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之所以只是寫了封信,而沒有徑直去拜訪近在咫尺的李安,其實還是那個理由:腿傷。
雖然他剛剛在衆人矚目之中出門送走了湯柏,那也畢竟只是在軍營這一隅之地走動。
所以,就在他派人將信送出去不久之後,陳州王便派人來探望了……
來的人也算個熟人,譙巖。
譙巖就是甫清先生,胡效庭的老師,也曾經對陸鴻的書法有過隻言片語的指點。
甫清先生這一趟來,真叫陸鴻沒有想到,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因爲陳石已經被安排出面主持祭天大典了,作爲“南陳北譙”、“二石”之中與陳石齊名的大書家譙巖,自然也需要站出來,與自己的知己好友一道兒,爲陳州王奔走……
兩人在軍帳之中坐了半晌,先是共同追憶了一番過去在保海縣的光景,然後由譙巖主講,帶着萬分的感慨,追憶了他們這些人在桃李園杯酒詩篇的那些過往。
陸鴻一直對那個叫做“桃李園”的園子,以及曾經名動天下的那個大案頗感興趣,可惜因爲這個話題在周人中一直算是禁忌,很少有人詳細地對他提起,因此直到現在,他都對其中的內情知之甚少。
於是他便拿這個問題請教了甫清先生。
譙巖畢竟豁達,況且時過境遷,隨着李安再次出現在整個大周的視野當中,這種忌諱也隨之不復存在。
於是譙巖便不假思索地解答了他的疑問:“桃李園在神都城北承福坊,‘桃李’之名在高祖則天帝時便有了,取自時人對狄國老的評價:‘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
“所以那座園子其實就是狄國老的故居,相傳是高祖賜下的,只爲了方便國老入宮對政,國老去後,這宅子也被朝廷收回,另外賜了一所更大的宅院給光遠公等國老子嗣。
“這座宅子空了許久,高祖感念國老之德,有時便在桃李園中宴請羣臣,吟詩作對、縱談天下。後來從武帝開始,將這座宅子賜給太子,用作開府之所,便是希望太子能在其中薰陶國老遺風,舉賢任能、桃李滿天下。到了聖君這一朝,殿下先做的太子,自然便賞給了殿下,這便是桃李園的由來。”
譙巖稍停了
停,飲了一口茶湯繼續說道:“至於桃李園案,有人說是殿下在桃李園中聚衆謀反,並商討政變之事。呵呵,純粹是他們見不得太子和我們幾個老朋友飲酒作詩、怡然自得,便將咱們統統從桃李園中趕了出去!可是他們卻不知,天下之大,只要情懷所在,何處不能飲酒,何處不能作詩,何處不是桃李園?”
陸鴻只得默然,直至此時,他才總算徹底瞭解到了這些內情,卻並沒有滿心疑問一朝盡解的痛快感,相反的,他甚至感覺到無比的尷尬……
因爲甫清先生口口聲聲所說的“他們”,也就是誣陷陳州王的那些人,其中就有豐慶帝,還有陸鴻的老丈人、混世魔王李毅……
所以陸鴻此時看着甫清先生面上豁達的笑容,怎麼看都覺得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譏諷意味。
也不知是在譏諷皇帝,還是在譏諷李毅,又或者,是在譏諷他?
兩人相對無言,譙巖慢慢地品着茶湯,偶爾眯着眼回味一番。
陸鴻則先是尷尬,然後疑慮,繼而陷入了走神的狀態之中。
過了一會兒,譙巖接着說:“不過,去年我曾回過神都,到桃李園外探望過一次,可能當今太子忌諱,並沒有啓用它,大門緊鎖,輔首門環上都落了灰塵。園子是荒廢了,咱們殿下也已經變了,不再是那個滿心聖賢文章、詩書禮樂的佳公子,而是變成了沾染塵俗、墮於詭事人情的庸碌人。”說着不無惋惜地搖了搖頭。
陸鴻以爲甫清先生是因爲他們二人之間有些交情,又在這防備最嚴密的軍帳之中,便藉機向他倒起了苦水。
甚至於,他還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這甫清先生會不會是捕風捉影到了甚麼,便想通過他的關係,從陳州王的門下離開,轉投到豐慶帝或者太子那裡?
那麼究竟是甚麼原因使得甫清先生有此想法,是在陳州王那裡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或者純粹只是因爲與陳州王如今的性情不再相合?
若以譙巖這種有些“文癡”性格的人,恐怕第二種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假如說譙巖與如今的陳州王性情不合,那跟皇帝、太子這些人就相合了嗎?
即便東宮那裡有位廣平
郡主,曾經着實籠絡了不少新樂府派的文人,但是那些文人的特徵很明顯,就是“入世濟俗、鍼砭時弊”八個字,與“二石”那種飄逸自賞,清高爲許的文人們,又大相徑庭!
只是這麼一瞬之間,陸鴻的心中便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可就在他胡思亂想,並且打算勸一勸,或者提醒一下甫清先生不可失言的時候,卻聽這老先生話風一轉,讓陸鴻把話又憋回了肚裡。
“不過這種變化很好,殿下爲了這個天下,甘願自污其身、自墮其名,奮然脫出高渺之天道,縱身進入塵世之中蹈浪行崖,纔是真正仁人勇士!”
譙巖很認真地說着,一雙清亮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滿是崇慕與欣賞。
陸鴻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癡!
而且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李安究竟有甚麼魔力,能讓陳石與譙巖這種純粹的文人們這般死心塌地的擁戴他?
即便此人如今已經不復當初的風流氣象,甚至性情也大異從前,他們卻依舊不離不棄,更加讓人不解的是,如此清高自許的甫清先生,居然還能爲這種變化找到如此高尚偉大的理由!
陸鴻有些不懂,陳州王究竟是本性如此,還是真如甫清先生所說,是爲了天下,爲了蒼生,這才自污自墮,拋去一身風流,來攪塵俗這趟渾水?
他不懂,不明白,甚至無法想象如此迷信一個人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心態。
因爲他不是譙巖,不是陳石,也不是馮綱,以及無數曾經在桃李園中被李安待以賢才名士、知音友人,而不是世俗官員、臣子的忠實追隨者們……
但是他也想到,這些人雖然是文人,卻並不傻,特別是陳石,頗有一些世事洞明的神氣,假如李安當年是假裝的話,又如何能瞞得過他們的眼睛?
況且,當年的李安身爲太子,裝成一介清雅之士、風流人物,對於他鞏固地位、繼位皇座並無半點兒幫助,又何必如此假裝多年,費心巴力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這麼說來,李安曾經倒真的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千古從所未有的象牙塔中的太子?
(晚些應該還有一章,二千還是三千字保不準。各位早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