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翔今日早早地回了家,他在飯堂吃罷晌午之後,便一個人繞過校場,和陸將軍打了聲招呼,帶着幾張告示出門,順便提請貼完了告示直接下衙回家。
不過還沒等他開口,陸將軍便主動地提出來,讓他貼完告示便提早下衙,不用再繞遠路趕回寨子裡來了。並且告訴他,那位醫生很可能今天就能到……
範翔提着小庵集上割回來的半刀羊肉,腳下避着村寨間山道上的坑窪,從姥姥山靠西南的山腳下,走了一個長長的“之”字,這才瞧見了位於半山腰枯樹掩映中的老陽莊。
由於身體過於臃腫,範翔爬了幾裡山路,已不得不折個彎,走到山道邊一片土坪之上,在一根斷樹樁上坐着歇一趟腳。他一面喘着粗氣,一面舉目四顧。
這山上鮮少有幾戶人家,而且住戶之間相距頗遠,零零星星的農人房屋散佈在姥姥山腰一帶極大的地方,原因只有一個——山上沒法大面積地墾田。
山腰上難得有幾分平坦的向陽地,莊戶門都是早早地將能墾的土地都開墾出來,然後把房屋安在自家最好最大的土地旁邊,可即便是這樣的,住在老陽莊的人們依然不得不爲了多種兩畝地而翻過山頭,繞出頭十里路,到姥姥山以北的一片大平原上去營務莊稼。
這倒並非山腳下沒有地了,其實就在姥姥山下方圓五里之內,都是好田畝,一扇一扇的平坦莊稼地整齊寬闊,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時候,向陽的一面盡是綠油油的秧苗,十分地可愛喜人。
可是這些田莊戶們並沒有資格在山腳地上耕種,因爲那是平海軍的軍田……
不過這些樸實的農人並沒有爲此感到不公與嫉恨,相反的,在他們認爲,好田畝給官上人種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最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這些當兵的不僅不會種地,而且根本不具備莊稼人的勤勞和熱愛!
這從每年春種時軍田裡大面積的拋荒便能看得出來!
可是他們不敢說出諸如“遭天譴”的牢騷話,但是每當從軍田旁經過時的嘆息聲和咂嘴聲就能透露出來,這些莊戶們心裡是多麼的痛惜。
範翔是去年七月份才調到平海軍來的,那時正趕上週唐大戰的開端,不過好在平海軍地處青州後方,從頭到尾都不曾參與到戰事中去。
他們家初到此地時,爲了節約一些安置的費用,並沒有在山腳下另起房屋,而是託求到平海軍副指揮劉德海的頭上,將老陽莊一間已經荒廢的籬笆院接手下來,一家人靠着他的一丁點薪俸和家鄉的二百多畝田聊以度日。
不過就在去年年末的時候,劉德海突然塞給他二十貫錢,說是預先發的年節費用,範翔雖然覺得有些過於多了,但也沒發出
質疑,便坦然收了下來——一來以爲邊軍的福利就是這麼高,二來他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可是真正到了年節的時候,劉德海又給了他十五貫,並且讓他幫助倉曹參軍仇毫做幾份賬冊,具體的內容含糊其辭,只說是年終積壓的老賬太多,必須在新任指揮使到來之前整理出來,要給新指揮使留個好印象云云。
範翔這才察覺出幾分蹊蹺,因爲就在一個月之前,他們的前任指揮使纔剛剛因“病”調走,隨後朝廷便往平海軍增設了三個團的兵員,劉德海在新兵安頓好之後、新指揮使到達之前提出來要做賬,這不得不讓人產生遐想……
不過他只是個從九品下的芝麻小官,甚至都算不上“官”,頂多是個高級點的吏員,他雖然心裡頭質疑,卻不敢明着表現出來,而是老老實實地聽從劉德海的要求,幫着仇毫做了一河灘子的假賬!
是的,都是假賬,連他這個門外漢也能看得出來,那些賬冊簡直假得不能再假了,有些數字甚至就是在仇毫的示意下由他自己胡亂編湊上去的……
或許是因爲新賬做得叫人滿意,範翔很快又拿到了二十貫錢,但是隨後便爆發了整個保海縣今年來最大的一樁禍事——海匪。
就在海匪之患愈演愈烈時,他第四次收到劉德海送來的錢,就在收錢的第二天,他聽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海匪上岸了!
而有駐守海疆之責的平海軍,卻根本沒有發動一兵一卒,二千五百人守在大寨之中消磨光景……
第五次收到錢是在新任指揮使達到的前一天,那是整整五十貫!這可是他兩年的收入!
範翔終於開始慌了,就在今天,那個陸將軍的小親兵來請他時,他的慌亂達到了最頂點!他差一點就以爲新指揮使要拿他開刀了!
因爲就在他見陸鴻第一面時,就知道這個年輕的陸將軍絕非易與之輩,而且是不會與劉德海他們同流合污的……
好在他掩飾得還算不錯,在陸將軍面前的表現還算得體,那位年輕的指揮使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常,甚至還關心了他母親的健康,一切都顯得十分和諧,他本該稍稍鬆一口氣的……
可是就在陸將軍告訴他,已經派人替他去請醫生的時候,他剛剛放下的心便又懸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陸將軍說的神醫是哪一位,保海縣裡大名鼎鼎的高健高醫正他怎麼可能沒聽說過?他甚至在到達保海縣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當地的名醫,人們頭一個就說出了高健的大名!
這個人他不僅認識,而且太熟悉了!
可是他不能去找高健,他幾年來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卻還是一貶再貶,說明至今都有人在
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有人還沒忘記他們這些“罪臣”!他這個時候去找高健,那不是將自己送入虎口嗎?
想想看吧,兩個桃李園案同時罷黜的人,居然又私下裡聚到了一起,這是個甚麼居心?
他知道陸將軍想要的是甚麼,兩位參軍當着他的面,被人掰着手臂押進指揮所時便再明白不過,陸將軍要拉攏他,讓他站到自己的一邊。他也知道那個五團的侯義已經被這個年輕的將軍收服了,這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僅僅是一晚上的時間,就將平海軍五分之一的人握在了手裡,這個小將軍的手段可一點不小,但是範翔還在猶豫。
他比侯義更瞭解劉德海,他更加知道這個人在平海軍有多大的勢力,反過來說,他對這個年輕的陸將軍並沒有多大的信心……
不過今天陸將軍莫名其妙地讓他貼告示招兵,是不是說明他已經在做最壞的打算了?
範翔搖搖頭,雙手撐着膝蓋吃力地站起來,走下土坪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
他老遠地看見了自己的妻子,正蹲在門口刨揀着籮筐裡的陳葵花籽——那是他最愛的吃食,就算是日子過得再憋屈的時候,也沒斷過一天。
他的妻子總是能從家中的犄角旮旯裡變着法地找出一兩二兩的葵花籽來,然後給他炒製得噴香,服侍他坐在炕上美美地嗑上一小頓,一天的生活也就接近尾聲了。
他看着妻子花白得並不比自己少的頭髮,心中沒來由地一酸。這是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女人,從前憑藉十里八鄉頭一枝的美貌嫁給了他這位範大才子,如今卻用自己的辛勞和汗水營務着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範翔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急走了兩步,強作高興地叫道:“綠桐他娘,瞧我帶甚麼回來了!”
他的妻子聽到聲音,眯着眼直起腰來——她在夜裡就着月光納針線時落下了近視的毛病,喊道:“帶了啥?你咋這麼早就下衙哩?”
說話間他的小女兒範綠桐也從屋裡跑了出來,一路奔下了坡道兒,接過範翔手裡的半刀肉,在鼻間嗅了嗅,皺着眉叫道:“媽,是羊肉!”
這女娃十六七歲年紀,面容姣好,身段也出落得凹凸有致,就是成日裡大大咧咧的,像個男孩子。
範翔哼了一聲道:“這是預備招待客人的,你想吃也沒有!”
範綠桐噘着嘴道:“不吃就不吃,咱家又偏又遠,哪有客人來?”
說話間範翔的媳婦兒也將葵花籽擱下,迎了過來,瞅着範翔問道:“咋樣,和新老爺相處的如何?人還和氣不?”
範翔點點頭,道:“都好……晚上高健高正實可能要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