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人一大早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此時的陸鴻剛剛耍完一趟刀,正脫了汗衫提着一桶水在院裡沖涼。當他光着膀子打開院門時,門口的幾個兵部緇衣官員被他嚇了一跳。
“失禮了!”陸鴻不好意思地笑笑,“進來先坐,桌上茶壺裡現燒的茶水,口渴了自個兒先倒上。”他將肩膀上搭着的汗衫扯下來,在身上胡亂擦了兩把。
湯柏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呵呵笑道:“陸副指揮不愧猛士本色,你先忙,咱們自己招呼便是。”餘下幾人紛紛附和,各人不由得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年輕軍官生出和氣親近之心。
湯柏說話間便帶頭進了門,他走了兩步忽覺不大對勁,原本打了一肚子疾言厲色的腹稿,在這種氣氛下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嘴了。
一行幾個像老熟人似得自覺摸進堂屋,分資歷官階各自在左側坐定。湯柏坐在客位上首,捧着剛剛沏好的滾燙茶水,在心裡暗歎一聲:唉,今日還沒交手,便不知不覺被這陸校尉擺了一道!他想着,向最下首的一個冷麪官員使了個眼色。
那人繃着一張黝黑臉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他是兵部職方司主事,雖然只是個從八品下低級職官,品軼略低,卻因爲辦事幹練,手段老辣,深受徐尚書的器重,特地派過來給湯柏幫手。
不一時陸鴻穿戴整齊,從門口折了進來,當面便是團團抱拳,陪着笑臉又給大家道了個歉。湯柏這回看着他人畜無害的笑容,心裡卻不由得打起十二分警惕。
等到陸鴻大喇喇地在主位上坐定,湯柏才拱手開口道:“陸副指揮,湯某等因要事突然造訪,未及通報,還請恕罪。”
陸鴻呵呵一笑,擺手道:“理解理解,咱們都是爲國分憂的,一切以公事爲先,無話不可說,私交禮數都在其次。”
湯柏暗喜,連忙借坡下驢,說道:“既然陸副指揮這般通達,我等也就開門見山,早早把事辦了,給主家省一頓晌午。”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身後幾個官員似乎也被他這份幽默逗樂了,也發出一陣歡笑,從進門至今的氣氛都顯得格外友好。
突然那冷麪主事從下首站了出來,衝陸鴻唱了個喏:“陸副指揮,學生兵部職方司主事馮綱有禮。”
陸鴻見他快五張的人了,卻自稱“學生”,自己此刻卻不便站起來還禮,只得在座位上一拱手,道:“馮大人客氣。”
馮綱面上全然瞧不出喜怒,等陸鴻見完禮,便道:“學生奉命協辦‘青州行營功過督查案’,發現諸多疑點,而這些疑點中從頭至尾都參與的只有兩位,一位是青州行營李總管,一位就是陸副指揮!”他這一語可謂石破天驚,不僅聽起來荒誕不經,甚至有些對人不對事的危言聳聽味道。
可是陸鴻卻心知肚明,甚至已經猜到這人將要丟出來的問題,多半還是和那書信有關,因此表面上波瀾不驚,仍舊帶着微笑靜等他往下分說。
那馮綱一上來便口出驚人之語,滿打算一把打亂對手的陣腳,誰知面前這位履歷很“嫩”而且過於年輕的軍官絲毫不動聲色,也不知是真的無辜,還是城
府太深。
他此刻沒空去研究陸鴻其人,緊跟着便拋出擬好的問題:“豐慶六年二月初二魯國公遇襲一事,爲何陸副指揮恰好便在事發之地,還恰好救了李總管,並且被李總管帶入青州行營,從此飛黃騰達?這些事若說是巧合,那也過於順理成章了罷?”
陸鴻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斜乜了湯柏一眼,心想這湯胖子拿自己再沒辦法,也不至於帶一個這麼老的愣頭青來噁心自己罷!他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扯淡的問題。
馮綱見他猶豫,還以爲是做賊心虛,急忙打蛇隨棍上,說道:“陸副指揮莫非有甚麼難言之隱嗎?”
陸鴻心中對此人的態度微微有些惱怒,面上卻仍是和氣一團,笑道:“先糾正馮大人兩個錯誤,第一,我當時救的不是李督,而是女軍的李嫣李校尉;第二,我並沒有被李督帶入青州行營,而是以民夫身份應沭河大營的徵召效力。”說罷向湯柏翻了個白眼,好像在說:你的人刁難我也不先備備功課!
湯柏尷尬地低下頭,似乎對他的眼神視而不見。
馮綱也沒打算頭一個問題就難住了陸鴻,既然對方不吃這套,他也就不再糾纏,緊跟着又問:“魯國公遇襲一事之後,根據屈家莊人所述,亡匪藍鷂子是帶傷逃竄。以陸副指揮的神勇,要拿下一個重傷之人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麼請問,陸副指揮爲甚麼要故意放走這名巨寇?”他將“故意放走”四個字咬得死死的,目光牢牢地鎖在陸鴻臉上,想要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可是他又失望了,陸鴻靜靜地等他說完,便淡淡地回了一句:“事情的經過保海縣的呈文上應該都有,馮大人有興趣的話可以自行調閱。”
馮綱接連兩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湯柏便不由得對他低看了一眼,正準備揮手叫他退下,誰知這馮主事突然提高了嗓門,厲聲道:“學生再請問,當日趙家集客棧貨倉搜剿到的證物當中,有一封極重要的書信,上面清清楚楚寫明瞭李總管通匪作亂的事實,這作何解釋?”
湯柏一顆心頓時嚯嚯地躍動起來,他連忙縮回手,轉頭瞪大了眼睛盯在陸鴻的臉上,想瞧瞧他將如何表現。
誰知陸鴻既不發怒也不驚惶,只是搖頭苦笑。馮綱以爲終於拿到了他的痛腳,心中暗喜,正要再逼問兩句迫他慌亂失言,誰知陸鴻指着他鄙夷地道:“馮大人,你既拿到了李督通匪的十足證據,那便該去問李督的話;假若上面還有對我陸某不利的言語,那麼應當直接請朝廷下旨、兵馬司籤令抓人,陸某絕不申辯!”
馮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那封隨一車黃金收繳的信上怎麼可能有關於陸鴻的隻言片語,甚至連所謂有關李毅的證據也只是見仁見智——實在是那信上只有一句話:毅公亭堅兄在上,前番約定之事……
信紙往後一片空白,既無署名更無鈐印,雖然明眼人都瞧得出不同尋常,可是誰能拿這個去定李毅的罪?如果真能這樣的話,那纔是滑天下之大稽!
陸鴻見他低頭不語,冷笑道:“你們若是爲了‘青州行營功過督查案’來問話,我理當配合,如
果只是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那就請罷,不要浪費大家時間!”
可是兵部臨設督查司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便集衆商討,最終決定試圖從陸鴻這裡打開缺口,今日排開這般陣仗,專程連夜趕到保海縣,未竟尺寸之功,怎麼可能就走?
湯柏見馮綱一敗塗地,急忙站出來打圓場,他先衝陸鴻行了個平禮,跟着和和氣氣地笑道:“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原是無關緊要,是馮主事唐突了。”說罷假作責備地向馮綱道,“紀常,還不退下!”
馮綱連忙躬身施禮:“是,學生知錯。”說着退回下首,戰戰兢兢地挨着半邊椅子坐下。
湯柏點點頭,又向陸鴻道:“陸副指揮,本官倒有幾個關於泗水之戰的問題請教。”
陸鴻一伸手,道:“湯郎中請坐,但問無妨。”
湯柏頷首致謝,坐回到椅子當中,說:“根據幾日來各軍參戰官兵所述,陸副指揮曾與左軍指揮司馬將軍聯名勸阻李總管強行渡河攻打盱眙,請問是出於甚麼考慮?”
陸鴻靜待他說完,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只是出於敵我情勢、地形還有戰略目標考慮。”他在腦子裡稍稍梳理了一遍,“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我軍作戰人員共三萬三千人,敵軍成建制大部五萬二千上下,徐州有敵軍四千,我方側翼級身後有敵散兵將近三千餘,另外還有盱眙守軍八千至一萬,我們青州行營面對的是兩倍以上的敵人,而且唐軍據河而守、盱眙丘陵地形又不利於左軍騎兵突擊,我軍的戰略目標也不包括反擊入境和佔領地方城池,因此我與司馬將軍同時反對渡河攻打盱眙。”
湯柏一拍手道:“照哇,陸副指揮是爽快人,本官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們兵部臨設督查司就是認爲李總管罔顧將士性命,毫無根據胡亂指揮,在此次戰役中造成許多不必要的損失……”
他尚未說完便被陸鴻伸手製止:“湯大人這話不對,雖然最後結果證明李督的決策有偏頗,但他是主帥,他有權根據當時的形勢做出自己的判斷!青州行營當時兵鋒正盛,乘勝追擊無可厚非,所謂‘毫無根據胡亂指揮’云云纔是真正的毫無根據!”
湯柏被他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冷笑道:“照你這麼說,李總管難道就沒有一點過錯?”
陸鴻道:“功過自有朝廷論斷,任誰指揮一場戰役都會有決策失誤的時候,難道只要犯過錯誤,哪怕成功完成了朝廷制定的目標也要大肆罰罪?那麼今後誰敢出任一軍統帥,誰還敢在戰場上下令決策?”他忽然用力敲敲桌面,提高了嗓門道,“我倒想問問你,你們這些人到底還要鬧道甚麼時候?你們知不知道現在青州城外還有好幾萬兵將在等待慶功大旨、等待朝廷封賞,幾萬各道各州府兵在等待撤番回鄉,還有許多傷員在等待釐定送返、無數陣亡的英魂還沒人昭告祭奠?”
他越說越是激動,到最後甚至走到湯柏的面前雙手揮舞,青筋暴跳,湯柏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的每一句話都振聾發聵,是他從沒聽過,也從沒想過的!
湯柏原本堅定的信念不知不覺間動搖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