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懷裡

十月份收假回來, 上完晚自習後貝瑤看到了抽屜裡的一封情書。

粉色的封面,上面還灑了金粉,看上去漂亮又用心。六中管理雖然沒有三中那麼嚴格, 然而還是禁止早戀的, 少年少女們鮮少有明目張膽表白的, 就連寫情書也非常需要勇氣。

貝瑤看了一眼封面, 上面寫着一個男生的名字——韓臻。

筆力灑脫, 字寫得特別漂亮。

貝瑤知道韓臻,高二(1)班一個高高的男生,上次統考名詞在自己前面幾名, 貝瑤年級第七,韓臻年紀第三, 是一班的第一名。

貝瑤把它放進書包, 身邊寫作業的吳茉筆頓了頓, 擡起頭玩笑道:“貝瑤,韓臻的情書哎, 你不看看嗎?”

貝瑤偏頭看她,教室裡白熾燈明亮,映在貝瑤一雙清瞳中,放開盛開星星點點的碎光,有種驚人的美麗。吳茉握緊了筆:“你怎麼不說話?”

貝瑤小臉嚴肅地說:“吳茉, 我尊重你的隱私, 也請你尊重我的隱私。”

吳茉有些難堪, 幾乎整個高二都知道校花貝瑤脾氣不錯, 她成績好, 從來不吝給同學們講題。一雙杏兒眼清透美麗,長睫軟軟的, 一笑甜到了人心裡去。

以至於這樣的人,鮮少講重話,大家都很喜歡她。可她今天這樣,就是責備吳茉看她隱私了。

吳茉放下筆:“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他名字就寫在封面上,能怪我嗎?我只是開個玩笑,你至於這樣嗎?”

其實那封情書到底是偷偷放在貝瑤課桌裡的,放得很深。如果吳茉不是有意看,是看不見的。

貝瑤不知道情書有沒有被拆開過,但是就如陳菲菲所說,吳茉變了很多。成長磨礪了許多人的性格,像方敏君、陳虎,都在越變越好,然而吳茉顯然糟糕了許多。

貝瑤也不與吳茉爭辯,陳菲菲一過來,她就和陳菲菲一起走了。

晚自習同學們都在陸陸續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吳茉心裡難受極了,像是壓了什麼。

她知道自從上次“網戀”事件以後,寢室的三個人都在有意疏遠自己。吳茉心想,她們爲什麼會疏遠自己呢?是不是看不起她,覺得她貪財纔會被騙,往更嚴重的方向想,她們會不會覺得自己“不乾淨”。

吳茉又羞憤又委屈,憑什麼呢?自己也是受害者,她們怎麼可以這麼對她。她並不信任室友,總覺得有一天她們會講出去,那樣自己的名聲就毀了。

寢室裡一共四個人,吳茉最羨慕貝瑤。哪怕貝瑤家境最差,可她人緣好,長了一張所有人都羨慕的臉,而且一個寢室的,最清楚貝瑤身材有多好,貝瑤幾乎擁有吳茉一切最羨慕的外在。她無法理解陳菲菲和楊嘉爲什麼能心無芥蒂地和貝瑤站在一起還那麼喜歡她,難道不會覺得自卑嗎?

教室燈一關,吳茉本來要回教室,可是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

自己“聲名狼藉”,貝瑤卻“冰清玉潔”。偏偏喜歡貝瑤的還都是很好的人。

她腳步一轉往學校的香樟林走。

她看了那封情書。

香樟樹下,一個修長挺拔的少年在忐忑地等人。

吳茉說:“韓臻?”

少年回頭,露出一張少年氣清秀的臉,他長得真不錯,符合這年校園女孩子的審美,清秀乾淨,一笑溫和。

韓臻看她有些眼熟:“請問你是?”

“我叫吳茉,是貝瑤的室友。”

韓臻臉紅了,他想過很多種可能,貝瑤會來或者不會來,可是沒想到來的是她室友,他只好禮貌地道:“你好。”

吳茉微赧道:“貝瑤看了你的……她沒來,貝瑤學習挺努力的,你別打擾她了吧。”

韓臻失落道:“嗯,我知道的,學習爲重。”

吳茉說:“其實也不是,你知道的,喜歡貝瑤的人挺多的。”

韓臻擡頭,聽她講。

“可是貝瑤覺得,大多喜歡都是喜歡容貌的膚淺,你真的敢當面給她表白嗎?什麼都不怕那種,讓所有人都知道那種?”

韓臻家世不錯,從小的教養也很好,他下定決心,輕咳一聲:“好。”他追問吳茉,“這樣她就會答應嗎?”

吳茉心一跳:“肯定啊,她給我說,她喜歡勇敢堅定的人。”

韓臻說:“我明白了,三天以後秋季馬拉松比賽,能請你幫我帶個話嗎,請她在終點等我。”

回到寢室,其他室友都洗漱完了。

陳菲菲說:“吳茉,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阿姨差點都關門了。”

吳茉有些心虛,不敢看貝瑤:“我肚子痛,在教學樓上了個廁所。”

其他女生倒也沒有多疑,聊不到一會兒天寢室就要統一熄燈的。

燈滅下來,朦朧間,吳茉看到對面那個婀娜的影子,輕輕咬脣。她第一次幹壞事,心怦怦跳,又免不了妒忌有人肯爲了貝瑤一往無前。

明明、明明韓臻知道會被處分的。

~

秋季馬拉松是C市高中的傳統,除了一三六中,其他高中也會參加,因爲盛大又熱鬧,學校都會放一天假。

十月約莫是除了寒暑假,假期最多的一個月份了。

三中高二(9)班,體育委員把報名表拿過來的時候,金子陽說:“我幫你們報名了啊。”

在寫卷子的裴川擡頭,出聲道:“不去。”

金子陽說:“爲啥啊,多熱鬧,哪怕跑不完全程,美女遞水加油也顯得很帥的啊。”

而且川哥手臂肌肉線條真的很好看,運動的時候超有男人味。

裴川沒解釋,他低頭繼續寫化學卷子了。

金子陽他們並不知道他沒有小腿,運動長褲常年掩蓋着他的殘缺。他們一開始認識裴川,就只知道這個少年很有錢,自己住、很自由,可是並不知道他的過去。

裴川像是沒有家人的人,金子陽他們有時候不小心問到他的過往,他整個人就會特別冷。

久了大家就知道,家庭和過去是他的逆鱗,也乖覺不再提起了。

鄭航說:“我要去,給我報一個。”

金子陽應道:“得咧!”又去戳前面的季偉,“偉哥,去不啊!”

季偉動了動肩膀,推了推眼鏡抗拒道:“都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偉哥’,聽着跟……我不去,我要預習英語第三章,我這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金子陽狂笑,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瘦弱的季偉不喜歡這些運動,這次倒也沒有搞事情,沒把他名字寫上去。

裴川看着紙上的化學方程式,身邊金子陽和鄭航在激烈地討論秋季運動會的事,他沉默下來,紙上的東西也看不進去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去運動,上次籃球賽,他曠課三天,殘肢紅腫,幾乎下不來牀。

他的身體本就不允許他做很多事情,只能聽別人講講罷了。

~

十月秋色裡,三中校園的銀杏樹開始變黃,少女穿着嫣紅的裡衣,兩條帶子交織系在脖子後面,身上穿着六中的校服外套,裡衣的紅襯得她臉頰肌膚白皙。

貝瑤喘着氣,往三中校園裡望去。

他們班週二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所以貝瑤坐車過來三中,三中還沒下課。

她舒了口氣,沿着變黃的銀杏樹往校園裡走。

叮鈴鈴的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涌出來,貝瑤沒法,只能避開他們。三中也是要穿校服的,一套紫白、一套藍白,只是她沒看裴川穿過罷了。

她肩上印着藍白小海豚,再往前走是一處僻靜的教學樓,貝瑤怕裴川已經走了,忙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那頭很快接通,少年嗓音低沉,聽着有幾分清冷:“貝瑤。”

“嗯,是我,我在你們學校銀杏樹很多這裡,你有空來一下嗎?”

“好。”

裴川掛了電話,給金子陽他們說:“你們先去吃飯,我有事。”

說完也不看他們表情,往學校銀杏林走了。

金子陽他們自然是不會去食堂吃飯的,幾個人勾肩搭背:“要不去‘傾世’吃飯,好久沒去了。”

“走啊,待會兒給川哥打個電話,晚自習老沈的,不去了。”老沈性子溫吞,是壞學生們的“欺負對象”,幾個人鬨笑一聲,往外走了。

裴川走到銀杏林。

銀杏半黃半綠,枝葉下落,她坐在大石頭上,身上背了一個書包。許是累壞了,雙手搭在膝蓋上喘氣。

少女穿着校服褲子,因爲褲腿太長,她捲起來了一截,坐下會露出格外細的腳踝。

她雙.腿懸空,劉海被微風吹得輕輕搖擺,銀杏樹葉眷戀落在她身邊。

籃球場還有人沒走,幾個男生球也不打了,均偷偷看她。她揹着書包累壞了,並不知道。

裴川目光垂下來。

“裴川!”貝瑤笑着喊,她尾音很軟,有心人眼裡有些嗲,可其實聲音溫柔,像是江南軟語。

裴川走過去,她沒有跳下來,坐在大石頭上依然沒他看着高。

貝瑤從自己書包裡拿出一個簡陋的飯盒,裴川看過來,她臉頰紅了:“我媽媽包的餃子和五色糕,今天重陽節呢。”

果然鐵飯盒裡,蒸餃和五色糕對半開。

賣相說不上多好,還有些冷了。

她示意他接着,裴川拿過來:“你跑過來的?”

“沒有,坐車過來的。”她笑着說,只是從學校到車站,以及下車的路上跑過來的。

裴川看着飯盒裡金子陽他們這類人定會不屑一顧的東西,心中有種荒謬的猜測。貝瑤並不清楚他現在的生活,所以按照小時候那樣照顧他。

她興許從別人口中聽過“三中裴川”,可這對於貝瑤來說,只是一個認知不明確的名詞。在她心裡,他依然是沒有離開的裴川。

她不知道他曾經險些一腳踏進深淵。

他握緊飯盒,目光落在她書包上的小熊貓。

貝瑤也看見它了,她問他:“這個是你送的嗎?”

裴川沒有否認:“嗯。”

貝瑤困惑極了:“你知道我的小熊貓壞了嗎?”

對上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只能撒謊:“原來那個壞了嗎?我偶然看見這個,覺得和你的像,隨便買的。”

他語氣鎮定,貝瑤倒也沒有懷疑。

在十六歲的她看來,監聽實在是件很遙遠的事情。

她語氣清甜,愛惜極了:“謝謝你,我很喜歡它,以後不會弄壞了。”

他心裡有一塊不受控制地跳動,彷彿那一.夜發的瘋,在這一笑裡有了歸處。他微微站遠了些,怕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在她面前,不太會笑,然而眼裡情不自禁柔和,比一切浮誇輕佻的笑意顯得木訥許多,卻又真實得多。

貝瑤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習的。

裴川沒有送她出校門,他看着她走遠,第一次覺得一年多前騙她,是他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誤。

三中六中並不遠,卻看不見彼此,不會再有第二個姑娘不辭辛苦給他送吃的了。

她長大了那樣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對他這樣的殘廢好,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折辱。

然而她走在銀杏林,背影單純又快活,似乎並不覺得折辱。

等她走遠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帶來的餃子和五色糕吃得乾乾淨淨。

~

夜晚的“傾世”,四樓KTV,裴川靠在窗前抽菸。

他們都沒去上今天的晚自習,從傾世看過去,能看見六中的教學樓燈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種衝動,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遠遠看一眼就好。

金子陽說:“傾世要是加個舞廳就爽了艹。川哥,過來喝酒不?”

裴川回頭,KTV羣魔亂舞,遠處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靜靜。

裴川說:“我下去走走。”

他從黑暗處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門,遇見了吳茉。

裴川目不斜視,吳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過來,“你、你怎麼來了六中?”

裴川這才停下腳步,拜良好的記憶力所賜,他記得這個貝瑤的室友。

他性格頗冷淡,吳茉不知怎麼的,面對他比面對韓臻緊張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視下臉慢慢紅了,語氣也放軟:“上次,謝謝你幫我。”

她咬着脣,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問她,“你們上課了嗎?”

當然上課了,她是生物課代表,老師讓去幫忙拿點東西纔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們教學樓看,吳茉心裡沉了沉。

她試探着問:“你是來找貝瑤的嗎?”

上次丁文祥是騙子的事,就是貝瑤帶來的消息。

裴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不喜歡答非所問的人,對吳茉也沒有任何耐心,徑自繞開她走過去。

吳茉心裡很難受。

她這幾晚都在做夢,夢裡是在傾世裴川的模樣。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嚇得丁文祥逃走了,約莫在每個人高中的時候,這種又冷又酷又強大的少年,更能讓人念念不忘。

吳茉情竇已開,對喜歡一事遠比懵懂的貝瑤清晰。她心裡的酸幾乎快淬成毒汁。爲什麼,爲什麼又是貝瑤?

心裡一股子火讓吳茉往前跑了幾步:“我們在上課呢,貝瑤在幫老師改卷子。”

他腳步停下來。

吳茉語氣輕快地說:“你是貝瑤的朋友吧,悄悄給你說,後天有驚喜哦。”

“後天秋季馬拉松,一班的班草韓臻要給我們瑤瑤表白。瑤瑤收了他情書,但是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裡,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澀。

裴川說:“她收了?”

吳茉校服裡手指握緊,說道:“對呀。你見過韓臻嗎?他們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歡瑤瑤啊,明明知道那條表白會被處分,而且每年跑完馬拉松的人能有幾個?光是這份心意,瑤瑤就挺感動吧。”

少年如山沉默,許久,他沒再去教學樓,轉身出了校門。

吳茉第二次用這件事撒謊,卻沒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着少年頎長的背影,生出說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麼主動退出,要麼強勢爭取,傷害的也只是貝瑤或者韓臻。

吳茉回到教室,看着教室裡安靜垂眸自習的同桌貝瑤,心裡頭一次生出些期待。

後天秋季運動會,韓臻表白,貝瑤拒絕不拒絕,都得傳緋聞。看你是讓韓臻在所有學校面前出醜呢,還是答應他一起被處分呢?

~

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

橫幅被拉起,不參加的大部分學生都會去幫忙。志願者們穿上自己學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車上山。

常青山蔥蘢,人爲開闢出了一條跑道,後來建了欄杆,欄杆牢實,平時常常有人爬山,後來拿來舉辦秋季馬拉松。

從山腳到山頂,符合馬拉松堅韌不拔的精神。

只要參加並且到達終點的人,舉辦方都會給予獎勵,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只不過因爲三、六中離得近,參賽的多,其餘學校離得遠,來的人少。

學生會會長師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願者同學們上車——這樣的活動高三是不會參加的。

師甜快累成狗,嘟囔道:“爲什麼我一個高三的還在幹這個啊,今年志願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壯丁,都不得民心了。”

貝瑤她們寢室,貝瑤恰逢經期,只能選擇做志願者。

她雖然平時安靜,可是也喜歡這樣的熱鬧。

楊嘉和陳菲菲參加了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隨便得個獎牌做紀念。陳菲菲脖子上還掛了個水瓶,貝瑤替她取下來:“這個不用,會很累,志願者每隔一小段就會準備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記得過去喝水。”

“好,瑤瑤你要給我加油啊。”

吳茉沒上車前,過去靠近師甜,她請求道:“會長大人,能不能讓我和貝瑤去山頂啊!我們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師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貝瑤幫了那麼大的忙,調個志願者位子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來的都不容易,幫忙扶一下。”

吳茉連忙說:“當然當然。”

車子拉着學生們到了山腳。

志願者們上了另一輛車,提前坐車上山,其餘參賽者集合。

喇叭聲說:“各位同學們,注意聽比賽事項,整個路段一共設置了六個賽點,沒跑到一個賽點的,上去領一條絲帶,以絲帶數和時長記錄成績。”

原本商量着偷摸騎個自行車上去的金子陽和鄭航:“……”

比賽可謂人山人海。

其實常青山並不陡峭,相反能被作爲馬拉松賽點的,這座山不高,最爲平坦,只不過路途遠,拼的是耐力,和其餘的馬拉松比賽並沒有什麼不同。

鄭航一轉頭,驚訝道:“川哥?”

裴川衝他們點點頭。

“你也跑嗎?可是你沒報名,贏了也沒獎勵啊。”沒有獎勵、沒有榮譽,那還跑個球啊。

裴川擡眸,看着山頂的地方:“隨便跑一下。”

志願者們以此就位,帶着開水瓶和紙杯在鋪設的供給點準備好。

十月早晨的山風有些冷。

一聲口哨聲吹響,學生們歡呼着衝出去。

所有比賽,一開頭總是激.情滿滿的,卻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怎樣的漫長和孤單。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風拂過他的短髮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羣四散開,一開始周圍的人還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條絲帶以後,人漸漸少了。

他喘着氣,與假肢接觸的殘肢開始隱隱作痛,勸他放棄。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還是別的東西,他步伐不變依然繼續。

韓臻是個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這一點,沒有選擇喝水。

第三個賽點,第四個賽點……

手臂上纏了四色絲帶,漸漸的,這條路變成一個人的孤獨。他並非第一名,只不過馬拉松距離被拉開,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溼黑髮和眼睫,殘肢痛得讓他悶哼一聲。

殘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着氣,望着山頂的方向,一言不發繼續。

第五個賽點,他拿過絲帶,隨意繞在自己胳膊上。

志願者看他汗水打溼了衣服:“喝點水吧同學,別急。”

他沒應,朝着山頂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擊。可是當他痛得快站不穩的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殘缺永遠是殘缺。

這條路很孤獨,沒有同伴,沒有任何人見證的孤獨。只有山風不時拂過他的鬢角,汗水往下淌,和別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體雖然低賤,心意卻並不低賤。

離最後一個賽點只有一百米的時候,他看見了她。

貝瑤坐在志願者桌子前,肩上帶了志願者徽章,穿着六中的校服。她的身邊,還有幾個其他學校的男生女生志願者。

終點有不少人,都在翹首以盼,她低眸認真在倒水衝兌葡萄糖,其餘人上前給跑完全程的同學遞水。

貝瑤一擡眸,就看見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緩慢,就像小時候唱的童謠,蝸牛總是一點點負重往上爬。

他不是蝸牛,卻以斧足在艱難跑步。

其實那時候他步子已經不太正常了。

蹣跚可怖,唯一支撐的是毅力,他的身邊,跑上終點的,沒一個有他那樣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從水中撈上來的人。

連志願者終點處的吳茉都睜大了眼睛,什、什麼?裴川怎麼會這麼累?

最後二十米。他跑不動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着她走過去。

裴川其實並不求什麼,她遞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連這點距離都跨越不過去了。

師甜一轉頭,貝瑤正貓腰從人工拉起來的防護線鑽過去,師甜嚇到了:“貝瑤!你做什麼!別過去!”

貝瑤鑽到了跑道上,她沒有回答師甜的話。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着裴川跑過去。

志願者越界跑進跑道,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師甜更不會想到這個人會是聽話乖巧的貝瑤。

她長髮披在肩上,微卷的髮尾被風吹起。循着跑道跑過去,兩米、一米,她像是一隻飄落的蝴蝶,輕盈、帶着夏天的香氣。

她伸出雙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險些倒下的身軀。

這是十二年來他們第一次擁抱。

少女纖細柔軟的胳膊抱住少年勁瘦的腰,她發間很香,像梔子,又像是丁香,他雙.腿劇痛,嘴脣乾裂,擁住她讓自己不至於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軟,和他自己的不同,軟得不像話,那麼細,顯得孱弱又可憐。他第一次觸摸女孩子的身體。

少年掌心滾燙,他一言不發,全身溼透。

“裴川。”貝瑤既心疼又氣,“你參加這個做什麼呀!”

他靠在少女懷裡,嗓音啞得不像話:“喜歡。”因爲好喜歡你啊。

貝瑤卻以爲他說喜歡這項運動,她氣死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這麼不愛惜自己,疼死你活該!”

他竟是不反駁,也不生氣,低沉着嗓音道:“嗯。”

他微閉上眼,十月山風清涼。

山道上只有他和貝瑤,還要十七米纔是終點,她的身後,無數人翹首以望。

她鑽過防護線,給了他這輩子第一個擁抱。

少女懷裡是香、是軟、是纏.綿,是他這輩子再忘不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