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瀾已不知一路上她是如何走出去的。
劫獄的過程其實沒有遭到任何阻攔, 順利的像是假的。她出去的時候,洛寧兮已經着人帶走逃出的女眷,正等着她出來。她終是平安出來了, 可她的身後, 卻一個人都沒有。
她沒能救出任何一個人, 眼角是難得一見的紅腫, 可她已經沒有再哭。洛寧兮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並沒有絲毫的驚訝,上去握着她的手,低聲道:“墨馨和你娘, 我沒能救出來,李氏貞烈, 在牢中不堪羞辱, 已經自盡……抱歉。”
墨瀾怔怔的看他一眼, 搖了搖頭,卻不說話。
君未已和墨文飛不出來, 馨兒她們一早便料到,所以願意共赴黃泉。她卻孤注一擲,最終一個人都救不下來。
她搖了搖頭,只啞聲道:“快走。”
洛寧兮略一點頭,也不多耽擱, 兩人在夜中疾行。洛寧兮的人與墨家女眷走的是別的小路, 雖是偏遠些, 卻也安全得多。墨瀾二人挑了條顯眼的路, 一路逃逸, 竟是毫無阻攔。墨瀾腳下疾步如飛,眼見就要到安全的地方, 手卻已經忍不住擡起捂住雙眼。
“他早就知道那些人我一個都救不了,是不是?”
牢中如此鬆散的防衛,這一路輕易的通過,全然沒有半分追捕的意思,一切看似順利,於她最親的她卻帶不走一人。連她當初託付墨欽的視死如歸,先下都成了笑話。
眼底滑出大片的水澤,被她死死的按在掌心。她一生甚少有這樣脆弱的時候。洛寧兮在一旁看着,手伸了出來,卻始終停在空中,沒將她攬進懷抱。
這道坎,始終還是該她自己過去。
洛寧兮慢慢的抽回手,道:“你的姨娘姐妹,我會好好安頓。”
墨瀾只是艱難的點了點頭,咬着牙硬是不發出一聲低泣。
……
……
安相爲首的謀反犯人午時問斬,過去權傾朝野三家重臣,如今卻紛紛淪爲階下死囚,朝爲富貴夕淪喪,命運真是不可測的東西。而牢獄中忽然失蹤了的十餘人並不能引起任何騷動,彷彿那日墨瀾他們並沒有救走任何人,就連本該她們跪着的位置,此刻都已有人好好的替她們跪在上面。君安臨、君未已和安伊常站在最前方,除了君未已明亮的眸中仍是一片淡然,其餘均是頹敗。墨家衆人是受株連的家族,反而落在最後。按照處刑的方式,主謀通常都放在最後殺,其目的只是讓他們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親友受累一個個死於自己之前。
底下熙熙攘攘的擠着前來觀刑的百姓,大多數是女子,嚶嚶的抹着眼角的淚花。君未已畢竟是“三公子”之一,天下女子夢中的夫郎,如今見他落得如此下場,無不揉碎一顆芳心,恨不能讓那執刀的劊子手替他跪在刑場上。
墨瀾與洛寧兮便隱在人羣之中。
即便是蓬頭垢面披頭散髮,墨瀾也還是能認出這些代替的是府裡的丫鬟,然後是她的母親梅氏,大娘安氏和她的六妹墨馨。耳邊是一個姑娘小聲道:“聽說墨瀾將軍並未被捕,許會來劫法場,這樣‘文君’等人興許有救。”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隱在袖中的十指卻掐的緊緊的。
這世間過得最快的便是時間。
執行官高呼“時辰到,行刑——”的那一刻,身後一雙大手掩住她墨黑的的眼眸。她眨了眨眼,只冷冷道:“羅汐,不要遮着,這是親人赴死的場景,我要牢牢的記着。”
掩在她眸上的那隻手一顫,低低嘆了聲:“墨墨,不要看。”
那樣的語氣,倒露出幾分軟弱的意味,像是在替她表達這樣的情感。可掌心裡的那雙睫毛只是來回的在他掌心扇動,卻沒有一分溼意,那雙眼睛的主人沉着嗓子:“我要看着墨家的人問心無愧的死亡,我不能忘記,更不能讓自己逃避……羅汐。”
那隻手終是慢慢的垂了下來,轉而打開她幾乎掐出血來的五指,緊緊地交扣,她的指甲不如尋常富家千金那般留的細長,但現下掐進掌中,疼痛卻比任何時候都鑽心。
手起刀落,鮮血瞬間灑滿刑場。一直到那一個個熟悉的人身首分離,墨瀾始終保持着那樣的淡然的臉色。她看到墨馨臨終帶笑的臉,看到君未已垂眸淡然的表情。內心痛到不能再痛,唯有身側的男子緊緊的握着她的手,手裡淌着溫熱的血液,才讓她覺得溫暖一些。
全部九百七十三條人命,就這樣殞落。
……
……
問斬回去之後,墨瀾整整三日沒說過一句話。
冬青從寅都回來,洛寧兮這段時日也特別的忙碌,白日裡幾乎抽不開身。墨瀾無人作陪,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直到午夜夢迴被噩夢驚醒,才發覺身側躺着那個滿臉倦容的人。
她撐着身子看着洛寧兮摟着她熟睡的臉,無聲無息的又躺了下來。她自然知道他在籌備些什麼,可她如今已無心且無力去阻攔。帝王心狠,這點她早有耳聞,就連當初謐秋亦是提醒過她,可等她真的意識到這件事,卻是以全族人的命爲代價得來的結果。
只是每夜墨文飛最後叮囑的那句話,像是一把生了鏽的刀子,在心間割的鈍痛。
那些救出來的親人,她並不知道洛寧兮將她們如何安置,只知道她們不願意見她,甚至覺得墨家淪喪,全因她與洛寧兮這叛臣賊子過分親近所致,急不可耐的要與她、乃至與墨家脫開干係。彼時她已是身心俱疲,也懶得再辨,只託洛寧兮不要委屈了她們,便也沒了下文。
第三日後,墨瀾去將墨欽接回身邊,收拾行囊離開帝都。
臨走那日,雖說突然,洛寧兮卻並未阻攔,甚至連吃驚的樣子都少。只是伸手撫着她的鬢髮,輕聲:“珍重。”
墨瀾點頭,翻身上馬,竟是頭也不回。冬青站在他身側,低聲道:“王爺,就這樣讓墨將軍走了,好嗎?”
洛寧兮淡淡一笑:“你既喚她一聲將軍,你覺得她又是怎樣一個人?”
冬青垂了眸:“果敢堅韌,絕非一般女子……不,男兒也未必能比。”
洛寧兮點頭:“她是這樣的人,所以她永遠都不會只是站在別人背後。如今既已有想做的事,便讓她去又何妨。”
“可是……”冬青猶豫道,“那三日,將軍的狀態並不對。如此悲傷,王爺怎敢放她一人離去?”
洛寧兮輕“哦”了聲,擡眸看他:“你覺得那三日,她僅是悲傷過度才一言不發?”
冬青一怔:“難道不是……”
洛寧兮苦笑着抿脣:“自然不是。”她從不是這般軟弱的女子。
何況她的難過,她的軟弱,早在劫獄那日便已發泄完畢。三日的猶疑徘徊,三日的沉思抉擇,她應當已經有了結論。
洛寧兮搖了搖頭,正色道:“如今我們也不能再耽擱。此次下手太慢,反害了墨家上下。冬青,我們回寅都。”他目露寒光,“這筆帳,也確實該好好同他算下了。”
……
……
墨瀾揹着墨欽在風雪中疾奔已有三日。
她的目的地很簡單,鄔嶺平北營。她用了三日去調整,早在墨家出事之後,她給沈亭捎了封信,之後得了回信,她便毫不猶豫的啓程前往。
天邊飄來團團烏黑壓抑的暗雲,眼見又是風雪,墨瀾輕輕“嘖”了聲,帶着逐月往一處能避風的石壁下走去。背後的墨欽早已哭啞了嗓子,此刻只能虛弱的哼哼着。墨瀾趕忙將他攬在懷裡,觸手之處嬰兒柔軟的肌膚卻燙得通紅。墨瀾心道不好,將他抱得離自己更近些,卻聽到他連呼吸都是急促的。
這狀況,看着是染了風寒。
孩子早早便沒了母乳哺育,身子骨本就比別家的孩子要弱些,這些日子天寒地凍,她卻還帶着他四處奔波勞累,底子弱的人都受不了,更何況這還是個孩子。
難怪方纔他在身後哭的這樣厲害!
墨瀾懊惱起來,風寒這病對一個奶娃來說可輕可重,稍有不慎惡化成肺炎,輕則落下病根,重則一命嗚呼。她沒帶過孩子,竟這樣疏忽了。想着恨不得拿刀剜了自己的肉餵給他,這是她現下世上僅剩的那一點親緣,那一分血脈相融的溫暖。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便是對不住墨文飛和李氏的囑託!
墨瀾咬着牙將身上的外袍脫下給墨欽又裹了一層,抱着他的手慢慢的度過一層綿密的真氣護住他的心脈。眼下天公不作美,即便日夜兼程距離鄔嶺少說還有兩日。眼下荒郊野嶺,她連求醫都無處可去。
墨瀾靜靜的把臉埋在墨欽滾燙的懷裡,活着,一定要活下來。這是她如今唯一的請願。
她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