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到了。
正準備下令的鄭凡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還很關鍵,且很要命。
那就是靖南侯將一切都安排佈置好了,但在佈置自己時,會不會出現一些偏差?
比如,
之所以將直插晉國皇宮的任務交給自己,是他看中了自己曾兩次率軍突襲綿州城的戰績,但問題是,那兩次統兵的都是樑程啊。
一念至此,
鄭凡的手忽然有些發抖,
但凡靠作弊或者走後門上位的人,平日裡還好,但真正遇到事兒時,就開始慌了。
深吸一口氣,
遇到凡事不要慌,
實在不行,悶着頭,舉起刀,高喊一聲“烏拉”也就完事兒了。
因爲現在,反正也別無選擇。
“晉國皇宮,衝!”
鄭凡策動戰馬,其身後三百靖南軍騎士緊隨其後,宛若一把利刃,直入此時已然完全陷入慌亂的晉國京畿之地腹心。
在返程時,司徒建功將數千司徒家精騎給帶走了,一是再留着也沒必要,二則是京畿之地本就是大成國給虞氏的自留地,他率兵進駐也不是很方便。
也正因此,直接導致了此時京畿之地的空虛。
當初收攏的幾部潰卒,回營後直接買醉,發泄着鳥氣,這些潰卒戰場上倒是還有一戰的勇氣,再者虞化成調教兵馬的水平也還行,但問題在於潰卒們的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對於前不久才經歷戰敗的他們而言,一旦閒下來,喝酒逛窯子,這是麻痹自己的最好方式。
也因此,校場上的潰卒營寨,裡面的士卒,近乎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雖然人在營寨裡,卻也是喝酒的喝酒,開賭的開賭。
而親軍則更爲不堪,回來後,除了外圍有一千騎在巡視,虞化成又親領一千甲士入了皇宮外,剩餘的人馬,全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原本,京畿之地的晉軍人數,一如白日裡在塢堡外時,就算剔除掉司徒家的兵馬,他們也是五千燕軍的數倍之多。
然而現在,反而成建制的對比下,燕人居然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歸根究底,不是因爲虞化成水平不行,他能做到京畿親軍掌帥的位置,不僅僅是靠着和晉皇的偷桃之誼,其本身也有着不俗的能耐。
但真正原因在於,京畿之地太小了,與其說他是國中之國,不如說他更像是蠻族的王庭。
然而,哪怕王庭已經衰落,卻依舊對荒漠保持着一定的影響力,且仍然有着屬於自己的大片牧場,而晉國京畿之地,則只是一個單純地“城市國家”形態。
可能,在歸順大成國之後,作爲對燕的前線之地,京畿這塊地方日後可以在大成的資助下,成爲一個新的“北封郡”,但現在,還不行。
燕軍騎兵分成了許多部,對各自的目標進行着攻擊,縱火、殺人,一時間,營造出了一種不遜於數萬鐵騎滾滾碾壓而來的恐怖聲勢。
晉軍在這種情況下,直接崩潰了,不崩潰也不可能,因爲他們出征回來後,已經不存在什麼建制不建制的說法了。
敵人都殺到你家門口了,再挨家挨戶地將兵士喊出來結陣?
再從校場營寨裡將那些醉醺醺的兵漢喊起來迎敵?
又或者去紅帳子這類的地方將那些丘八一個個地從窯姐的身上拽下來,
就算真拽下來了,
你給他一把刀他還能有力氣提起來麼?
鄭凡的這一部,沒有去做其他事,只是專注地向着晉國皇宮進發,因爲故意耽擱了一個時辰的原因,所以當鄭凡進來時,京畿之地的亂象已然呈現。
這足以說明,靖南侯對這塊區域的現狀早就已經掌握,五千鐵騎,確實足以直接踏平這裡。
這,纔是戰爭的藝術。
………
晉國皇宮東側有一條街道,擱在百年前的不知多少歲月裡,這裡曾經無比喧譁熱鬧。
上早朝的朝臣們在等待宮門開啓前,官銜高的,要注意點形象,就派下人去買早食坐在轎子裡吃;官銜低的,上朝也在末端的,則沒什麼顧慮,大大方方地坐進店裡,弄點兒吃食。
劍聖大人依舊是一身白衫,坐在這家上了年頭的湯餅店裡。
在他面前,放着一大碗大骨熬出的湯,還有兩塊餅子。
一個老者拄着拐緩緩走來,手裡攥着一大把蔥花兒,瀟瀟灑灑丟入了湯碗裡。
“早年那會兒,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官兒喜歡在上朝前到湯餅店裡吃這一口,蔥花兒得可着勁兒加,沒這個,這湯就沒滋味兒,就不香。
心情好的,再溫半壺酒,比不得乾國烏川的佳釀,但味道也夠上頭的了,半壺酒,兩碗湯,兩塊餅子,那吃的可叫一個舒坦。
反正上朝時排末尾,也不怕嘴裡的氣兒薰到陛下和大人物們,呵呵。”
老頭兒一邊說着一邊在劍聖大人面前坐了下來。
他說的,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兒了,那一會兒,三大家族的格局已成,但家主還都在京畿任職,晉國朝廷,還算是一個朝廷的樣子,不似現在。
劍聖大人拿着筷子將蔥花兒攪了一下,吹了吹,卻不急着喝,而是看着老者,道:
“每次出門,時間一久,就想着這一口。”
“那是。”
老者很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了裡頭的大黃牙。
這條街,已經冷清很多年了,但老者一直都守着這個鋪子。
“也不曉得,這湯,還能喝多久。”
老者聞言,馬上道:
“不管外頭的事兒怎麼變化,只要咱這對面牆院裡還是皇宮,還住着陛下,咱這湯餅店,就會一直開下去。”
老者下意識地又想講一遍百年前自家先人在街面上販賣湯餅被微服出訪的陛下品嚐讚歎的事蹟,
但忽然記起來,這個故事,自己已經對眼前這個人講了不下二十遍了,所以馬上收住了嘴,轉而露出了含蓄矜持的笑容。
劍聖點點頭,也沒告訴老者,用不了多久,這皇宮裡,就不再有陛下了,這座皇宮,很大可能會改成王府,雖然住進去的人也姓虞,卻不是原來那一撥了。
“兒郎們今兒個回來了,多久了,咱這天子腳下,也沒真正動手過了。”
老者發出着自己的感慨。
劍聖大人喝湯,沒回話。
晉國京畿之地的百姓和其他國家的京城附近百姓不同,其餘諸國,京畿的百姓往往是生活條件最爲優渥的一批人,同時,還自帶着一股子皇城根兒人的傲氣。
但晉國三家分晉的格局出現了太久太久,久到了京畿百姓的腰桿兒,也挺不直了,所以,很多時候與其說這京畿親軍依舊忠誠於晉皇,倒不如說是京畿百姓本能地和晉皇在一起抱團取暖。
老者熬了一輩子的湯,做了一輩子的餅子,他的一生也都和這家湯餅店牢牢地綁定在了一起,見過它的繁盛,此時也在品味着它的低谷,老者一直認爲,人這輩子,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兒了,但心下還是有些躊躇,
問道:
“西邊的燕人,不會再打過來吧?”
劍聖大人放下湯碗,拿起餅子咬了兩口,搖搖頭,道:
“誰知道呢。”
“唉。”老者嘆了口氣,默默地起身,道:“再來倆大骨頭?”
“不用了,這些夠了。”
“你也是年紀上來了,擱以前,一頓飯喝三碗肉湯五個大餅子,再啃三四個大骨都不在話下的。”
“那是,確實不是小夥子了。”
“啥時候打算成家?”
“不急的。”
“得急。”
“好,我先急着。”
就在這時,湯餅店外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老者狐疑地扭頭向外看去,劍聖則站起身,走到門板邊,卸下了一塊門板,發現有一隊晉軍騎士正在蒼茫向東。
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京畿之地忽然暴起的廝殺哭喊聲。
劍聖的眼睛眯了起來。
“可是外頭出事兒了,這般熱鬧?”
劍聖沒欺騙老人,道:
“出事兒了。”
“可是燕人打來了?”
“好像是的。”
“唉,到底還是打來了,你說說看,平白無故地,去撩撥燕人做甚?”
劍聖回過頭,道:
“話可不能這般說。”
“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不成麼,非要折騰出是是非非來。”老者是不清楚劍聖身份的,只曉得是一位當初潦倒現在發跡了的公子哥。
早些年,眼前這個人還年輕時,經常帶着自己弟弟來吃湯餅,後來,他們的衣服越來越好,佩劍看起來也越來越貴,再後來,弟弟不怎麼來了,眼前這人卻時不時地會過來。
劍聖則道:
“總歸是要換一種活法。”
“唉,大人物總想着折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想着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罷了。
守着京城,守着皇宮,守着這陛下,這日子,總能過下去的。”
“那這日子過得多沒意思?”
老者聞言,
笑了,
似乎對外面的慌亂紛擾完全無感,
手指着劍聖大人剛喝了一半的大骨湯,
道:
“世上大多數人,想着是如何吃飽,也就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的貴人,一天到晚地總想着要將吃食變得更有味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