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我父親下意識扭頭朝屋子中間躺的那倆人看了一眼,渾身一激靈,那倆人不見了,再看看自己身邊跟王思河身邊,一個人身邊躺了一個,我父親立馬兒就明白了,這屋裡之前躺的那倆是死人,這幫缺德帶冒煙兒的龜孫子們趁自己兩個睡着,把這倆死人擡到了自己兩個身邊。
我父親遮住照在臉上的幾道光柱,從地上站了起來,這時候王思河也從地上站了起來,他臉上也被幾道光柱照着,因爲搞不清狀況,兩個人都不敢發作。
僵持了一會兒,光柱由我父親他們臉上移到了地上,等我父親從強光中適應過來以後,已經給一羣人團團圍住。我父親掃眼一看,這羣人裡面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此時此刻這羣人倒沒什麼,我父親驚訝的是那幾道晃眼的光柱,居然在他們其中幾個人手裡拿着!
“你們想幹啥!”王思河這時候也緩過勁兒來,像頭髮了怒的獅子似的吼了一嗓子,他跟我父親都不是那種膽小怕事兒的人,剛纔只是被那幾道不知道啥玩意兒的光束給唬住了。
王思河這一嗓子下去,卻引得這羣人又鬨笑起來,笑聲裡帶着幾分嘲弄,其中一個二十來歲的男生不溫不火的說道:“你說我們想幹啥。”
這男生站在人羣最前面,看着像是這羣人的頭目,聽聲音,說的是普通話,聽不出是那裡的人。
我父親上學的時候,老師也教了一些普通話。當然了,過去那些普通話跟現在的不太一樣,聽上去土的都能掉渣兒,各位要是想知道過去那些普通話是個啥樣兒,去看看老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就明白了。
我父親跟王思河看着那個男生沒說話,男生看看我父親,又看看王思河,疑惑地問道:“二七派就來了你們兩個?”
我父親跟王思河對視了一眼,轉過眼神兒,我父親直視着男生,不算客氣地回道:“就我們兩個又怎麼了,照樣兒造反鬧革命,啥在我們跟前都是紙老虎!”
男生一聽我父親這話,臉上露出一絲意外,朝他自己身邊的兩個男生看了看,說道:“看看人家二七派的人,以後你們都學着點兒!”兩個男生趕忙點頭。
男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父親跟王思河,突然喊道:“與天鬥其樂無窮!”
我父親兩個一聽,這是要對毛主席語錄呀,這要是對不上來,或者反應稍慢一點兒,那就攤上大事兒了,我父親連想都沒想,順口就喊:“與地鬥其樂無窮!”
王思河跟着忙喊:“與人鬥其樂無窮!”
男生一聽,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接下來的語氣也客氣了很多,說道:“我們是紅星派的,這個學校就是我們的總部,歡迎兩位二七派的同志跟我們勝利會師。”男生話音一落,一羣人嘩嘩譁鼓起了掌。
這是啥毛病啊!
還沒等我父親跟王思河反應過來,男生像國家領導似的一揮手,掌聲立刻就停了,男生語氣平和地又問我父親兩個,“你們兩個怎麼睡在停屍房了,爲什麼不直接找我們呢?”
我父親眼神一閃,說道:“這不是天色晚了嘛,我們不想打擾到別人。”我父親話音沒落,王思河接了一句,“毛主席說過,胸懷朝陽幹革命,廣闊天地煉紅心,天大地大,革命最大,咱們這些幹革命的,睡哪兒都一樣!”
男生點了點頭,看來十分讚賞王思河這句話,男生說道:“這位同志說的不錯,不過,爹親孃親,同志最親,咱們幹革命的不能虧待了同志,我們睡牀上,不能讓你們睡地上。”說着,扭頭朝身邊一個小姑娘說道:“小茹,給這兩位同志安排兩張牀……”
我父親聞言,順着男生的眼神看向了那個叫小茹的姑娘。這姑娘看着跟我父親年齡相仿,甚至可能比我父親還要小一點兒,穿着一身綠軍裝,胸前搭着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像是個城裡人,皮膚白皙、模樣兒俊俏,大眼睛水靈靈的十分乖巧。
其他人又把之前那兩具嚇人的屍體擡回了房子中間位置,這個叫小茹的帶着我父親兩個出了房門。這小姑娘在前面走了沒幾步,猛地一回身,問我父親兩個,“跟死人睡一塊兒什麼感覺?”
我父親沒說話,王思河冷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會去試試呀,躺那倆死人中間,保證叫你知道是個啥感覺。”
小姑娘砸了下嘴,轉過身接着帶路,我父親在她身後問道:“那倆屍體,是你們擡到我們身邊的吧?”
小姑娘咯咯咯笑了起來,笑完了說道:“我們一個同志起牀撒尿,路過停屍房看見裡面多了兩具‘屍體’,一開始害怕,後來發現那兩具屍體還會動……”小姑娘說到這兒,又咯咯咯笑了起來。
我父親跟王思河相互看了一眼,不用小姑娘再說,他們倆也能猜出接下來他們做了啥。
小姑娘笑了許久,笑完了以後,可能怕自己接着再笑,轉移了話題,問我父親兩個:“對了,你們兩個還沒吃飯吧?”
兩個人同時點了點頭,一天了,兩個人就靠着小女孩給的那幾個燒餅維持着,因爲燒餅已經風乾,咽的時候像刀片兒一樣割的喉嚨生疼,這時候還真想吃點兒軟乎兒東西。
“那跟我來吧。”小姑娘見我父親兩個點頭默認,說着,把我父親跟王思河帶到了一間很不起眼的小房子跟前。
小姑娘讓我父親跟王思河先等一下,她自己走到房門口兒,猛然間做出了一個讓我父親至今難忘、與她乖巧模樣極其不相稱的舉動,小姑娘擡起腳,咣咣踹起了房門,一邊狠踹,嘴裡一邊像母夜叉似的吼叫着:“臭老九,快開門!”
踹了沒幾腳,小房子裡傳來一個蒼老的音聲,“來了來了……”緊跟着,咔噠一聲,小房子裡的電燈亮了。
房門打開以後,一個白髮蒼蒼略微駝背的老人出現在了門口兒,逆光之下,我父親恍惚覺得這位老人身上帶滿了說不出的悲涼與滄桑。
小姑娘沒進屋,下命令似的對老人說道:“給新來的這兩位同志下兩碗麪條,再煮幾個雞蛋!”
“哎哎……”老人像個老奴才似的,一邊答應着,一邊衝着小姑娘連連哈腰。
小姑娘一轉身,變了個人似的,笑盈盈對我父親跟王思河說道:“走吧,一會兒再來吃飯,我先帶你們找兩張牀……”
走了沒幾步,我父親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位老人拄着一根柺棍兒,一瘸一拐朝小房子對面那座大房子走去,這時候,王思河低聲問了小姑娘一句,“小茹同志,那臭老九是誰呀?”
小姑娘看了王思河一眼,輕描淡寫回道:“我們學校的副校長……”
我父親心裡猛地一震,從眼前這小姑娘身上,我父親似乎看到了雷鋒哥哥那句話:對待“同志”,像春天一樣溫暖;對待“敵人”,像嚴冬一樣殘酷……
真是個瘋狂的年代!
小姑娘帶着我父親兩個在一間大房子裡找了兩張牀鋪,牀上的東西都是現在成的,新被子、新褥子,摸上去比我父親在家裡睡的牀鋪還要好。
小姑娘臨走時跟我父親兩個說,可以先休息一會兒,等飯做好了直接到食堂裡去吃。
這間大房子裡不止兩個牀鋪,不過那些牀鋪上都沒人,偌大個房子就我父親跟王思河兩個。我父親跟王思河並沒有休息,因爲這麼一鬧,兩個人一點睏意都沒有了。
走出房間,兩個人直奔食堂,之前那個老人住的小房子對面那個大房子,應該就是食堂了,因爲這時候那個大房子裡的電燈亮了。
走進食堂一看,裡面放着七八張小桌小凳,看樣子過去是課桌,現在成了餐桌。在食堂的一角,盤着個燒煤的大竈臺,老人正駝着腰在竈臺上忙活着。我父親跟王思河走了過去,老人扭頭瞅了我父親兩一眼,一低頭,又繼續忙活起來。
我父親把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老人一身破棉襖,上面有許多開口的地方,小孩兒嘴似的,露着油黑的棉花套。老人那臉上帶着一道道淤傷,像給鞭子抽的,那條瘸腿上還綁着塊夾板,看樣子像是給打瘸的,整個人看上去十分可憐。
我父親忍不住問了老人一句:“老大爺,您是這裡的校長嗎?”
老人一聽,渾身一哆嗦,嘴裡唸叨起來:“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我父親跟王思河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心裡都很不是滋味兒,在竈臺旁邊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
不大一會兒,飯做好了,湯麪條,沒有煮雞蛋,每人碗裡只有倆荷包蛋。老人問,“還有事兒嗎?要是沒事兒,我這就回去了。”
我父親從凳子上站起了身,問道:“停屍房那倆死人是誰呀,我聞着都有味兒了,咋不埋了呢?”
老人聞言又是一哆嗦,膽怯地看了看我父親又看了看王思河,估計看着我父親跟王思河沒啥惡意,小聲說道:“那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和一位老師,沒挨住,前幾天夜裡上吊死了,不讓埋,說這是典型兒。”說着,老人眼裡閃起了淚花。
老人擡手拭了拭眼睛,拄着柺棍走了,只留給我父親兩個一瘸一拐的背影。
湯麪條、荷包蛋,在那時候的我父親眼裡,那簡直就是山珍海味,可是,他們那一次,卻沒吃出丁點兒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昨天跟我父親他們對話的男生找來了。男生一臉帶笑,自我介紹說,他叫周建宏(化名),隨後問我父親兩個叫啥,我父親忙說:“我叫賈富乾,河南的,幾代貧農。”
王思河一聽,立刻會意,忙說:“我叫賈富坤,俺倆是兄弟,這是俺哥。”
賈富乾、賈富坤,兩兄弟,確有其人,跟我父親他們是一個村子的,之前村裡有幾個跟着男一男二他們上北京的年輕人,其中就有他們兩個,確切地說,這兩兄弟比我父親跟王思河大了好幾歲,我父親跟王思河這時候,冒了他們的名字。(賈富乾,賈富坤,均爲化名,賈富乾已經去世多年,賈富坤到現在還活着,爲啥要用化名,我是有苦衷的,因爲字數太多,下面的小黃框裡我會具體解釋的。)
這個叫周建宏的男生,找我父親他們兩個,是因爲有件事要找他們兩個商量。
不過,在我父親接下來的經歷裡,真應了那句話: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