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管家將剛纔大直巷裡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陸鴻,但是他只得到一句“我知道了”的迴應。
陸鴻此時正與小五子他們一塊兒躲在陰涼的葡萄架下吹牛打屁,正聊到沒滋沒味的時候,韋曈與崔兆賢這出鬧劇恰好給他們續了一個新的談資。
小五子笑着說:“這人太現實了也是不成,早早晚晚還是得吃虧。”
三流子便沒那麼好語氣,冷笑道:“這種人敢上門直接打出去,鴻哥,你瞧過昨晚的禮單沒有,兩個字:寒磣!”
王正翻着手裡的簸箕,在半框的核桃殼裡面摳撿着敲出來的碎仁,頭也沒擡地說:“怎,三哥,你也識字了?”
陸鴻和小五子都笑了起來。
昨晚的禮單他是瞧過的,除了一向節儉的豐慶帝送的兩套御筆題名的東漢版《道德經》和《南華真經》竹簡書以外,趙大成和左虎兩人的禮也稍稍重了一些,不過考慮到關係的特殊性,加上這次進草原兩人都收穫不小,還有朝廷的獎賞,因此多送了兩匹蜀錦也是應有之義。
其他幾個朋友的賀禮基本比較合宜,而韋曈和黃山恆兩位以外的幾位鄰居就真正寒磣得緊了,最好的是六色點心加一對兒牛角酒爵,還是坊裡一位開鋪子的買賣人送的。
其他幾位的根本沒法看,崔家人送的是四色點心加五百錢,這種賀禮簡直叫人齒冷……
其實崔兆賢這種人也算是悲哀了,他們的本心未必便有多麼勢利,但是身處在這樣的大環境裡,享受過了榮華,見識過了富貴,貧賤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本能想要抗拒的東西。
而他們本身的天賦和才學又無法給他們帶來理想的生活,一方面是不甘於貧賤的慾望,一方面是乾癟空泛的大腦和已經失掉道德禮義的內心,這是一種矛盾,這種矛盾所帶來的也正是悲哀的結果。
所以他對崔兆賢這種人是沒甚麼惡感的,但是也絕對沒有半分好感。他也能充分地理解這類遭際,但是並不代表他能夠接受和寬容。
他沒有那麼神聖,這個崔家,恐怕是再也進不了他的大門了……
而且這些人一再的出現,總能觸及他關於甫清先生、陳石等人的記憶,同樣是富貴至於貧賤,有些人能夠堅守初心,不減風流,有些人便蠅營狗苟,到最後一無所有。
陸鴻搖了搖頭,向莫管家揮手道:“老莫,今後不管他請了誰來作說客,只說不見罷了。”
莫管家笑着答應了一聲,主家底氣這般硬法,他這個管家也是與有榮焉,今後在這小小修業坊裡也足以挺直了腰桿走路了!
他又從兜裡抽出一封信來,交給了陸鴻,說道:“這時方纔在門縫裡撿到的。”
陸鴻拆開瞧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着:若有暇,請至景行坊一晤,不拘時日,再拜恭候。
景行坊?
陸鴻好像在哪聽說過這個地方——對了,年前跟隨青州行
營初至神都的時候,也收到過這樣一份沒頭沒腦的邀約,地點就在這個景行坊。
上次因爲本要去神機將軍府拜見老師,便打算回程時順道兒去一趟的。
後來與老師會面告吹了,沒有赴約,本來已把這事忘了的,卻沒想到今日對方又再舊事重提。他不禁好奇心起,拉着三流子道:“走,跟我走一趟,小五子和王正看家。”
陸鴻帶着三流子兩人信馬由繮,沿着街道一路往景行坊去,上回那封信裡有一份神都全城地圖,雖然那些亂七八糟的坊名不可能一時便記得清楚,但是也能摸得準大致的方向。
他要從修業坊大直巷出來,一路向東經過本坊、恭安坊、溫柔坊,然後轉向北,過了新中橋,便到北城了。
整體來說,洛陽城地價最貴的要數南城天街兩側的十二座坊,比如花源家的積善坊和修業坊大直巷對面的修文坊;次一些的便數南市周邊。
北城要比南城要清靜些,除了一個並不十分繁華的北市,便再沒甚麼能出噪音的地方。
各處來的販夫走卒也很少打北城走,不僅僅因爲北城的西半片是皇城,金吾衛查驗得勤快,而且他們若要從北城過南城去做買賣的話,就必須從新中橋過——過新中橋的貨車是要收“養護錢”的。
雖然收錢不多,只兩個銅子兒,但是這對那些一大早買賣還未開張的人來說,先交一份錢給別個——甭管是個人還是公家——那都是一件挺忌諱的事兒。
或許是因着這些緣由,這偌大一個北城當即少了幾分市儈氣,而多了一些儒雅與涵養。不說別的,便是以樂藝專攻的大周外教坊與河洛詩會館,便分別設在北城的興藝坊和教業坊中。
陸鴻反正也並不着急,一路走走看看,欣賞着神都之中的人文風物。冬天的時候雖然也逛過幾回,但是如今正當盛夏,景緻又完全不同。
三流子倒沒甚麼新鮮可瞧,他前幾日跟着吳衛兩人已經把周遭都逛遍了,此時滿眼都是舊景緻,在他看來,這些裡坊都是一個模樣,還不如壩集有耍頭哩!
兩人半句話也沒聊,各想各的心思,徑直上了新中橋,來到踏入了北城的境地。
左近一隊隊的金吾衛整齊有序地披甲跨刀,正打二人身旁經過。
突然身後一陣嘈雜,兩人與金吾衛們都回頭觀看,卻見十七八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人從南城對岸氣勢洶洶地直衝過來,眨眼過了新中橋,在後面不足二十步停了下來,嘩啦啦散稱一圈,將一干人等圍在中間。
那些金吾衛頓時都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一個個如臨大敵地瞪着來人。
那些少年們都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然後一道道兇狠的目光都齊刷刷聚在了陸鴻的身上。
金吾衛中有個什長模樣的軍官站了出來,指着衆人喝道:“甚麼事,當街聚衆滋事,還成甚麼體統?”這人語氣並不怎麼嚴厲,雖然是指着所有人,眼睛卻只
望定了其中一個穿藍綢衫十八九歲的少年人。
那藍綢衫的少年似乎是這羣人中的首腦,當即不屑地冷哼一聲,指着那什長叱道:“你們算甚麼東西,識趣的滾遠了些!”
一名金吾衛湊到那對正身邊說道:“樂頭兒,要不要叫人?”
那樂頭兒揮揮手讓那人退下,他顯然也瞧出來這幫人意有所指,便下意識地轉了頭看向陸鴻兩人,那些虎視眈眈地少年們果然都往前跨了一步。
他是常年在洛陽城裡巡視的,當然知道這些小鬼是甚麼來頭,都是出自王公貴族子弟們爛湊成的一個“起秀幫”,名聲早就在神都臭了大街了!
那起秀幫取了個“後起之秀”的意思,但是這些人後起是後起,卻並不怎樣“秀”,除了排頭二十幾個世家子,別的都是些鬥雞遛狗的無賴混混打手,這些年仗着家裡的老頭子有些權勢,到處作威作福,沒一箇中看的玩意兒。
金吾衛最頭痛的就是這些人,但是這些人他們偏偏又都是惹不起的,又不知身邊這二位是甚麼來頭,但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輕人一身氣度便不是常人,樂頭兒一時間便有些猶豫不決。
今日陸鴻只穿了一身便裝,因此不相識的人根本瞧不出他的身份。
這種陣仗他倒是在青州城裡見過一回,那時他只是個卸了職的校尉,對方卻是李密源和一幫壯漢嘍嘍。
情勢雖然和今天幾乎如出一轍,但是若說上次還有幾分忌憚的話,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權力,今天完全就沒把這幾塊料放在眼裡!
陸鴻當然能瞧得出來,這些人就是衝着他來的,而且腦筋一轉便已知道是甚麼緣由——現在神都這些二代們都認爲是他殺了王睿家的小二子王燦,現在這般架勢,多半正是爲了“報仇雪恨”來的。
他可懶得和這些小屁孩囉嗦,向三流子道:“咱們走。”
三流子手摸着障刀刀柄,嘴角噙着一絲冷酷的微笑,目空一切地掃視了一圈,催馬兩步趕到前面,當先開路!
圍在四周的那些人見他如此囂張,也都騷動起來。突然間人影一閃,那樂頭兒已伸手扯住了三流子的繮繩,低聲喝道:“且慢!”他警惕地望着四周,見那些人也都停下了動作,三方再度陷入了僵持之中。
三流子眉眼倒豎,渾身散出一股騰騰的殺氣來,將那樂頭兒驚得退下半步,手指也忍不住有些鬆動。
“你想怎地!”三流子刀鋒般的眼神在樂頭兒身上一掃而過。
那樂頭兒在酷暑的日頭地下卻感覺背後涼颼颼的,喉頭不安地滾動了兩下,但是他不敢放手……他心裡十分清楚,只要今天自己鬆了手去,這街上勢必要多幾條人命!
當然此時他也看出來了,那十幾名少年固然不是善茬兒,但是眼前這兩位更加都是狠腳色。甚至從他的直覺來說,哪怕這些小娃娃摞到一塊兒,和這兩位相比,也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對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