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笑着道:“王氏昆仲打小隻喝神都的果酒,秀氣得緊,這種烈酒是頭一回喝罷?”
那面容稍長的王元亮面帶愧色地苦笑道:“六哥說的是,畢竟還是陸將軍英雄豪傑,我兄弟二人佩服得緊!”
那王元爽也連聲附和。
衆人見陸鴻淡淡的表情,並沒有表現出高興受用的意思,便知道這記馬匹算是拍得歪了。
三流子便出面假意責備道:“大郎你可莫說些好聽的話兒,我鴻哥不大喜歡光拍馬屁不幹事的,今後少扯這些有的沒的!”
二王忙道:“是,今後一定踏實效力,不敢有負將軍之望!”他二人異口同聲,話裡又是一語雙關,顯然是對過詞的。
這種話聽起來像是在對朝廷宣誓忠誠,對陸鴻表示尊敬,但是不知爲何,一經這四人幾唱幾和地念出來,卻全然變了味兒!倒好像說是要爲他陸將軍“踏實效力”,而陸將軍也已經對他們報以期望了似得。
不過這種伎倆在陸鴻面前簡直就是小兒過家家的玩意兒,他漫不經心地舉杯同小五子碰了一下,飲了半口,點頭說道:“你們說沒錯,今後在羽林衛努力報效朝廷,總是會有出頭之日——吳衛也是,好好地在折衝府多看多聽,多練多學,少管閒事!”
他一句點了三人,一時間這三人臉色都異常難看。
吳衛琢磨着他那句“少管閒事”,頓時臉上火辣辣的。
三人的表情被陸鴻盡收眼底,心裡更加篤定。
這個甚麼“太原王氏”出身的兄弟倆這次無緣無故地出現在他的面前,顯然是有求而來,而且毛遂自薦的意思表達得十分明顯。
不過陸鴻怎麼可能點頭——羽林衛轉投千牛衛?堂堂太原王氏的子侄來投奔他這個無名後起之輩?
這他孃的不是笑話嘛!
太原王氏的當主是誰,他不是不知道,就是剛剛從掃北大戰中載譽而歸、大名鼎鼎的龍武衛大將軍王睿!有這種靠山在,哪裡用的上他?
要知道,王大將軍家的小二子就是死在張如鏡的手裡……
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陸鴻都嗅到了一絲深深的陰謀味道!
由於在玉浮觀用過齋飯的緣故,陸鴻並沒有再吃多少,各色菜都嘗過一遍之後,便起身回房去了。
王氏兄弟既然此行的目的告吹,顯然也沒有多留的打算,不久之後便到他房裡來告辭了。陸鴻也沒有過多地擺臉色,甚至親自起身將兩人送至偏廳之外,直到二王連稱“留步”,他這才站住了腳。
三流子則一路將兩兄弟送到街上,並且不時出言撫慰。
陸鴻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門之外,語氣十分不善地說了一句:“吳衛!你說說罷,怎麼回事?”
吳衛雖然早就有了被責問的心理準備,但是聽了這句話還是忍不住一哆嗦,偷偷向他的側臉瞧了一眼,心中虛得發顫,只好決定實話實說——他太瞭解這個老上司了,犯錯誤這種事在陸鴻眼裡根本甚麼
也不值當,但是隻要態度有問題,哪怕你做得再好,也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那甚麼,這兩個人也是過去一道兒玩耍的弟兄,人品家教都不錯……”
陸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這個我能看出來,世家子弟畢竟有世家子弟的教養,你跟這兩個人交好,甚至帶着三流子一起開拓眼界我倒是樂見其成,不過這種廢話你說它作甚?”
若是放到當年在徐州時,吳衛多半要跟他頂槓掰扯兩句,可是此時他卻半點不敢回嘴,只能乾笑一聲,認了錯道:“是我囉嗦罷了。是這樣,最近羽林衛不是出了一樁殺人越貨的破事,正在風口浪尖嘛,新樂府那派文官成日裡窮追猛打,王家兄弟聽說了你在北邊的事,知道咱們相熟,就託我來說項,看能不能從羽林衛調到你手下來——你知道的,我這嘴巴閒不住,成天在這些老朋友面前給你吹噓,他們都把你當偶像哩……”他不着痕跡地連拍馬屁,同時不斷地偷眼觀察着陸鴻的表情,卻見陸鴻臉色越來越難看,心裡頭不禁“咯噔”一聲,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時候小五子在旁插嘴道:“這可不是你們合起夥來給鴻哥下套的藉口,你們先斬後奏,說難聽點就是吃裡扒外了!”
屋裡的幾個人除了王正和小金子還有點迷糊,另外三個顯然都明白“吃裡扒外”這四個字是甚麼意思。
吳衛把腦袋垂到了胸口上,低聲說道:“大人,我錯了……不過我真沒拿他們的好處!”
這點上陸鴻倒是願意相信,這個吳衛雖然有小毛病數不勝數,但是在利益和義氣當中,還是拿捏得住的。他拿眼睛瞪了小五子一眼,哼,別以爲這點小伎倆就能騙過他了!
胡小五明着批評吳衛,其實還是在幫他們打圓場,只不過這招“以進爲退”就比他們一味地狡辯高明多了!
陸鴻心中的一團悶氣果然已消卻不少,他轉向吳衛問道:“你這麼幫忙到底是甚麼原因我也不問了,三流子等他回來我再收拾!你就說說,他們放着王大將軍不找,爲甚麼巴巴地跑來找我?”
確實按照常理來說,王睿作爲太原王氏的當主和靠山,顯然最應該爲這些子侄們出頭平路,王氏昆仲去尋求同在禁軍的叔伯幫忙也纔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你不知道?”吳衛把頭擡起來,驚訝地說,“二王家裡是潁川王舉那一支,雖然祖上確實出自太原王氏,從前也緊跟着本族的步伐,但是王舉現在是新樂府一派,與他兄弟王建一同倒向老派王氏的對面去了!
“現在羽林衛的問題已經捂不住蓋子了,聽說王睿大將軍打算把這兩個叛支的後輩丟出來平息衆怒,順便清理門戶。他們潁川王家只有這兩個小的延續香火,哪怕是傾家蕩產也要保下來的!可是他們在軍中並沒有多少根基,門路也完全談不上,想要自保的話只能找到你——誰教你和王睿是死對頭?”
陸鴻聽了頓時大皺眉頭,奇道:“放你個屁,我他孃的跟王大將軍井水不犯河水,連招呼都沒打過,甚
麼時候就成死對頭了?再說他們自家的事情憑什麼扯到我的頭上?還有,這個所謂的‘新樂府派’又是個甚麼門派?”
這一連串問題問得好像義正言辭,吳衛帶着半信半疑的眼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將他的內心瞧個透徹。
但是他終究連半分端倪也沒瞧出來,只好大略整理了一下思緒,先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新樂府’可不是甚麼江湖門派,而是朝堂上逐漸興起一股文官勢力,具體我也不懂,反正與詩派有關。明面上主要以白居易和元稹爲首,其實背後一直是另有別人主持……”
他說的只是些誰都能探問到的隻言片語,但是陸鴻敏銳地從中察覺到一絲不同!
大周是承唐之制,科舉以詩取仕,整個文壇氣象已經大大超越前唐貞觀、永徽、顯慶年間,詩人在政治格局之中往往佔據着舉足輕重的作用,以至於皇帝身邊一名辦事太監也要讀詩學詩,甚至引領一時風潮。
這種詩派之爭明面上只是不足輕重的流派風格之爭,但是在陸鴻主觀的分析上來看,它本質上應該是爲了左右科舉風向,謀求政治上更大的話語權罷了!
陸鴻年前在神都時尚未聽說有這樣一個勢力,那時朝堂上比較清晰的幾大矛盾體主要就是文武之爭,文官中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戶部尚書崔景芝爲首的保守派,與門下侍中曹梓爲首的改革派之間的碰撞;武將們就簡單得多,衛軍與禁軍之間的掐架是永恆的話題。
誰知道剛剛過了半年,就生出了這樣一股新勢力,而且看起來活力十足,既與那些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文官勢力抗爭,也要在軍隊裡面摻和——羽林衛的事情就是明證。
看來非但文人們在鬧事,軍方也一刻都未曾清閒下來……
“那個背後主持的人,是廣平罷?”陸鴻語氣篤定地問道。
廣平郡主一直以來給他的感覺,就絕不只是個簡簡單單生性風流的女人,聯想到她將在月底主持的那個詩會,他完全有理由做出這種判斷。
吳衛囁嚅了兩聲,模棱兩可地說:“是……也不全是……我知道的真不多,純粹是因爲廣平姐給我幫了不少忙,我才瞭解了一些,再往深裡的情況就不是我能接觸到的了!”
好在陸鴻沒在這事上糾纏,畢竟這些狗咬狗的事情與他半點干係也沒有,他也不想惹火燒身——現在他揹負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那你說我和王大將軍有矛盾,那是甚麼意思?”他問。
吳衛十分不解地反問道:“王睿家的小二子難道不是你殺得?”
陸鴻大感驚訝,他倒不是爲了這句問話而驚訝,而是爲了吳衛說話時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所有人都已經篤定他就是兇手一般!
這讓他感到一絲冤枉和緊張,甚至隱隱感覺到自己掉進了一個精心設置的圈套裡,他皺着眉仔細思量了一番,語氣平靜而決斷地說:“那小子雖然罪有應得,但是絕不是我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