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不髒

貝瑤這一生病到了八月份纔好,四歲的身體無比排斥她上一輩子的記憶,貝瑤一有意識,就去作業本上寫東西。然後把它藏在牀頭和櫃子的夾縫中,趙芝蘭不會打掃這裡。

等到八月初,夏天最熱的時候。

貝瑤的記憶終於穩定下來,她的記憶最後停留在了小學三年級,這就是這幅軟乎乎身體的極限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知道一定得對裴川好,可是讓她說說爲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三年級的水平,等她再次翻出作業本看都看不懂了。認識一部分字,卻還有些不認識,但是內心高度緊張感讓她重新把作業本藏好。

貝瑤這段時間生病急壞了趙芝蘭和貝立材,貝立材抽着香菸說:“等瑤瑤四歲生日給她掛個紅放鞭炮去去晦氣。”趙芝蘭滿口答應,九幾年孩子早夭率比後世高得多,貝瑤是夫妻倆第一個孩子,那年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沒革除,貝瑤奶奶不喜歡她,夫妻倆卻很珍惜這個女兒。

貝瑤好了,自然又得往幼兒園裡送。

她如今以小學三年級的視角來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裡多了對世界的嚮往和好奇。

去幼兒園的路上開滿了夏花。

貝瑤盯着池塘的荷花目不轉睛。

最後央着趙芝蘭摘一朵。

趙芝蘭頭疼極了,他們小區沒有完全建好,屬於拆遷房,荷花好像是別人家養的。趙芝蘭嚇唬她:“這是別人家的,被逮到看不把你捉去關起來!”

貝瑤大眼睛清澈:“我們買。”

“得得得。”趙芝蘭四處看看,問了下荷花的主人。然後花了五毛錢買了朵帶蓮蓬的荷花,趙芝蘭撿了跟樹枝把荷花勾過來,摘下來給她。

貝瑤知道五毛錢不少了,她新年紅包才一塊錢。

趙芝蘭心疼她生病才得了這麼一朵花。

小貝瑤人就那麼點高,趙芝蘭心疼五毛錢,花.莖摘了老長一截。貝瑤小心翼翼抱着,花把她臉都擋完了。

到了幼兒園,小吳老師已經來上班了,她比小趙老師還要溫柔些,因爲結婚請了半個月的假。小吳老師微胖,一笑多了幾分新婚女人發自真心的喜悅:“瑤瑤的花兒真好看,來和小朋友一起做遊戲吧。”

小吳老師牽着她往裡走。

小趙老師在分發夾心比干。

夾心餅乾一個月只會發一次,平時發的餅乾都是很普通圓餅乾。對於孩子們來說,一個月髮夾心餅乾的日子格外讓人期待。

貝瑤抱着花四處打量。

圓桌前坐滿了孩子。每個孩子拿到餅乾都先珍惜地舔舔,然後咬一小口。這麼一塊餅乾可以吃上十分鐘。

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他面前一塊餅乾,他放在桌子上沒有動。彷彿那不是小孩子都喜歡的餅乾,而是一塊木炭。

貝瑤懵懵懂懂意識到,他好像比前幾天又瘦了幾分。

瘦弱的小男孩,穿着墨藍色的夏裝,衣服之下彷彿空空蕩蕩。

他看着窗外的椿樹,眼瞳漆黑。

貝瑤抱着花走進來,他淡淡看了一眼,又將眼睛移到了窗外。

向彤彤像只小倉鼠一樣啃着自己餅乾,一見貝瑤來了眼睛一亮:“瑤瑤!你的花好好看。”

貝瑤點點頭。

她杏眼兒彎彎:“彤彤。”

向彤彤是她幼兒園同學,將來也是小學同學。

“我可以要一個花花嗎?”

“好啊。”貝瑤小胖手小心揪下最外圍的花瓣遞給她。

向彤彤嗅了嗅:“香香的!”

貝瑤知道自己得對裴川好,可是人一小,心智也不堅定。這朵花本來是給裴川的,現在捨不得它,看了又看,打算和向彤彤一起看夠了再送給裴川。

她們在說話的時候,一隻胖嘟嘟的手伸過去,把裴川面前的餅乾拿走了。

裴川猛然轉過頭。

面無表情盯着陳虎。

陳虎嚥了咽口水,衝他揚了揚拳頭:“怎麼啦!你打不過我。”

反正裴川又不吃,給他吃怎麼啦!而且每次裴川的餅乾都進了他的肚子,也沒見有什麼。

他這樣一想,趕緊趁老師沒注意舔了餅乾一口。見裴川還在冷冷地看着他,陳虎又心虛又惱怒。

方敏君臉上帶着幾分不符合這個年齡的高傲:“他的餅乾髒,陳虎,你別吃了。”

陳虎臉上更掛不住了。

他把啃了一口的餅乾往裴川面前一扔,也打算不要了。

敏敏說得對,裴川會尿褲子,他的餅乾肯定很髒。

夾心餅乾沒有扔準,最後擦過桌子邊,落在了裴川輪椅旁。

裴川蒼白的手猛然握住輪椅,朝陳虎那邊去。然後他拽住陳虎的衣領,把他把自己這邊拖。

陳虎愣了愣:“啞巴,你做什麼!”

裴川自從腿斷了,再也不和小朋友說話。

他們起先還喊他裴川,現在乾脆喊啞巴。

陳虎長得敦實,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去推裴川。男孩子瘦弱的胸膛被小蠻牛陳虎推得往後退,裴川眼瞳漆黑,眼裡寂寂,拉住陳虎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哇啊啊……”痛得陳虎當場哭出了聲。

小吳老師最先發現出事了。

趕緊過來打算拉開孩子。

幼兒園裡兵荒馬亂。

貝瑤抱着花,一下子看見了裴川的眼神。他咬着陳虎的胳膊,滿頭汗,透過好幾個小朋友在看她。

貝瑤看過去,他又閉上了眼,只是嘴上不鬆,彷彿要把小胖子咬下一塊肉來。

陳虎邊打他頭邊哭。

裴川像是沒有痛覺的機器人,下一秒咬得更緊。

小吳老師拉不開。只好使力掐住裴川的下顎:“裴川,鬆口!”

孩子們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全部嚇懵了。

裴川嘴角流出血,不知道是誰的。

小吳老師急了。

天啊,她這樣使勁捏着一個孩子的臉頰,都沒法讓他鬆口。小趙老師匆匆進門,看見這一幕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溫柔地摸摸裴川的頭:“小川,鬆口好不好,老師在這裡,老師在這兒呢……”

裴川睜開眼,遲鈍地鬆開了嘴。

小吳老師趕緊把陳虎的胳膊拿出來。陳虎的胳膊上一個很深的牙印,滲出了血。

兩個老師對視一眼,臉色白了。

小吳老師抱起來陳虎哄,小趙老師趕緊通知家長去了。

八月的天,陳虎哭得鼻涕泡兒直冒。

孩子們嚇壞了,紛紛遠離裴川。

向彤彤眼裡帶着淚:“他好可怕,咬人。”

貝瑤抱着和她一樣高的荷花,發現沒人管裴川。裴川擦掉嘴角的血,沉默地看着地面已經被踩碎的餅乾。

陳虎在老師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師,走,走……”

“好好,老師抱你出去。”

方敏君臉色蒼白,剛剛裴川和陳虎打起來的時候就在她旁邊。她好險忍住了眼淚——因爲媽媽告訴她那個港星是冷豔美人。所以作爲“小玉女”她不能哭。

這時候她也不坐在裴川周圍了,一口氣跑到了教室外面去。

貝瑤看了眼老師哄陳虎,眼睛一亮,小短腿吭哧吭哧走到裴川面前。然後把荷花放到他懷裡。

“送給你。”

她轉頭看門口小吳老師抱着陳虎拍背:“不痛不痛哦……”

貝瑤又轉回頭,仰頭看着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她的身高只能輕輕拍拍他小臂,小奶音軟軟哄:“不痛不痛哦……”

他脣角還沾着沒擦完的血,身上放了一朵大得離譜的荷花。

荷花淡雅的香氣,夾雜着女娃娃的奶香,環繞在他周圍。她肉呼呼的小手輕輕地拍,裸露的小臂上很軟。像是夏天悄悄停留了一隻嫩蜻蜓。

剛剛被陳虎打過的頭依然很痛。

他低眸看她,她杏兒眼像是含了一池清水:“不痛哦……”

陽光燦爛刺眼,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把那朵荷花往桌子上一放,拂開她的小手。推着輪椅遠離她。

貝瑤沮喪地看着小男孩瘦弱的背影,然後朝着向彤彤走去。

小姑娘向彤彤鼻尖兒通紅,拉住貝瑤的手,想把她往外拉走。

教室裡和陳虎玩得最好的男孩兒叫李達,李達大喊一聲:“裴川是小狗!”

立馬有幾個孩子應和地點點頭。

貝瑤回頭,那個單薄的背影一動不動。

“媽媽說,咬人是小狗。瑤瑤,我們不和他玩。”

貝瑤眼睛大,睫毛也很翹。撲扇着眨眼,讓人想摸摸她腦袋。她嚴肅着臉搖搖頭:“他不是小狗。”她大聲告訴向彤彤和小朋友,“他叫裴川,我媽媽說,‘川’是河流,河流很乾淨的。”

裴川垂眸。

女娃娃的聲音稚嫩清脆,像是一撥的風鈴。

腿斷了,許多人嫌他髒。

幼兒園的孩子都記得那次尿尿的事。

其實他不髒,很早他就自己穿衣服和褲子了。上了廁所他也會認認真真洗三次手。裴川甚至比同齡的孩子早慧許多,他現在就會做算數題了。可是彷彿腿斷了,就成了骯髒的存在。

爸爸給他取名字的時候,取義“海納百川”。

他雖然不能懂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知道這是個好名字。

然而再光明磊落不過的名字,如今也因爲雙.腿被斬斷染了塵,沒了靈魂。

~

陳虎的家長先來,爸爸和媽媽都來了。

陳虎爸爸孩子們都眼熟,一個虎背熊腰的叔叔。他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指着裴川:“臭小子,要是我家小虎有什麼事,老子就打死你!”

陳虎一聽,哭得驚天動地委屈極了。

陳虎媽媽也瞪了裴川一眼,抱着孩子要去診所看傷。

小吳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抱歉抱歉,是我們沒有看好孩子,趕緊帶小虎去看看吧。”

夫妻倆這才抱着孩子走了。

過了半小時,裴川的母親蔣文娟來了。她長相秀氣,頭髮盤在腦後,乾淨利落。

這是個長相十分溫婉的女人,裴川像媽媽多一些,他眉眼俊秀,卻又因爲三分像爸爸的長相,輪廓要深沉些。

蔣文娟來的路上就聽小趙老師講了經過。

這個女人沉默着,過來先對着裴川笑了笑,然後附身摸了摸他的頭。

貝瑤清楚地看見,沉默的小男孩眼裡漸漸點亮了色彩。

像是春回大地,枯木點上翠枝,星星點點的光芒讓他漆黑的眼睛多了顏色。她推着輪椅往外走,貝瑤聽見男孩子喑啞的聲音很輕的一聲“媽媽”。

他會說話,只不過少言。

幼小的孩子心裡有桿秤,界限分明。

她眨巴着眼睛,趴在門邊,眼巴巴看着他們的背影。

什麼時候裴川才肯和她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