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頭說話有些藏着掖着。”
瞎子一邊剝橘子一邊說道。
鄭凡從月馨手裡接過了溼毛巾,擦着手說道:
“不都得藏着掖着麼。”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講什麼《聊齋》?
“不過,主上,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啓發,比如那老頭兒說的關於儲君安排的事兒,屬下覺得有些道理。”
“這個,還得看天意,不過我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六皇子羽翼已經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可能我們已經算是小六子最粗最黑的一根毛了。
若是以後真有那樣子的可能,他坐上那個位置,能服衆麼?”
瞎子將一塊橘子送入嘴裡,邊咀嚼邊道:
“主上,這就和高毅一個樣子,大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分爲三巨頭,鎮北侯一尊、靖南侯一尊、燕京一尊。
其實,論真正的實力,燕京的那一尊纔是最強的,尤其是馬踏門閥之後又打了一場大勝的國戰,人心歸附,心向正統,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比如許文祖,當初的許文祖可是願意爲了鎮北侯府不惜開虎頭城獻城的,現在呢,人在南望城幹得好好的,當初也親自上前線督戰,號令麾下軍頭子和西軍西山營騎兵廝殺不退。
或許,許文祖心裡還是拿自己當鎮北侯府的人,但你讓許文祖現在再和當初那般爲了鎮北侯府扯旗造反,估計難了。
許文祖只是一個縮影,包括距離咱們這兒不遠的曲賀城大將李豹,雖說是出身於鎮北軍,也是七大總兵之一,但人家現在鎮守新晉之地,儼然被分化出來一方小諸侯;
就算李豹願意繼續當鎮北侯府忠貞不二的義子,那他麾下兵馬呢?願意繼續跟着他回北封郡吃沙子或者揮舞兵戈向燕京麼?
正統,在很多時候可以一文不值,但在有些時候,又是無比重要。
說白了,勝者通吃,玩兒崩了姬家身死族滅,皇位正當性將不值一提,玩兒成了,就是天明在姬,而且紅利還能給下一代繼續吃。
且中樞是一個機構,是一個很龐大的團體,有文武,有百官,有體系,它是一個龐然大物,觸手遍佈全國;
小六子就算在繼位前,是一隻被拔了毛還被開水燙洗過的雞,只要披上龍袍坐在那個位置上,瞬間就能擁有極爲強大的權柄。
古往今來,這樣子的例子其實不在少數,漢宣帝和弘治帝的出身不比小六子更悽慘?
只要他坐上那個位置,就自動能得到一大批人的效忠。”
“原來如此。”
“主上,說白了,以前的姬家,雖是燕國皇室,但實際上也就是個世家聯盟的盟主,眼下,是真的有一種王朝之主的氣派了。
倒是那個姚子詹說的,若是燕皇身體真的出問題了,可能會立即重啓對乾國用兵,這個,可能真的是對的。
咱們這位燕國皇帝,說是雄才大略,是真的一點都不誇張,但皇帝畢竟也是人,其實,就算是仙人,在得知自己壽元將盡時,能坦然面對的又有幾個?
這是一場他嘔心瀝血佈置下來的棋盤,他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在收官之前就死去?”
鄭凡雙手交叉,默默地聽着瞎子的分析。
“所以,到時候,哪怕明知道應該繼續休養生息、夯實國力纔是正確之舉,但大概率,姬潤豪還是忍不住的。
多少明君,晚年昏聵,甚至爲此毀了自己一世英名的,真的不在少數。”
“這些,都是以後的事兒,畢竟雖說田無鏡對我暗示過,但他並沒有親口承認過,我甚至在懷疑,這燕皇身體出問題,既然連姚子詹這老頭兒都能分析到了,會不會又是一枚煙霧彈?
反正燕皇會釣魚,也擅長釣魚。”
“唔,主上所言甚是。”
“所以,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對了,主上,屬下聽從歷天城來的商隊說,靖南侯夫人,好像有身孕了。”
“是麼,杜鵑?”
“應該是她。”
“讓四娘備一份禮送去歷天城,禮不要重,金銀細軟不用備了,送一些真正實用貼心的物件兒過去。”
“屬下明白。”
這時,肖一波走了過來,稟報道:
“主人,歷天城信使送來軍令。”
“拿來。”
鄭凡伸手接了過來。
軍令不是聖旨,自是不需要三跪九叩設案焚香什麼的,再說了,就算是聖旨,在軍中,燕人也不興什麼繁瑣的禮節。
不過,據說在推辭掉國子監的差事後,燕皇命溫蘇桐入禮部,破天荒地開了個同禮部尚書的職銜,讓其修訂燕國禮法。
其實就是要設定這些規矩,弄一套形式化的東西出來,收一收燕國上下這種過於散漫的氣息。
畢竟,論起規矩繁瑣,乾國人最擅長。
鄭凡打開了軍令,掃了一眼,然後將它放在了桌案上。
瞎子也“掃”了一眼,
不由得有些疑惑道:
“主上,靖南侯讓我等打通盛樂城至雪原之間的天斷山脈路線?”
“是。”
晉國北部邊疆基本以天斷山脈爲界,天斷山脈之北則是茫茫雪原。
“主上,這是何意?”
“你問我,我問誰呢?”鄭凡笑了笑,道:“意思是,讓我清理出一條路來,總不可能是爲了通商的。”
“不是通商,那就是爲了……用兵?”
排除法的話,就只剩下這一條了。
“幫我寫一份回執給歷天城,就說我遵命。”
“屬下遵命。”
“這事兒,還是得等阿程回來,不過,還是先有備無患吧,府庫裡應該積財不少,這陣子就先以馬匹甲冑爲主進行採購。”
鄭凡原本的嫡系人馬,裝備都是極好的,但那些後來收攏的晉國潰兵以及以禿髮族爲首的附近家族族兵,在裝備上就要差太多了。
“屬下明白了,主上,如果真要打仗的話,打得是誰?成國?”
“成國主力兵馬都在東北方向,且本就燕強成弱,打他們,根本就不用什麼戰術迂迴。”
“那就是………”
鄭凡點點頭,
猜測道:
“我也在懷疑這個,不會真跑去幫成國打野人吧?”
………
燕京,
皇宮,
御書房。
上午,結束了朝會後,又單獨留下了一些重臣在御書房裡議事,議事結束之後,燕皇留下了趙九郎一同用午膳。
整個大燕,和這位帝王關係最親近的,不是皇子,而是這位燕國宰輔,這是朝野共知的事情。
午膳很簡單,
三菜一湯,
只有魏忠河一個人在旁邊伺候。
燕皇吃了半碗飯,菜沒怎麼動,將飯碗向前一推,道:
“愛卿,幫朕吃了吧。”
“臣謝主隆恩。”
魏忠河將燕皇面前剩下的餐食送到趙九郎桌案上,趙九郎繼續狼吞虎嚥。
“難爲愛卿了。”
趙九郎笑了笑,又怕噴飯,只能捂着嘴點點頭,繼續吃。
陛下的胃口,大不如前了。
但偏偏陛下的膳食不可減免,且因爲以前在鎮北侯府養成的好習慣,在吃飯這方面,燕皇一貫是杜絕鋪張浪費的。
所以,以前既然不會留剩飯,現在,也一樣不能留。
因爲,哪怕你再怎麼小心謹慎,也依舊無法避免有那麼多雙眼睛正在盯着你。
所以,趙九郎這位當朝宰輔,天子第一近臣,每天夜宵不吃,早食不吃,特意空着肚子中午來大吃大喝。
可能說出去都沒人會相信,宰相大人居然每天都得暴飲暴食。
終於,飯食吃下去了,趙九郎捂着肚皮向後靠着,不停地呼着氣。
“冊封大典的事,安排得如何了?”燕皇開口問道。
“回陛下的話,已經安排妥帖了。”趙九郎迴應道。
燕皇又看向魏忠河,問道:
“東宮呢?”
“萬歲爺,奴才已經讓人規整過了,和主子您當初在潛邸時還是一個模樣。皇后娘娘的禮服和二殿下的禮服,也都製作完畢。”
“嗯。”
燕皇閉着眼,點了點頭。
這時,趙九郎終於緩過來了,起身,略微坐直了身子,道:
“陛下,成國的使節,還等着求見呢。”
“事兒都談好了,還見什麼?”
“他說,他要謝恩。”
“免了。”
“臣遵旨。”
“這次用兵,朝野上,可有非議?”
趙九郎笑了,道:
“非議不小呢。”
“都是一羣眼界低的麻雀。”
趙九郎微笑不語。
“他司徒雷敢撤走西部邊關兵馬,御駕親征東北,甭管他是在朕面前故作豪邁坦蕩,還是真的心有大夏遺澤,都隨他。
既然他已經做了初一,那朕就幫他推到十五。
朕要讓司徒雷一世名爲君王,實爲我大燕臣屬,讓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無顏兵犯燕土。
六萬鐵騎長驅直入乾國上京,二十萬鐵騎踏滅赫連家聞人家,這是霸道;
朕,
要興王道。”
趙九郎俯身而拜,
道:
“朝臣之議,臣可一力壓之,爲陛下分憂。”
“九郎,做我大燕的宰輔,可真是辛苦你了。”
趙九郎擡起頭,笑道:
“能陪陛下身側,蹭一個青史留名,九郎賺了。”
燕皇指了御案上的一道黃卷,
魏忠河會意,將其拿起裝盒,送到下方趙九郎面前。
“司徒家的使者不用來覲見謝恩了,將朕的這幅字,送去給他,讓其轉交司徒雷。”
“臣遵旨。”
………
燕京鴻臚寺所轄的一座宮院內,剛送走鴻臚寺少卿的成國使團正使董籩看着面前的那個盒子。
良久,
他伸手示意周圍的幾個隨行同僚將這盒子打開,
是聖旨黃卷,卻沒有蓋印,所以是當作使節禮物送出,沒有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