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當日在都督府監工的老吳,他和一幫老戊旅的同鄉都在這人的手底下做過活計。
“吳叔!”陸鴻下了馬,在人羣外朝吳管事打着招呼。雖然這吳管事曾經因爲不懷好意的招攬,導致兩人鬧了一些意見,不過他不是個愛記仇的人,這些齟齬也早都忘在了腦後,念在修都督府時這傢伙還算通達,容忍他們偷了好幾次懶,因此陸鴻對他還算親近。
吳管事因爲自恃都督府家門,出來招人招得晚了,一個大匠也沒招到,剛剛將牙行的小夥計罵了個狗血淋頭,正着急上火兼意氣風發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喚自己,連忙踮起腳尖左右尋摸,正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招手。
吳管事仔細認了一眼,這纔想起來是當日修都督府那個帶頭的年輕人。他彷彿黑暗中瞧見了曙光,連忙擠出了人羣向陸鴻喊道:“是小陸啊!”
陸鴻笑吟吟地等着老吳走近前來,道:“吳叔別來無恙。”
吳管事一擺手,愁眉苦臉地道:“啥有恙無恙,這都火燒眉毛了!”他換過一張欣慰臉色,將陸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哈呀,別說,真是好些時日沒見了,小陸你還是這樣壯實!”
陸鴻笑道:“您老也健旺得很。”
吳管事想到剛纔自己張牙舞爪口沫橫飛的樣子,不禁老臉一紅,打了個哈哈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們後軍在南邊傷亡慘重,五六千人回來的不到二千。老叔我還當你……”說着輕輕摑了自己倆嘴巴,賠罪道,“晦氣晦氣,你們當兵的忌諱這些,老叔不該說這話,不過老叔替你們擔心受怕一整宿倒是真的!”
陸鴻明知他“擔心受怕”云云全是胡謅,心裡卻也不禁感激。
想到泗水兵敗一戰,他再次被臨時任命爲後軍指揮,負責爲大軍殿後,率領幾千人背靠着滾滾泗水,與出擊的南唐姜炎軍打了個昏天黑地,幾死還生,心中就感慨萬千。
那一戰他真正體會到了野戰名將姜炎恐怖的指揮藝術,騎步軍之間的完美契合、軍隊精密有序的進退節奏、切割包圍快穩準狠加上無懈可擊的大局掌控,讓他好幾次都在崩潰的邊緣掙扎,也讓他首次感到“全軍覆沒”這種事是如此的接近……
死裡逃生與大軍會合之後,他甚至在想,如果這次統帥南唐北伐軍的總指揮換成姜炎,勝負結局還會是這樣嗎?
“多謝你的關心了吳叔。”陸鴻向吳管事道了謝,這老滑頭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就是當時的後軍指揮。
“客氣啥!”吳管事搓着手,猶豫了半天,又支支吾吾地道,“你瞧,小陸,不怕你笑話,馬上不是要辦廟會嘛,城裡有頭有臉的家家都要捐花圈扎牌樓,咱們都督府的匠人還缺着吶,都怪你老叔無能……”
這些事跟他嘮個甚麼勁兒,難不成他能變出匠人來?陸鴻瞧他扭捏的臉色,已經把這老東西肚裡轉的那點千秋料到七八分。
果然吳管事話鋒一轉,跟着道:“小陸,咱們的情義是修都督府就記在心裡的,你們眼瞧着都是咱們大周府兵了,身份不同,老叔本來也不敢造次!不過這回能不能請你瞧在當日的情分上,叫你的兄弟們再來給老叔幫個手……”
還是這麼回事兒!
陸鴻有些哭笑不得,這老東西還是想把他們當民夫使喚呢!不過當日跟着他的那些人大多都升了官,帶隊的什長、伍長一大堆,有些甚至已經不在他的手下,調去別的軍了。三流子還因爲做斥候功勞特殊,如今在新設的斥候營做副尉!
現在就算他想幫幫吳管事,也不可能把後軍這些大大小小的八品、九品青綠皮子軍官們一起拉來當小工……
他向吳管事爲難地道:“對不住了吳叔,我的兵現在可抽不開身——有的還在養傷,再說紀律也不允許……”他特地說了句“我的兵”,表示他自己也是個軍官了,沒有上級的調令不能隨隨便便給他幹這種腌臢活兒。
誰知道吳管事渾不當回事兒,甚至有些不愉快地揮揮手道:“怎,只一天罷了,給都督府幫忙怕甚,又不是攬私活兒!你們若是實在怕上官怪罪,大不了你叔請大都督發個話,再調你們過來幫襯一回……只是輕易不要驚動大都督罷了!”
陸鴻開始懶得理會這個老東西了!
把李毅搬出來壓他?
現在李毅正原則上禁足在行營的中軍大帳裡,等待督查司的徹查結果。
再說這廝如果真的不知死活,請他們家大都督調一個正六品的准將軍來給他扎牌樓,估計到時候死都不知怎麼死的,這可是僭越的大罪,連李毅也不會放過了他!
陸鴻無奈假作燥熱,輕輕掀了掀直衫衣領,腰間的龜魚佩也隨之跳躍兩下。
本以爲吳管事招子亮,應該能知難而退,誰知那傢伙臉皮一轉,心思早都不在他身上了,只見他忽然三兩步棄了陸鴻,朝一個年輕公子迎了上去。
陸鴻見他向着那年輕公子連連哈腰行禮,嘴上喊着“小公爺”。原來那人是李毅的獨子,李嫣的胞兄。
他倒是聽說過這個紈絝子弟,名叫李密源。
那李小公爺身後跟着十幾名青衣家丁,都是身強力壯的魁梧之士。
陸鴻在都督府見過這人一回,那次是李毅帶着文武官僚參觀完後園,排場散盡之後,李小公爺和李嫣相攜着同穿赤服牽駿馬入園嬉戲。那天丰神俊秀的李家兩兄妹着實叫民夫們犯了一回癡。
這些日子在軍中時時聽他們談論朝廷或是李家的諸多緋聞,有關於這位小公爺的話題也是越傳越多。有人說李密源並非李毅親生,而是南唐某個藩王的種,傳得有鼻子有眼。
這些事陸鴻或多或少聽過一些,不過他不願意理會這些閒話,包括李毅過去的那些爛事,畢竟他們都是李嫣的家人……
他已打算徑自離開,誰知剛要上馬,就被一個青衣家丁攔住了去路。
“勞駕!”陸鴻朝那家丁冷冷地道。他有些慍怒,這些人不依不饒地糾纏,到底有何用意?
那家丁不爲所動,把手一伸,開口木然地道:“我家小公爺叫你留下馬。”
“甚麼?”陸鴻怒火騰地一聲竄了上來,遲行馬是司馬巽贈給他的,別說只是個尚未繼蔭的小公爺,哪怕是李毅自己也絕不敢朝將軍要馬!
府兵制下所有馬匹軍器都是私配,就連朝廷也只有差遣兵役之權,沒有剝奪私人軍備的權利,這是明搶!
“把馬留下,你可以走了!”那家丁又複述了一遍,伸手就來奪繮繩。
陸鴻再好的涵養也禁不住這般撩撥,擡手一馬鞭,“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抽在那家丁的手背之上。
那家丁“哎唷”一聲大叫,縮回手一個勁兒地吹氣。
這時牙行門口的人也不再吵嚷了,連同過路的一起圍了過來瞧熱鬧。有些認得李小公爺的,都朝着陸鴻指指點點。
陸鴻聽到有人交頭接耳,說甚麼“這小子找死”、“也不看看這位小公爺是誰”之類的話。
他見十幾名家丁散成一圈,隱隱有包圍之勢,反倒鎮定下來,左手摸着腰間的龜魚佩,右手搭在馬鞍上——從這個位置往後再移一尺便能摸到障刀的刀柄。
那李小公爺在人羣之中神情淡然,捧着暖爐閉目悄立,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吳管
事伺候在一旁,焦急地瞧着陸鴻這邊,這下小陸必然是恨死他了!
而且他此刻才瞧見陸鴻的左手邊,掛着一塊工部特製的金沙造配飾,雖然年老眼花,瞧不清牌子上的紋飾,不過但從那顏色來看,不是七品就是六品……
我的天爺,這個小陸走了甚麼樣的運道!自己差點犯了殺頭的大錯啊!
不,已經犯錯了……
他趕忙去求李密源收手:“小公爺……”
李密源將手掌一豎,攔住他的話頭,跟着緊了緊貂裘衣領,喉嚨裡猛地咳嗽兩聲,白皙的臉頰上頓時染上一層病態的酡紅。
吳管事至今也鬧不清這小陸是怎生得罪他家小公爺了,秋天修罷都督府的時候,他就是奉了李密源的命令,要把這個年輕人留在府上,雖說那事兒沒能辦成,李密源也不曾怪罪於他,他還以爲小公爺早把小陸的事情給忘了。
誰知道……
眼看着包圍的圈子越縮越小,距離身周已不足一丈,陸鴻的手指已經搭上刀柄。他有把握在瞬息之內放倒三到四個,然後輕鬆縱馬離去!
姜炎三番五次的圍剿沒能傷得了他,泗水之畔三萬大軍圍追堵截也沒能留下了他,現在就憑這幾塊料也想搶馬?
再說他如今的刀法早已不是大戰藍鷂子那會可比,這是在快一分準一分就能活命的情況下,從死人堆裡練出來的刀法!
他將養清閒了幾日,手正癢得厲害,此時彷彿又回到了硝煙瀰漫的戰場,敵人正等待他氣吞山河的表演……
“讓開讓開,圍着作甚!”
他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原本不知何時已經攥住刀柄的手便鬆了開來,回頭望去,只見他的老搭檔吳衛正帶着幾個熟悉的小兵,撫着鼓脹的肚子大搖大擺地朝人羣中擠。顯然是剛剛下過了館子。
這些兵驕橫慣了,用力稍大了些,頓時將那些圍觀的高門富戶推的七歪八倒,引來罵聲一片。可是等到他們瞧清楚了這些人清一色的制式戎袍之後,又都紛紛閉了嘴。
這幫兵頭曉得自己做錯了事,既不逞兇也不回嘴,更加不去申辯,昂着頭自顧自簇擁着吳衛進了人羣。
那吳衛往人羣中間掃了一眼,目光在李小公爺和陸鴻之間轉了兩轉,終於下定決心似得,他伸手將幾個青衣家丁扒拉開,三兩步湊到陸鴻的身邊,假作高興地道:“老陸,你自個兒偷摸上街來溜猴兒打拳,也不叫上兄弟們一道兒玩耍!”他一面說着,一面向李密源和吳管事拱手,“源哥,堂叔。”感情他都認識。
那幾個兵見了陸鴻,都急忙上來行禮。
李密源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閉上眼轉回頭去,淡淡地道:“吳衛,你還沒死啊。”
旁邊的吳管事則期期艾艾地答應一聲,低下頭不再言語。
吳衛鄙夷地掃了吳管事一眼,看上去這堂叔侄倆的關係很是一般。他衝李密源笑道:“死倒沒敢死,源哥好好的神都花花世界不待着,何時也跑到青州這鳥地方來了?”
李密源道:“夏天就來了。”
吳衛拍拍手道:“好,改天兄弟做東,請你喝酒……”他朝陸鴻使個眼色,“老陸,軍營裡還有事,咱們回罷!”
陸鴻見他出來做和事佬,那是最好沒有,正要借坡下驢答應一聲,卻聽李小公爺低聲喝道:“把馬留下。”
吳衛眼中精芒一閃,面上卻仍是陪着笑,道:“源哥,這種破馬有啥好的,改天我從馬槽裡給你牽十匹。”
李密源突然睜開眼睛,冷然逼視着他,道:“怎麼,在軍隊裡混了兩年翅膀硬了,要跟我作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