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是古老的職業,古老到什麼程度呢?遠古時曾經有過“家爲巫史”的情況,就是說,人人都會玩兩手巫術。然而,那時人們運用巫術就像我們現在吃飯、握手一樣平常,不是謀生的手段,因此在嚴格意義上還不能叫職業。
家常菜人人會做,卻有好壞之分。巫術也是這樣,用得多了,就有高下之分。比如,巫師甲預測一天後下雨,巫師乙預測三天後下雨,結果一個月後下雨了,因爲乙的預測最接近,大家就說乙的巫術最靈(這種思維方式在當時很正常,有人管它叫原邏輯)。那時候,巫師都是由高層領導擔任的。酋長和高層貴族組成了部落的最高統帥部,實際上也可稱宗教事務部,因爲那時候的大事也就是巫術和打仗兩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果哪位巫術玩得純熟,而且打仗勇猛,衆人肯定會推舉他做酋長,絕對依照“專家治國”的原則。正因爲巫師都是當時的精英分子,所以後人追憶巫師的光輝形象時,說他們“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意思就是說巫師們都是智商極高的,而且有千里眼、順風耳,能準確地預測未來的吉凶。
所以,最早的職業巫師其實就是咱們那些最早的有名有姓的老祖宗。黃帝、蚩尤,都是把巫術練到頂級的巫師。在黃帝蚩尤大戰中,蚩尤作法請神下雨,黃帝則驅動旱神天女止雨。蚩尤鬥法失敗,於是被殺。這是典型的巫師鬥法!倒真驚天地,泣鬼神。更重要的是,這一仗決定了我們把自己稱爲“炎黃子孫”而不是“蚩尤子孫”。
其他能在史書上留一筆的上古賢君賢臣,多半也都有巫術絕活。據說大禹在治水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步伐,這套“凌波微步”被後來的道士們奉爲“萬術之根源,玄機之要旨”,比之少林寺的《易筋經》亦未遑多讓。商湯爲了求雨,要點火自焚,有人說這是裝樣子,但如果不是大家公認他是全國最好的巫師,他即便想作秀也沒機會。
“傳說時代”是巫師的黃金時代,到了有實物、文字證據的時代,巫師就不太靈光了。商代家大業大,國王要高瞻遠矚,政治活動越來越重要,宗教事務就分別交給手下人去打理,分工也越來越細。於是就有了專門整理巫術檔案的“史”,有了專門負責禱告的“祝”,有了專門負責整治王八的“卜”;真正原始意義上的巫師,只負責跳舞求雨。更慘的是,當時盛行“暴巫”——天旱時把巫師放在烈日下曝曬來感天動地求得雨水。做巫師做到這個份上,真是失敗中的失敗。
當然也有混得好的,比如巫賢,在商王太戊時,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總的看起來,宗教事務部已經降格爲宗教事務局了。不僅如此,興致高時商王還經常越級指揮,親自參與占卜活動,一會說這塊龜甲的洞燒得不好,一會說我來看看明天下不下雨,而且還要收版稅,所以在甲骨文裡經常見到“王佔曰”的字樣。順便說一句,那時的王八可能真的很大,以至於幾百年後春秋的鄭靈公收到一隻王八,就敢把滿朝文武都請來開“王八宴”。
(二)藍領工人周代出了個周公,喜歡“以德治國”。巫師們文化程度不高,日子就更難過了,根據《周禮》記載,卜、祝、史的爵位都是下大夫,而司巫及男巫、女巫的爵位只是中士,已有淪爲官府小廝的趨勢。
國營的日子難過,但集體和私人小企業卻異常興旺。民間巫師在春秋時期非常活躍,《左傳》中提到的衛巫、巫、梗陽之巫、桑田巫等,在本國都是不出十大傑出人物之列的。預測人的生死壽夭、國家的戰爭勝敗,簡直是一碟小菜,有時準確程度甚至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公元前555年,晉國的荀偃想討伐齊國,一時不知成算如何。有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和晉厲公打官司,當庭敗訴,被晉厲公用戈把腦袋砍了下來。過了幾天,荀偃在路上碰到了梗陽
的巫師皋,於是把夢的內容告訴巫皋,請他給自己搞個精神分析。巫皋說:“看來您今年是死定了。不過如果跟齊國開戰,倒是必勝無疑。”
果然,晉國率領一幫同盟軍把齊國打得落花流水,而荀偃當真在回師途中病死了。
這還不算最神的,早些時候的公元前581年,晉景公夢見有個大鬼闖到宮裡來追殺自己,還說是奉了天帝的命令。醒來後他請桑田巫預測吉凶,桑田巫說:“您恐怕吃不到今年的新麥子了。”
晉平公當場就病倒了,派人到秦國去請專家來會診,結果專家說已經病入膏肓,沒治了。得,安心等死吧!沒想到,六月初六這天,新麥子送來了。晉景公登時神清氣爽,叫人把麥子煮好,然後把桑田巫抓來殺掉,死前還讓他最後再親眼看看新麥子。殺了人之後,晉景公正準備安心享用宮廷煮麥子,突然肚子痛要方便,也真邪門,他就在方便的時候掉進宮廷廁所裡淹死了,還是沒吃到新麥子。桑田巫雖然死了,但是他用生命捍衛了自己的預測巫術。
巫師雖然有本事,可時代總在進步。有點智慧的人都不大瞧得起巫師,往往拿巫師作爲反面教材。孔子就曾經說:“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
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是沒有恆心,連巫師和醫生也做不好。
荀子也說:“今世俗之爲說者,以桀紂爲有天下,而臣湯武,豈不過甚矣哉。譬之是猶傴巫跛匡大自以爲有知也。”
意思是如今有些信口開河的人,說什麼商湯和文王曾經分別給桀和紂打工,這些自以爲是的傢伙都跟巫師一個德性。當然,話語中還可以看出荀子有點歧視殘疾人的傾向,這是很不禮貌的。
有需求就能產生效益。經營方式機動靈活的民間巫師,雖然不被思想家們瞧在眼裡,但在民間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日子也因此過得比較滋潤。西門豹治鄴,治的就是民間的巫師。那位主張爲河伯娶媳婦的七十多歲的老巫婆,竟然把持了鄴城所有的巫術產業。官方的巫師早不知到哪裡去了。要是沒有政府撐腰,李逵還真鬥不過李鬼。
(三)死水微瀾從戰國後期開始,巫師曾經迎來過短暫復甦的黃金時代,顧頡剛說:“在日益高漲的神仙思想尤其是統治階層好仙風尚的刺激下,這些原本流落並活躍於下層民間的巫、醫之流便紛紛而起,自覺地以神仙說爲宗旨,並重新有意地綜合巫、醫之長,同時又進一步吸取了道家、陰陽家的理論養料,終於形成了一個以長生不死爲旗幟的具有較高文化素養與技術專長的有學有術的特殊階層——神仙方士集團。”
巫師們在民間大搞迷信,弄點小錢補貼家用,但在政治上卻沒有什麼前途。一批有理想的巫師念念不忘遠古時代的榮光,力圖再爲帝王師,重鑄帝王魂。這一次,他們的目標很明確,要跳過所有的中間人,直指最高統治者。
巫師們先誇說自己如何機緣巧合,得到了不死藥,如何健康長壽。在社會上掀起追求長生不老的風潮後,再去遊說帝王。比起前輩來,這些巫師在知識結構上有很大的進步,一方面在理論上更加過硬,什麼陰陽五行八卦氣功之類的學說一齊上陣;另一方面不再侷限於小地方活動,他們四處雲遊,一會出海,一會上山,既開闊了眼界,又廣交了朋友。於是在戰國中後期,方士集團逐漸形成。一時間,整個東海岸都有方士們出沒,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紛紛派遣方士們出海尋找住着仙人的海島。
秦始皇統一中國後,最熱衷的就是尋找神仙和不死藥。在秦始皇的感召下,神仙學成爲全國最熱門的專業。甚至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山東、河北一帶沿海的農民兄弟,一放下鋤頭就自發地研究神仙、方術。成千上萬的人涌向咸陽獻寶,在阿房宮出入的方士,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多個,其中就包括率領幾千童男童女出海的徐福。秦始皇當然也沒
閒着,他三番五次地出巡,訪求不死藥。
秦國滅亡後,漢武帝再接再厲,高舉起求仙的大旗。漢武帝時的國力更加強盛,方士人數更多,文化水平也更高,據不完全統計,向漢武帝上書兜售成仙秘方的就有上萬人。漢武帝上當歸上當,求仙的熱情依然不減,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
巫師(方士)在西漢風光無限,可從本質上說,不過是皇帝的小廝,除了請神仙、找不死藥這些技術活兒,他們什麼用場也派不上。東漢後期,神仙方術被道教吸收,不少方士就轉行做了道士。
巫師的黃金時代到底遠去了。
儒家的文人們一說起聖人,尤其是先秦的那些著名聖人,總是嘖嘖有聲地讚歎。即使說來說去總不過是些仁義禮智信之類的套話,也仍然樂此不疲。讚美的話兒講了一籮筐,聖人的長相卻很少有人提起。推想起來,能做聖人的,就算不是英俊神武,相貌也應該在中人之上吧。
不過,有人並不這麼看。在荀子眼裡,沒有一個聖人模樣周正:孔子臉上像蒙了張驅鬼的面具;周公身體像一棵折斷的枯樹;皋陶的臉色永遠像削了皮的瓜一樣泛出青綠色;大禹腿是瘸的,走路一跳一跳;商湯半身不遂;最不可思議的是舜,眼睛裡有兩個瞳仁。這些形象豈止是不周正,簡直就是些歪瓜裂棗。幸好荀子在古代並不受重視,要是也像孔孟那樣受尊崇,真不曉得道學先生們該怎樣爲聖人塗脂抹粉了。
荀子的說法並不是無稽之談。我們曾經介紹過,古代的聖人們大抵都做過巫師,而巫師對臉蛋的要求的確不怎麼高,有時甚至專挑其醜無比的人。古人有自己的道理,他們認爲長得奇形怪狀的人往往天賦異稟,感受上天的氣也比旁人多些,更容易與上天交流。醜,因此成了資本與財富。
不過根本的原因並不在此,畢竟天生醜陋的人並不多,醜陋而又熱愛巫師職業的人更少,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熱愛巫師職業又能從事這一行當的更是少之又少。
巫師的醜,主要是因爲他們戴了面具。
在面具上刻上動物的形象,如牛、羊、虎以及饕餮、龍等之後,巫師只要帶上面具,就意味着與動物合而爲一,具備了動物通神的能力,具備了向鬼怪挑戰的能力。這時候的面具,不再是政治權力的象徵,而是神力的化身。要驅逐鬼怪,首先要嚇唬它們,所以面具造得總是特別恐怖。李澤厚說:“各式各樣的饕餮紋樣以及以它爲主體的整個青銅器其他紋飾和造型、特徵都在突出這種指向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突出在這種神秘威嚇面前的畏怖、恐懼、殘酷和兇狠。”
面具的應用首先是驅鬼,比如皇家驅鬼師傅方相氏,在工作的時候就戴着這種面具。他用的面具是黃金做的,有四個眼睛。在作法的時候,身上披上熊皮襖,也真有點熊人合一的感覺。
國家控股的巫術當然用得起昂貴的道具,但是民間巫師就不可能這麼“牛”了。好在只要面具的形象到位了,質地倒不是最重要的,人們經常用皮製的或木製的面具,價錢便宜,樣子也擺得過去。民間巫師們要靠捉鬼混飯吃,每到年關,就挨家挨戶地上門驅鬼,以弄點零花錢,或者討杯酒喝。爲了讓出錢的主兒開心,不僅捉鬼捉得特別賣力,還往往會有些娛興的曲藝節目。
時間一長,這種儀式逐漸演變成聯歡晚會,驅鬼反而是次要的目的了。驅鬼活動的儀式色彩越來越濃厚,雖然大家都知道是驅鬼怪的,但是利用這個機會樂一樂也無傷大雅。像漢朝流行的大型驚險娛樂雜技節目蚩尤戲,就是表演者戴上牛頭面具,進行摔跤比賽。演得好的,還有機會到首都長安進行彙報演出。這種文明健康安全的娛樂活動,比起古羅馬兇殘的角鬥士“表演”,不知高雅多少!
鬼怪固然要趕,但生活也仍然要繼續,也許這就是古人對待宗教信仰的基本態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