻的小姑娘?
灰頭土臉的,衣服褲子要多髒有多髒。
“你孟少爺嘴就貧吧。”祝燕妮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隨即小聲問了句:“我昨天遇到田七了,聽說,老項沒了?”
“沒了。”孟紹原的神色變得黯淡起來:“犧牲的很英勇……對了,老七現在怎麼樣了?”
“老七滑得很,他專門盯着漢奸動手……元通棉紡廠老闆黃義才通敵,被他全家滅門……開字堂堂主甘寶超爲日軍帶路,開字堂從堂主到底下的舵主,被老七殺了個乾乾淨淨。”
“好傢伙,真能下得了手,不過殺得好,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必須給這些漢奸警告。”孟紹原隨即問道:“你呢?你那情況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們分散開來,我就帶着一個小隊,最初在新鎮活動,後來聽說201旅在陸家宅發起反擊,我就帶着人趕到那裡,我親眼看到蔡炳炎旅長殉國。”祝燕妮苦笑一聲說道:
“‘前進,前進!’蔡旅長殉國前,還在大聲疾呼。陸家宅,我折了四個兄弟,月浦、蒲家廟幾個地方,我也都帶着兄弟們去了,陸續又折了七八個兄弟,14師即將發起反擊,我就帶着二十八個兄弟來了。”
“等等,等等。”孟紹原趕緊打斷了她的話:“你這算得不對啊,你一個小隊,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人吧?這也折了兄弟,那也折了兄弟,怎麼還能帶着二十八個人來這?”
“你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笨起來真是沒救。”祝燕妮白了他一眼:“我一路都在那收攏其他小隊的殘兵,昨天,正好有一個軍統新增援上來的兩個滿編七人學員小隊被我遇到,我直接拉着他們補充到我這了。帶隊的還和我爭辯了幾句,我直接把他轟走了,這一下子就增加了十四個生力軍,可不就有這麼多人了?”
“您這是明搶啊?”
“這可不和你孟少爺學的?反正出了事有你孟少爺頂着。”
“您真成,您就當強盜吧!”孟紹原說着,目光落到了一個正在那採訪的記者身上:“來人,給我把那個記者帶來。”
說着,對祝燕妮說道:“我要去日本人那裡偵查情況,你自己小心點。”
“嗯,還是那句話,記得好好的活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