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的心吊了起來:“被看到了?趁現在立刻逃?還是沒有?”
這時,圍牆內傳來細細的哭聲。踏踏的腳步聲中,一個男人柔聲道:“不要哭了,臉都花了。”
這個聲音魏無羨和江澄都熟悉無比,正是溫晁!
緊接着,王靈嬌嚶嚶地道:“是不是臉花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溫晁道:“怎麼會?嬌嬌無論怎麼樣,我都喜歡。”
王靈嬌動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點就以爲我真的要被那個賤人殺死,再也見不到你了……溫公子……我……”
溫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說了嬌嬌,已經沒事了。還好,溫逐流保護了你。”
王靈嬌嗔道:“你還提他!那個溫逐流,我討厭他。今天要不是他來得遲了,我根本就不會吃這麼多苦。我到現在臉還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溫逐流,不讓他在自己眼前晃悠,眼下卻又開始顛倒黑白。溫晁最喜歡聽她委屈撒嬌,道:“不疼,來,給我摸摸……你討厭他不打緊,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這個人修爲很是了得,我父親說過不少次,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還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靈嬌不服氣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樣。溫宗主手下那麼多名士、那麼多人才,成千上萬,難道少了他一個還不行?”
她在暗示溫晁,懲治溫逐流給她出氣,溫晁嘿嘿笑了兩聲。他雖然頗爲寵愛王靈嬌,卻還沒寵愛到要爲個女人就懲治自己貼身護衛的地步。畢竟溫逐流爲他擋下過無數次的暗殺,又不多言,口風緊,絕不會背叛他父親,也就等於絕不會背叛他,這樣忠誠又強大的保鏢,不可多得。王靈嬌見他不以爲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過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卒而已,那麼囂張,剛纔我要打那個虞賤人和那個江什麼的耳光,他還不許。人都死了,屍體而已!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
江澄一下子沒抓住,從牆上滑了下去。魏無羨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後領。
兩人都是熱淚盈眶,淚珠順着面頰滾滾墜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無羨想起今早江楓眠出門的時候,還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間留給對方的最後一句話,都不是什麼溫柔的好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上最後一面,江楓眠有沒有機會對虞夫人再多說一句。
溫晁不以爲然道:“他就是這麼個脾性,古怪。照他的說法,是什麼士可殺不可辱。人都是他殺的,還講這些做什麼。”
王靈嬌附和道:“就是。虛僞!”
溫晁就愛聽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靈嬌又幸災樂禍道:“這個虞賤人也算是活該了,當年仗着家裡勢力逼着男人跟她成親,結果呢,成親了有什麼用,人家還不是不喜歡她。當了十幾年的活棄婦,人人在背後嘲笑。她還不知收斂,飛揚跋扈。最後這樣也是報應。”
溫晁道:“是嗎?那女的還挺有幾分姿色的,江楓眠爲什麼不喜歡他?”
在他的認知裡,只要是長得不錯的女人,男人沒有什麼理由不喜歡。該被唾棄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還有不肯給他睡的女人。王靈嬌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賤人這麼強勢,明明是個女人卻整天揮鞭子打人耳光,一點教養都沒有,江楓眠娶了這麼個老婆還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輩的黴。”
溫晁道:“不錯!女人嘛,就應該像我的嬌嬌這樣,聽話,可愛,一心向着我。”
王靈嬌格格而笑。聽着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語,魏無羨又悲又怒,渾身發抖。他擔心江澄會爆發,可江澄可能是悲痛過度,好像昏厥了一樣,一動也不動。王靈嬌幽幽地道:“我當然只能一心向着你了……我還能向着誰?”
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道:“溫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過了,清點出來的法寶有兩千四百多件,正在歸類。”
那是蓮花塢的東西,那是江家的東西!
溫晁哈哈大笑,道:“好,好!這種時候,正是應該大大慶賀一番,我看今晚就在這裡設宴吧。物盡其用!”
王靈嬌嬌聲道:“恭喜公子入主蓮花塢。”
溫晁道:“什麼蓮花塢,把這名字改了,把所有帶着九瓣蓮標誌的門都拆了,換成太陽紋!嬌嬌,快來給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無羨和江澄再也聽不下去了。兩人翻下了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離開蓮花塢。跑了很遠,那羣烏合之衆在校場內的歡聲笑語還揮之不去,一個女人嬌媚的歌聲快活無比地飄蕩在蓮花塢的上空,彷彿一把帶有劇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們的耳朵。
跑出數裡,江澄忽然停了下來。
魏無羨也跟着停了下來,江澄轉身往回折,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幹什麼!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我不要回去?我爹孃的屍體還在蓮花塢裡,我能就這麼走了嗎?我不回去我還能去哪裡!”
魏無羨抓得更緊了:“你現在回去,你能幹什麼?他們連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殺了,你回去就是一個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滾,別擋我的路!”
魏無羨出手擒拿,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遺體是一定要拿回的,但不是現在!”
江澄閃身避過,還擊道:“不是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受夠你了,快給我滾!”
魏無羨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說了,要我看顧你,要你好好的!”
“給我閉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爲什麼啊?!”
魏無羨被他一把推到草叢裡,江澄撲了過來,提起他衣領,不住搖晃:“爲什麼啊?!爲什麼啊?!爲什麼!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
他掐住魏無羨的脖子,兩眼爆滿血絲:“你爲什麼要救藍忘機?!”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經失去了神智,根本無心控制力度。魏無羨反過兩手,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爲什麼要救藍忘機?!你爲什麼非要強出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這麼喜歡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場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啊?!你現在高興了嗎?!”
“藍忘機金子軒他們死就死了!你讓他們死就是了!他們死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關我們傢什麼事?!憑什麼?!憑什麼?!”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給我死!!!”
魏無羨喝道:“江澄!!!”
掐着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江澄死死瞪着他,眼淚順着臉頰滾滾落下。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垂死般的悲鳴、一聲痛苦的嗚咽。
他哭着道:“……我要我的爹孃,我的爹孃啊……”
他向魏無羨要他的父親和母親。可是,向誰要,都要不回來了。
魏無羨也在哭,兩個人跌坐在草叢裡,看着對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裡明明很清楚,就算當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不救藍忘機,溫家遲早也要找個理由逼上門來的。可是他總覺得,若是沒有魏無羨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的這麼快,也許還有能轉圜的餘地。
就是這一點令人痛苦的僥倖,讓他滿心都是無處發泄的悔恨和怒火,肝腸寸斷。
天光微亮時,江澄幾乎都有些呆滯了。
這一晚上,他竟然還睡了幾覺。一是太困了,哭得脫力,不由自主昏睡過去。二是還抱着這是一場噩夢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發現自己還躺在蓮花塢自己的房間裡。父親坐在廳堂裡看書擦劍。母親又在發脾氣抱怨,責罵魏無羨。姐姐蹲在廚房裡發呆,絞盡腦汁想今天做什麼吃的。師弟們不好好做早課,盡上躥下跳。
而不是被冷風吹了一夜之後,在野草叢裡頭痛欲裂的醒來,發現自己還蜷縮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山坡後。
先動了動的魏無羨。
他扶着自己的雙腿,勉強站起來,啞聲道:“走吧。”
江澄一動不動。魏無羨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裡?”
他嗓子乾啞,魏無羨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師姐。”
江澄揮開了他伸出的手。須臾,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來。
兩人向着眉山的方向出發,徒步而行。
一路上,兩人都是強打精神,步履沉重,彷彿身負千斤巨擔。
江澄總是低頭,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電抵在心口附近,把這僅存的一樣親人遺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頻頻回望蓮花塢的方向,凝望着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如今淪爲一個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彷彿永遠看不厭、永遠還留有最後那麼一點希望,可是,淚水也永遠會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們逃得匆忙,身上沒帶乾糧,從昨日到今日又體力消耗嚴重,走了半日後,都開始頭昏眼花。
此刻已離開了人跡荒涼的野外,進入了一座小城。魏無羨看了看江澄,見他一副疲倦至極、不想動彈的模樣,道:“你坐着。我去弄點吃的。”
江澄沒應,也沒點頭。走來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無羨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再三叮囑他坐着不要動,這便離開了。他經常在身上各個角落塞些零錢,這個時候便派上了用場,不至於囊中羞澀。走了一圈,買了一堆吃食,還買了乾糧備長路上所用,花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迅速回到他們分開的地點。
然而,江澄卻不見了。
魏無羨提着一堆饅頭、麪餅、水果,心頭一慌,強自鎮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沒見到江澄。
他徹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補鞋匠,道:“老伯,剛纔這裡坐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沒有看到他去哪兒了?”
補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線頭,道:“剛纔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魏無羨道:“是啊!”
補鞋匠道:“我手裡有活,沒怎麼看清。不過他一直盯着街上人發呆,後來我擡頭再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吧。”
魏無羨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蓮花塢去偷遺體了!
瘋了一樣,魏無羨拔腿就跑,往來的方向跑。
他手裡提着一堆剛買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後腿,奔了一陣他便將它們拋在身後。可是奔出一段路後,他就開始頭昏眼花,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髮慌,雙膝一軟,撲到了地上。
這一撲,撲了他滿臉的灰泥,口裡嚐到了塵土的味道。
他胸腔中涌上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力和恨意,拳頭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聲,這才爬了起來。他折回去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饅頭,在胸口擦了擦,囫圇兩口便吞下一個,牙齒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嚥下喉嚨,哽得胸口隱隱作痛。再撿起幾個塞進懷裡,拿着一個饅頭邊吃邊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蓮花塢,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沒在路上見到江澄的人影。
魏無羨遠遠望着燈火通明的蓮花塢,手撐着膝蓋不住喘氣,胸腔和喉嚨蔓延上一股長時間奔跑過後特有的血腥氣,滿嘴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
他心道:“爲什麼沒追上江澄?我吃了東西,尚且只能跑這麼快,他比我更累,打擊比我更大,難道還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蓮花塢來了嗎?可是不回來這裡,他還會去哪裡?不帶上我,一個人去眉山?”
調息片刻,他還是決定先去蓮花塢確定一番,潛行而去。
還是沿着那一段牆貼行,魏無羨心中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有人在校場上談論江澄的屍體了。否則我……”
否則?
否則他能怎麼樣?
怎麼樣都不能。他無能爲力。蓮花塢已經毀了,江楓眠和虞夫人都沒了,江澄也不見了。他只有一個人,孤身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辦不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渺小。在岐山溫氏這個龐然大物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
魏無羨的眼眶熱得幾乎又要滾下淚來。他轉過一道牆彎,忽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人影。
電光火石之間,魏無羨便將這個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鎖住這個人的雙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壓低聲音,用他能拿出來的最兇惡歹毒的語氣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一下就能擰斷你的喉嚨!”
這個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這是個少年的聲音。魏無羨一聽,第一反應是:“莫非是我認識的人,穿着溫家的袍子混在裡面臥底的?”這個念頭旋即被他推翻:“不對,這聲音完全耳生,有詐!”
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別想搞鬼!”
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可以看我的臉。”
魏無羨心道:“看他的臉?莫非他在嘴裡藏了什麼東西準備噴出來?或是他有別的辦法,露臉就能害人?”
他滿心戒備地擰着這人的臉轉了過來。只見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種青澀的俊逸,正是昨日他們往裡窺看時見到的那名小公子。
魏無羨心中漠然道:“不認識!”
他把這少年的臉轉回去,繼續掐着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是誰!”
這少年似乎有點失望,道:“我……我是溫寧。”
魏無羨皺眉道:“溫寧是誰?”心中卻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有品級的,抓在手裡說不定能換回人來!”
溫寧訥訥道:“我……前幾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談盛會上,我……我……射箭……”
聽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衝上魏無羨的心頭,他怒道:“你什麼你?!你結巴嗎?!”
溫寧在他手裡嚇得一縮,似乎想抱頭蹲下,輕聲道:“是……是啊。”
魏無羨:“……”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當日,那場射箭比賽還未開始之前,他一個人在不夜天城裡晃盪。
晃着晃着,穿過一片小花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弓弦震顫之聲。
他傳林拂葉而入,只見有個身穿白色輕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對着前方的一隻靶子拉弓,放弦。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隻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魏無羨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裡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無羨從花圃之後走了出來,笑道:“你是溫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你們家的的射箭這麼……”
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麼?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他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當看了個稀奇,回到廣場。比賽即將開始,溫家那邊一片吵鬧。魏無羨問江澄:“他們家辦個清談會怎麼這麼能折騰,天天都有戲。今天又怎麼回事?”
江澄道:“還能怎麼回事,名額有限,在爭讓誰上場。”頓了頓,他輕蔑地道:“這羣溫家……的箭法都爛成一個德性,誰上場不是一樣啊?爭來爭去有區別麼?”
溫晁在那邊喝道:“再來個!再來個,還差一個!最後一個!”
他身旁的人羣之中,方纔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裡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勁兒才舉起手。可他舉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樣叫嚷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了一陣,一旁纔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瓊林?你也想參賽?”
那被叫做“瓊林”的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沒見過你拿過弓,參什麼賽啊!別浪費名額了。”
溫瓊林似乎想爲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着。”
魏無羨心道:“丟臉?要是你們溫家裡有一個人能給你們撿回點臉面,也就他了。”
他揚聲道:“誰說他沒拿過弓?他拿過的,而且射得很好!”
衆人都略微驚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溫瓊林的臉原本有些蒼白,因爲衆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變得通紅,漆黑的眼珠使勁兒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負手走了過去,道:“你剛纔在花園裡射得不是挺好的?”
溫晁也轉了過去,懷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溫瓊林低聲道:“……我……我最近才練的……”
他說話聲音很低,還斷斷續續,彷彿隨時能被人掐斷,也確實經常被人掐斷。溫晁不耐煩地打斷道:“好吧,哪兒有個靶子,你趕快射一個來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讓開。”
溫瓊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來,拿着弓的手緊了緊,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無羨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道:“放鬆。像之前那樣射就行了。”
溫瓊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拉弓,鬆弦。
可惜,這一拉弓,魏無羨就在心底搖了搖頭,心道:“姿勢錯了。”
這溫瓊林大概是從沒在旁人面前射過箭,從指尖到手臂都在發抖,一箭飛出,連靶子都沒中。圍在一旁觀看的溫家中人發出譏笑之聲,紛紛道:“哪裡射得好了!”
“我閉着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別浪費時間了,趕緊挑一個人出來上場!”
溫瓊林的臉紅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揮退,自覺落荒而逃。魏無羨追了上去,道:“唉,別跑!那個……瓊林兄對吧?你跑什麼?”
聽他在背後叫自己,溫瓊林這才停了下來,垂首轉身,從頭慚愧到腳的樣子,道:“……對不起。”
魏無羨奇道:“你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麼?”
溫瓊林內疚地道:“你……你推薦我,我卻讓你丟臉了……”
魏無羨道:“我有什麼可丟臉的?你以前不常在別人面前射箭吧?剛纔是緊張了?”
溫瓊林點了點頭,魏無羨道:“有點自信。我老實跟你說吧,你比你們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見過的所有世家子弟裡,箭法比你好的絕對不超過三個。”
江澄走了過來,道:“你又在幹什麼?三個什麼?”
魏無羨指着他道:“喏,比如說這個,他就沒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無羨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實沒什麼好緊張的,多在人前練練就習慣了,下次一定能讓人刮目相看。”
這個溫瓊林,大概是個溫家裡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卻羞怯自卑,縮手縮腳,連說話也結結巴巴,好不容易苦練一番,鼓起勇氣想表現自我,卻因爲太緊張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開導他,說不定這少年從此以後就越發封閉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露了。魏無羨對他鼓勵了幾句,再簡單說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點,糾正了他剛纔在小花園裡射箭時的一些細微毛病,溫瓊林聽得目不轉睛,不住點頭。江澄道:“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馬上開賽,還不快滾去入場!”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對溫瓊林道:“我現在就要去比賽了。你待會兒可以看看場上我怎麼射的……”
江澄不耐煩地拖着他離開了,邊拖邊啐道:“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你以爲自己是楷模嗎?!”
魏無羨想了想,訝然道:“是啊。我不就是嗎?”
眼下,魏無羨記起來了這一段,試探着問道:“你是那個……溫瓊林?”
溫寧點點頭,道:“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們可能會再來……”
魏無羨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溫寧道:“看、看到了。”
魏無羨道:“看到了我卻沒叫出聲來?”
溫寧道:“我不會叫的。我不會喊人的,也不會告訴別人。”
他這句難得沒有結巴,而且語氣堅定,猶如立誓。魏無羨驚疑不定,溫寧又道:“魏公子,你是來找江公子的吧?”
魏無羨道:“江澄在裡面嗎?!”
溫寧老老實實地道:“在。昨天被抓回來的。”
聞言,魏無羨心念如電轉:“江澄在裡面,蓮花塢我是非進不可了。用溫寧做人質?不頂,這個溫寧以往就受其他世家子弟的排擠忽視,地位在溫家恐怕不高,溫晁也不喜歡他,拿他做人質根本沒用!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謊?他不是溫家的人嗎?可是他昨天確實沒告發我們。如果我放開他,他究竟會不會出賣我?溫狗裡會有這麼好心的人嗎?若要確保萬無一失,只能……”
魏無羨心頭閃過一絲殺機。
他原本並不是殺性重的人,但是家門遭遇大變,累日來已是滿心恨火,形勢又嚴峻,不容他再留仁善。
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溫寧的脖子擰斷!
正思緒紛亂,溫寧道:“魏公子,你是要回來救江公子的嗎?”
魏無羨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溫寧竟然緊張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幫你把他救出來。”
霎那間,魏無羨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愕然道:“……你?你幫我救?!”
溫寧道:“嗯。就、就是現在,我馬上就能把他帶出來。剛好,溫晁他們都出去了!”
魏無羨緊緊抓住他:“你真的能?!”
溫寧道:“能!我、我也算溫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門生聽話。”
魏無羨厲聲道:“聽話?聽你的話殺人嗎?”
溫寧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門生從來不胡亂殺人的!”
他又補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後來才趕來的。真的!”
魏無羨瞪着他,心道:“他安的什麼心思?撒謊?虛與委蛇?可這謊撒的也太荒唐了!以爲我是傻瓜嗎?!”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裡把自己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可是,他隻身一人,無仙劍無法寶,而牆內駐紮的是成百上千名溫家修士,也許還有那個溫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託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對象,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魏無羨舔了舔乾枯的嘴脣,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不知不覺間,他也結巴起來了。說到了一半,想到自己還用一個威脅的姿勢揪着溫寧,連忙把他放開,但還是藏了後招,如果他一放開溫寧就逃跑、叫喊,他就立刻把溫寧的頭顱打穿。
然而,溫寧只是轉過身來,認真地道:“我……我一定盡力。”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着。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麼了?我瘋了嗎?溫寧爲什麼要幫我?我爲什麼要相信他?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裡面?不,江澄不在裡面纔好!”
沒過一炷香,那個溫寧,居然真的揹着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
那人渾身血污,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伏在溫寧背上一動不動,正是江澄。
魏無羨低聲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溫寧對魏無羨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道:“江、江公子的紫電。我帶上了。”
魏無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想到剛纔還動過要殺了溫寧的心思,訥訥地道:“……謝謝!”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無羨道:“戒鞭?!”
溫寧道:“嗯。溫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傷。”
魏無羨只摸了兩下,江澄至少斷了三根肋骨,還不知有多少傷是沒看到的。
溫寧道:“溫晁回來發現後,一定就會在雲夢一帶到處抓你們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帶你們躲到一個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飢一頓飽一頓,他急需用藥和安養,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了。除了仰仗溫寧,竟然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裡,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藉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他們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後轉陸路,溫寧安排了車馬,路上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紮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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