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的開場白,讓校場內所有的兵卒都有些愕然。
包括那些蠻兵,蠻兵們在燕國待了也夠久了,平日裡的訓練之後,他們也在被逼着學習語言,眼下,雖然說起來還有磕巴,但聽起來的問題,不是很大了。
但哪怕是蠻兵們的憨直勁兒,也還是被自家“主人”這霸氣直接的開場白給驚呆了。
霍廣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
左繼遷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校場內,門閥刑徒佔據大多數,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曾經是燕國的精英階層,對皇帝陛下在顛覆他們家門後的發配南疆命令,他們心裡,其實也有猜測,而且,這也確實很好猜。
只是,大家都本能地不去往那個方面去想,因爲此時衆人的命運已經這般了,不如單純一點,讓自己多去幻想幻想賺取軍功後爲家眷脫奴籍,再想得長遠點,再想的美好點,重振家門。
越是絕望的時候,人就越是渴望希望。
先前,大家已經清楚翠柳堡即將出兵了,自家這位感冒都得歇息半個月才能好的軍門終於要帶大家去賺軍功了,大家都迫不及待了其實。
不過,既然軍門要講話,大家就規規矩矩地坐下聽着,然後再喊幾聲口號,表一下決心,走一下形式就是了。
他們,可比普通的大頭兵更懂禮數,在姿勢上,也更懂得配合。
然而,
當這麼直白的話語從自家軍門口中出來後,
大家都傻了,不知道該怎麼配合了,
難不成一起喊:多謝軍門將朝廷的意思翻譯給我們聽?
實話,爲什麼總是被隱藏,因爲實話,容易傷人。
站在衆人面前的鄭凡在看到這安靜的一幕後,臉上露出了笑容。
演講,他是不擅長的,因爲上輩子作爲一個畫稿宅男,外加作品類別的原因,也基本沒什麼需要在公衆場合出面的機會。
只是,這輩子,經歷得多了,看得也多了,人的膽氣,也就這麼的給練出來了。
這是很犯忌諱的話,大家至多在心裡小小的腹黑猜測一下,但沒多少人敢說出口。
鄭凡不知道翠柳堡裡,眼前的這些門閥刑徒裡,會不會有隱藏的密諜司人員,但他不怕被人去告發。
別人,需要低調,需要避嫌,需要忌諱,
他鄭凡,
不需要。
作爲曾打斷皇子五肢的一個人,你特麼避嫌低調給誰看?
那事兒都已經幹了,還在乎口頭上的一點犯忌?
“本官說的,是實話,因爲,本官就是這樣想的。”
校場裡的刑徒兵們再度沉默着。
“但怎麼說呢,命運,已經走到了這裡,本官知道,你們曾是公子哥,曾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說不得你們其中有些人身上還定過品。”
這裡的定品並非是指的武者品級,而是往前百年多來姬家和門閥世家的一種政治默契,畢竟,燕國不像乾國,沒有科舉。
“然而,以前的美好,以前的輝煌,都只是過往雲煙了,現在,你們是囚徒的身份,你們的家人,也被打入了奴籍。
她們,此時應該在做工吧,在舂米吧,在織布,過着官奴的生活,那樣子的日子,真的很不好過,很累,很辛苦,很容易廢人。”
刑徒兵們的臉上表情開始有變化了,他們的情緒,正在被逐漸地激發出來,就是不曉得是對朝廷還是對…………鄭凡。
“朝廷是希望你們死在這裡的,因爲朝廷清楚,你們自個兒心裡也清楚,你們對朝廷,是有恨的。”
鄭凡繼續在說着實話,校場上的氣氛,開始越來越怪異。
好好的出師演講,本該意氣激昂,摔個酒碗喊個口號,雄赳赳氣壯壯,結果卻被鄭凡演講出了治喪的感覺。
“主上,是不是玩兒脫了?”薛三看向瞎子問道。
瞎子搖搖頭,道:“別和主上比誰會講故事。”
薛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對哦。”
鄭凡深吸一口氣,
繼續大聲道:
“不過,遇到我,是你們命好,老子在不到一年前,還只是一個黔首;
說句不好聽的,那時候老子要是遇到你們,還得給你們點頭哈腰恭敬地喊一聲‘爺’或者‘公子’。
老子是北封郡人,那一天,被抽調去當了運送糧草的民夫。
總共兩千多的民夫營,大部分,都死在了荒漠上,但老子沒死,老子不光是沒死,還賺到了第一筆軍功!
鎮北侯府的郡主要收老子做家丁,老子拒絕了!
因爲老子想當官兒,老子想發財,老子想過好日子!
還有,別笑老子傻,因爲老子那時還真以爲是真的要去侯爺家做僕人,老子當時沒見識,土包子一個!
後來,老子拼了命救下過皇子,雖然牀上躺了很長時間,但老子覺得值啊,只要人沒死,就值!
來到這裡後,是老子第一個領兵去打的乾國,老子打入了乾國的綿州城,還砍了城裡官老爺們的人頭帶回來。
別看現在旁邊這些堡寨和軍頭們天天帶兵去乾國邊境上鬧得這麼歡,但他們都是吃老子剩下的殘羹!
跟你們說這些,不是要和你們誇耀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
那就是,
你們很幸運,
因爲你們碰上了一樣幸運的我。
跟着我,我不能保證你們全都能活下來,相信你們自己也不信,死,肯定是會死人的,但我會讓你們死的有價值,我能讓你們儘可能地活下來得更多一點,賺的軍功也儘可能地更多一點。
跟着我,我能讓你們很快靠軍功幫你們親人脫奴籍,跟着我,我能讓你們更快地東山再起!
左家、霍家,都沒了,
但你們還能有機會重新爬起來!
我,給你們希望,在這個時候,我,是你們最後也是最好的希望!
不過,我對你們還有一個要求,這個要求很簡單,希望你們看在這半個月來我天天讓你們吃得這麼好的份兒上,聽一聽。
那就是,在戰場上如果老子還沒死透還有氣兒的話,你們在逃命時,別忘了拉老子一把!”
“哈哈哈…………”
很嚴肅的氛圍,忽然集體笑場了,鄭凡也笑了。
“嘖。”後面的阿銘搖搖頭,道:“以前主上喜歡學陳道明,現在學的是誰?靖南侯還是鎮北侯又或者是燕皇?”
樑程開口道:“就不能是……主上自己?”
阿銘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道:“唔,果然平時話最少的舔起來最能撓到癢處。”
這時,
瞎子北拍了拍手,
肖一波帶着手下人將一個筐子提了過來,裡面,都是信件。
在這個時代,沒有包郵,驛站送信很貴也很不方便,所以,寄信,距離短的還好說,距離一旦長一點,就只能靠運氣了。
“誰的信?”薛三問瞎子。
“家眷的信。”瞎子北迴答道。
鄭凡似乎對肖一波等人提上來的筐子一點都不意外,直接指着這筐子喊道:
“這是你們親人給你們的信,不是每個人都有,但也不少了,地方官府和看押人員,本官都打理過了,活兒,還是重的,日子,肯定比不得以前,累,也是肯定的,但本官,已經盡力了。”
家門被顛覆,資產肯定被朝廷充公,家財、人脈,在鎮北軍的鐵蹄下直接被割裂。
他們是刑徒,他們的家眷是官奴,他們自己當然是沒可能也沒能力去打點了,所以,當鄭凡說出這番話時,在場霍家和左家的人,看着鄭凡的目光,真的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肖一波,也不是每個人都是靖南侯。
燕人,到底不是蠻人,他們雖然沒有類似乾國那般繁盛的禮儀文化道德文章,但燕人依舊重孝且重情。
他們在押送路上沒有選擇逃跑,在鄭凡發配給他們兵甲戰馬後也沒選擇離開,原因是什麼?
還不是因爲自己的家眷被朝廷掌握着麼?
要知道,霍家和左家人裡面,入品的武者都有好些個,那個霍廣,更是八品武夫!
他們要跑,押送途中就可以跑了,但他們沒跑,他們還想着用軍功換取家眷的自由。
而眼下,
這位軍門,居然已經幫他們打點過了,這比請他們頓頓有肉吃,更能讓他們觸動。
霍廣站起身,
在接過肖一波遞給他的信後,沒急着拆開信去看,
轉而緩緩地對着鄭凡單膝跪了下來。
平日裡,
也是要行禮的,
哪怕自家的這位軍門這半個多月一直穿着棉襖看起來倒像是一個富家翁,該有的禮數還是有的。
但這一次,
這一跪,
卻帶着真正的誠意。
左繼遷也站起身,他自然清楚這是鄭凡在收買人心,但沒辦法,作爲當事人,鄭凡做到這一步後,他清楚,自己已經上套了。
所以,左繼遷也跪了下來。
校場上,霍家和左家的人都緩緩地站起來,然後單膝跪向了鄭凡。
“呼,瞎子,你這一手,真高明。”薛三忍不住讚歎道。
瞎子北笑了一聲,道:“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的意思,那是……”
瞎子北其實想過這個法子,但並沒有在翠柳堡和六皇子的信件交流中提這個。
因爲瞎子清楚,六皇子的買賣和產業,看似龐大,但真正的結餘,並不多,因爲他雖然姓“姬”,但交的保護費可能比普通大商人還要多。
翠柳堡的軍械、戰馬,講真,比靖南軍還要奢侈一些,想來,現如今已經差不多是那位六皇子的極限了。
再去讓他幫忙打點霍家和左家被貶爲官奴的族人,一來代價高昂,二來,在這個當口,馬踏門閥簡直就是此時燕國的政治正確,這會兒去做這件事,需要擔上很大的政治風險。
不過,瞎子雖然沒提,但自打這次主上回來後,卻開始偶爾翻閱翻閱六皇子送來的信件和情報,同時也會自己偶爾回一些過去。
這,應該是主上讓六皇子做的,有意思的是,這麼過分的要求,六皇子居然還真的做成了。
看來,主上和六皇子之間的感情,是真的很好啊。
瞎子北一開始還以爲主上翻信件,是爲了收權,但後來主上解釋過,說是在烤鴨店裡被六皇子問“你回的信是不是你自己都沒看過”,
這讓主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抽空回了回,順帶打包一些金句送給六皇子。
至於幫忙做這件事,會不會讓六皇子再被推掉幾座墳,
這不是鄭凡要去考慮的事兒了,
渣男,就是索取之後點一根事後煙再扭頭就問:你哪位?
“咱們的主上,長大了。”瞎子北感慨道。
“哦,我待會兒去打小報告。”薛三說道。
“呵呵。”瞎子北不以爲意。
“我要去告訴魔丸,你居然想當他爺爺。”
“…………”瞎子北。
“半個時辰後,我們出發,我們要麼不玩兒,要玩兒,就玩兒一出大的,說不得,這次回來後,你們的軍功就足以讓你們的家眷,脫離奴籍了。”
“願爲大人效死!”
“願爲大人效死!”
先開門見山,語不驚人,
再鋪墊延伸,隨即轉折,隨之煽情,最後,畫上大餅。
演講結束後,
鄭凡沒再繼續看那幫士卒跪向自己的畫面,
只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有時候,套路用多了,就成本能了,你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在玩兒套路。
但這種收攬人心的感覺,真的很不錯,能獲得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四娘走上前,將黑色的披風披在了鄭凡的身上。
“不了,我不冷。”
“主上,您感冒剛好。”
“不要,我不要披風。”
鄭凡很堅決。
靖南侯的那套鎏金甲冑外加紅色的披風,確實是帥氣得一塌糊塗,滿足人們對大帥形象的完美想象。
但人家靖南侯是三品武夫,三品武夫是什麼概念,當初同樣是三品武夫的沙拓闕石可是在上千鎮北軍鐵騎的衝殺下玩了許久的愛的魔力轉圈圈。
所以,人靖南侯大可以在戰陣中騷浪帥,但鄭凡沒那個資本,他甚至連甲冑,都是和其手下士卒的甲冑是一樣的。
鄭凡怕死,而戰場上又是最容易死人的地方。
“主上,且放心,奴家在您身邊的。”
這話,有點傷男人自尊了,一個男人,居然需要一個女人來保護。
但你別說,如果有一個美麗御姐說要保護你,這感覺,還挺不錯的,直男氣概,也是需要看場合的。
不過,鄭凡還是笑了笑,道:
“真到那時候,還是讓瞎子他們死我前面吧,你死我後面吧。”
對四娘,鄭凡的態度,是不同的。
“呵呵,主上,我死不死在您後面,也沒意義啊。”四娘調笑道。
你死了,我也可能馬上就死了啊。
“也是哦。”鄭凡也笑了笑。
不過,對這次的出征,鄭凡還是很有期待的。
上一次是自己帶着樑程很是隨意地出去耍了一圈,但當時自己就經常想着,若是有薛三在身邊,若是有瞎子他們在身邊,在面對這些情況後,處理起來時,是不是會更簡單得多。
這一次,大家一起出發,鄭凡真的很期待,這些已經壓抑了許久的魔王們,能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驚喜。
其他軍頭同僚們宛若無頭蒼蠅地在乾國邊境亂撞,卻終究沒撞出什麼聲響來,這挺不錯的,有他們的鋪墊,才能讓自己更好地綻放光芒。
這時候,鄭凡忽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燕國了,在燕皇和兩位侯爺的強勢之下,此時的大燕,是一個銳意進取的國度,也是最適合野心家發展和成長的國度。
而在這時,薛三走到肖一波身邊,肖一波會意,跟着薛三走到了堡寨裡。
薛三走在前面,肖一波跟在後面。
肖一波和薛三的關係極好,因爲其他大人們,風四娘大人,很美,真得很美,但肖一波連晚上躺牀上意yin一下都不敢。
因爲也正是四娘,曾給肖一波帶來過最爲恐怖的心理陰影,其餘的大人們,都很高傲,不喜歡說話,而每次和樊力說話,樊力都會帶你去砍柴……
只有薛三,說話風趣,也樂於和自己說話,人也沒什麼架子。
“讓你留下來看家,你心裡有什麼不滿意麼?”
“沒有,這是大人對屬下的信任。”
“說實話。”
“有點。”
“嗯,不過總得有人守家的。”
“屬下知道。”
“嗯,你沒什麼練武天賦,但以後當個管家,也不錯的。”
“屬下明白。”
“嗯,對了,我再問你,若是等我們走後,堡寨裡忽然遭遇了賊人,你帶着剩下的人肯定是守不住時,你會怎麼辦?”
肖一波馬上道:
“屬下會馬上毀了庫房裡的糧草軍械………”
薛三跳起,
拍了一下肖一波的腦殼。
“嘶……大人,屬下做錯了?”
“你當咱存這點家當容易啊?你說燒就燒了啊?”
“啊……額,那屬下,應該怎麼辦?”
薛三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那個屋子,
那個屋子,不是任何大人的房間,但平日裡,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有幾次肖一波經過那個屋子門口時,似乎都能感受到內心傳來的寒悸。
“真到了那種情況的時候,你呢,就跑到這裡來,對着這個門,跪下。”
“跪下?”
“對,跪下。”
“大人,跪下然後呢?”
“喊。”
“大人,屬下應該喊什麼?”
“爺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