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畢竟不可能面面俱到,更加很難求得十全十美。
因爲在三月之前,“公田法”並沒有按照預想的速度推廣到江南兩道全境……
當然了,這個目標本身就有些異想天開的成分,不過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陸鴻追求這個上上大吉,卻只得了箇中等偏下的結果。
儘管他絞盡腦汁找到可行之法,並且打通張鎰這一關,得以順利施行的“收私田”、“分公田”這兩件大事。
但是在開了個好頭之後,卻沒有順流而下、勢如破竹,反而在句容就被絆住了腳步……
在張氏首例響應、顧氏緊隨其後,打出個開門紅之後,整個建鄴城,對於衙門胥吏不厭其煩宣傳的“公田法”,總算從意識上扭轉過來,不再認爲這是一樁多麼駭人聽聞、彷彿天塌下來一般的滅頂之災了。
與此同時,部分政治嗅覺比較靈敏的人,也終於醒悟過來:如今江南的局勢真正是天翻地覆了!
天都在變,朝廷已經變了,“棟樑”張鎰也在變、“南朝之師”顧氏也在變,他們這些小士紳,小地主,若想求存,也必須隨之而變化!
況且,就在二月初八那天,有人親眼看見顧綜頭纏着生布,一圈一圈的從頂門到下巴頦裹着幾十圈,用斗笠和袖子遮掩着,出現在了城外的松風觀。
當即便有消息靈通的人說了:顧先生頭上的傷,就是給北周朝廷派下的經略使打的!
聽說那位經略使也很有來頭,去年兩國的一場大戰,就是這位仁兄,把他們南唐的軍神姜大帥,打得失了蹤……
就在顧綜出現於松風觀外不久,緊接着,城裡又傳出一個,不啻於春雷炸裂的消息:蘇州陸家的那位混世魔王,把松風觀外寶貝似得的六頃上田,統統充了公!
還沒等大家反映過來,城裡城外全都貼出了告示:松風觀璣真人響應號召,私田充公,實乃大公無私之舉,朝廷特封正五品建鄴司馬,以示嘉獎。
而且有人親眼瞧見,剛剛響應朝廷“公田法”的璣真人,就在城東經略署的衙門外頭脫了黃冠、道袍,正式宣佈還俗!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剛剛還俗的陸吉,當場就換上簇新的緋色五品官袍,直接進了州衙的司馬署辦公……
一時之間衆說紛紜,無數傳言紛紛揚揚甚囂塵上。
許多人都說顧綜被陸經略暴打,陸吉則被陸經略委以高官厚祿,一個被威逼,一個被利誘,紛紛交出田契充了公。
這種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於是許多人都慌了神,害得州衙不得不連夜發佈告示闢謠,顧綜親自裹着扎眼的生布,站在安德門城樓上喊話,穩定民心。
陸吉也接到了他爲官以來的第一個任務:衣錦還鄉。
他受了陸經略的命令,帶了江南兩道經略的鈐印文書,以及三十幾套八品到六品不等的官袍告身,敲鑼打鼓地前去蘇州“招安”陸氏一族……
建鄴城在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可笑的謠言之後,便在陸鴻與顧綜、張鎰等人的努力之下,迅速進入正軌。
到二月廿五第三個
結算日這天,以建鄴城爲中心,方圓五十里之內,成頃的私田已經絕大部分收歸公有!
與此同時,蘇州那邊也傳來極好的消息:吳郡陸氏的家長,陸吉的父親,邀請建鄴城這邊,派一位得力的要員,前往蘇州面談此事。
看起來整個形勢一片大好,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極好的方向發展,雖然速度沒能達到預期,至少給人一種極有盼頭的錯覺……
是的,是錯覺。
整個公田法的推進,到了這一步,就算徹底停滯了下來。
建鄴周邊向外輻射的進度,也在句容這個地方,被硬生生地掐了個頭……
而蘇州那邊,儘管陸家釋放出了很友善的信息,卻依然令陸鴻十分犯難。
陸家的那位老夫子,顯然並不信任自己的長子,建鄴這邊必須派出一個當的了家、拿得定主意,並且有足夠威望的人去。
可是,現在陸鴻的身邊,只有一個掛了彩的顧綜,別的官員要麼各司其職,要麼還在牢裡羈着,急切之間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
本來張仲寬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因爲陸吉的緣由,張、陸兩家今年的關係及其惡劣,派他去還不如不派的好……
諸般事由急切間都找不出一個頭緒來。
三月初一,陸鴻在經略署衙門裡實在坐得憋悶,便邀了李嫣一道兒上方山走馬。
陽春三月,這在一年之中是個頂好的月份,特別是在江南。
此時方山上一派大好景緻,陽光明媚,花草映目,天水相照,春風攜來野花香,放眼盡是青翠平鋪、花紅點綴。
道路之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大多是文人騷客,騎驢乘馬、安步當車,一路踏青去也。
天空之中飄飛着兩隻紙鳶,一個是赤紫雷公蟲,一個是託蓮青鯉魚,一高一低,一近一遠,紅綠兩色,與蔚藍的天空相映成趣。
陸鴻見了這等景緻,心胸開闊,意興紛飛,不禁曼聲吟道:“三月裡,春色剪風箏。才道春衫薄似水,又怪春露比霜寒。未敢把花簪。”
他這一首乃是教坊的樂府詞,喚作《憶江南》是也。此時爲眼前景色所動,興之所至,忍不住便發了一通詩性。
李嫣見他興致不錯,心中也自高興。此時微笑着聽罷,正要撫掌叫好,卻聽不遠處已有人搶先喝了一聲採。
兩人一陣錯愕,不禁尋聲望去,只見前方三個文人,穿着便服青衫,並肩緩行,都帶着行李。乍一看之下,以爲是遠遊的墨客,可是那三人三雙官靴,卻又極不尋常。
陸鴻定神望去,只見一人走在後邊,瞧不清面目。兩人在前,一個青年矯健,步履輕快;另一箇中年白頭,細細瞧來竟有幾分面善!
剛纔喝彩的那位,就是那個朝氣蓬勃的青年人。
陸鴻仔細辨認着那白了頭的中年,李嫣卻在着意打量那青年,兩人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此時那青年人向中年笑道:“樂天先生,這位相公做的一首《憶江南》,十分得味。先生何不指教一首,以贈雅士?”
陸鴻聽那青年叫了一聲“樂天先生”,心中
已經瞭然,不禁與李嫣相視而笑。
兩人均想,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們一方在江南,一方本在遼東,今日卻在此相遇,不得不說世間機緣,忒也奇妙了!
只見那白髮中年眯着一雙近視眼,四野裡漫顧一遍,張口吟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那青年將“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句反反覆覆唸誦了數遍,這才與身後之人同聲喝彩,比剛纔對陸鴻的讚歎更高了八調。
陸鴻此時也是心旌動盪,萬萬沒想到,竟然又聽到了這首中學必修的《憶江南》,而且還是白居易本人當場即興所作!
更加機緣巧合的,是這首詩的成篇,全然是因爲他方纔那首的拋磚引玉,纔有今日之作……
白居易顯然對自己的所作,也有些滿意,不料想,卻聽前方有人在叫喚自己。
“樂天公,別來無恙啊!”陸鴻微微一笑,騎在馬上便向對方拱了拱手。
白居易下意識地拱手還禮,卻因爲隔得遠了,瞧不清對方的面目。待又走了幾步,眼前兩人騎馬的身形面貌才漸漸清晰起來。他瞧着那男子越來越清楚的輪廓,心中忽然一動,渾身微顫,雙腳便定在了當地。
那青年還有些不明所以,卻聽陸鴻接着笑道:“那小子,你是叫韋絢不是?”
那青年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奇道:“你……你怎麼知道?”
他這還是頭一趟出遠門,別說在江南,就是神都之中,除了自家上上下下的幾十口,也認不得幾個外人,哪裡想得到竟在這異地他鄉,被人一口便叫破了姓名……
其實陸鴻也不認得這小子,完全是剛剛李嫣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後生與你的老鄰居韋曈,倒有幾分相似。
陸鴻細辨之下,發現果真如此。而且他知道韋曈的兒子還小,不過七八歲年紀,這青年應當便是韋曈的弟弟韋絢了。
他見兩個都是熟人,便忍不住越過兩人的肩膀,向後面的第三人瞧去,更好奇又是個甚麼人物。
此時卻見那人慢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笑眯眯地向陸鴻、李嫣二人招招手,叫道:“見漁,李將軍,別來無恙吶!”
陸鴻與李嫣一見此人,都是喜出望外,齊聲叫道:“洪叔叔!”
此人四方臉,和氣之中蘊着笑意,卻不是洪成是誰?
韋絢此時方覺,感到眼前這一對男女絕不簡單,便拉了拉洪成的衣袖,悄聲問道:“文正先生,這位是……”
洪成哈哈大笑,指着陸鴻說道:“你心心念念要見的陸經略,一路吵吵嚷嚷也不知提了幾十遍,現在當面見着了,原來竟然不識嗎?”
白居易聽了這話,再見韋絢又激動,又懷疑,又是窘迫的模樣,也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陸鴻與李嫣下了馬,一面笑意盈盈地望着三人,一面暗中思量——這三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麼走到一起,還同時來了江南?
難道朝廷上,或者安東,又有甚麼變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