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於這蒼茫雪原天地間迴盪。
雪海關以北,
一面,
是一衆野人各部族頭人,
一面,
則是騎在馬背上的鄭將軍。
在雙方身後,都有一千餘騎兵列陣。
只不過,雙方之間並沒有劍拔弩張的架勢。
彷彿,前不久在雪海關南城下殺得屍橫遍野的,不是他們;
當然,
也確實不是他們。
“嗚嗚嗚嗚嗚!!!!!!!!!”
第二輪號角聲傳來,
一羣身着特色獸皮身上還特意擦了顏料戴着羽毛的野人從軍陣中走出來,開始載歌載舞。
這是野人的一種儀式,一般會出現在大型活動的篝火旁。
他們跳了一段之後,又開始唱起了歌。
鄭將軍還得裝作很動聽很不錯我很欣賞的表情,時不時地還得微微頷首,再露出點兒微笑。
這是出於一種尊重。
當然,
尊重有時候還有一個鄰居,它叫敷衍。
說實話,對這些原汁原味兒的表演,鄭將軍還真是有些欣賞不來。
上輩子自己也曾到處採風過,去了不少景區,也欣賞過不少地方特色民俗表演;
這些表演的左邊,一般會掛個“瀕危”;右邊,則會掛個“拯救”。
其實,撇開自我陶醉和催眠純粹認真地用你自己的大衆審美去欣賞的話,
你會發現,
哦,
怪不得它們會瀕危。
一如眼前的此情此景。
這真不是什麼對這個時代的歧視,
鄭將軍相信,
如果自己現在身處乾國江南,看着花魁舞女們在面前翩翩起舞,自己肯定會欣賞得很投入。
花錢的不舒服,沒那味兒,腦子裡搜刮搜刮抄兩首詩詞什麼,讓花魁自薦枕蓆,那才叫真情趣。
相較而言,
看着這一羣光着膀子在雪地裡載歌載舞的野人糙漢子們蹦躂來蹦躂去,當真是有些辣眼睛。
大皇子坐在中間,在大皇子身邊,還有七個野人女子。
這些,都是曾侍寢過大皇子的,說不定,就有懷了身孕的,這些女人,自然得陪着大皇子回來。
天家極爲注重血脈延續,其實,不僅僅是天家,就算是尋常富貴人家,但凡覺得自己財富地位高出普通人了,也會潛移默化地自我感覺良好於自身的“血統”。
同時,
在野人部族頭人們看來,
這,
其實就是雪原野人和大燕友好情誼的象徵!
而這象徵的載體,就是大皇子!
野人頭人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喪權辱國”的,因爲他們本身就沒有“國”的概念,雖然以前的晉人、燕人、楚人等,都將他們統稱爲“野人”,但實際上,他們只是一羣狼,聖族和星辰,只是一個極爲籠統的概念,本質上,依舊是一盤散沙的狀態。
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什麼“集體榮譽感”。
但可以看出來,大皇子的臉色,有些陰沉,身爲曾經東征大軍的主帥,又作爲姬家當代長子,此時此刻,坐在那個位置上,身邊還坐着七個野人女子,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祭祀器物;
這時候,他臉色能好看,那才叫真的見了鬼。
但不管怎樣,任何事情,要麼不做,要做,就得有始有終。
尤其是在薛三告訴了大皇子,靖南侯暫時不打算北伐雪原後,大皇子就沒了選擇的餘地。
哪怕是爲了雪海關和雪原之間那短暫的和平時間,哪怕他知道,前方那個姓鄭的傢伙,肯定不會管什麼星辰定下的盟約,只要他收拾好雪海關,處理好手頭要緊的事,騰出手來後,就必然會攻打雪原;
他姬無疆,都必須來充當這一場沒有絲毫意義的“締盟”儀式的陪襯。
野人那邊的祭祀活動終於結束了;
鄭將軍也不吝嗇,派出樊力,領着幾十個突擊培訓了一晚上的士卒,走到中央,伴隨着一聲鑼鼓敲響,
幾十個漢子在樊力的帶領下,
從兜裡掏出了兩條綵帶,開始扭起了大秧歌。
野人,對晉地的民俗,是有些熟悉的,因爲雙方除了這兩年打仗以外,以前很多時候,其實都不缺乏交流。
但對於燕人的“特色民俗”,還是表示出了極大的震驚。
樊力扭動得很開心,也很標準,其身後的幾十個漢子也跟着一起扭得很帶勁!
“古拉,這,這是燕人的………”一名頭人問身邊另一個部族的首領。
“這應該是燕人的,祭神儀式。”
“哦,原來如此,看起來,真是神秘。”
“是啊。”
周圍一衆其他野人頭人聞言,也都目露恍然之色地點點頭。
只有大皇子,
看到這一幕後,
嘴角開始抑制不住地在抽搐。
其實,倒不是鄭將軍刻意地去敷衍,而是因爲盛樂軍中,晉人佔多數,隨後是蠻人,再之後,纔是燕人。
但問遍了那些少數的燕人,發現也沒人懂得燕人祭祀時的流程,外加瞎子又不在這裡。
鄭將軍也懶得瞎折騰了,就果斷派出了樊力。
純當是,
燕野特色文化聯誼交流晚會了。
等到大秧歌扭完,雙方的儀式前奏就算是結束了。
接下來,
鄭將軍主動策馬向前,
那些頭人們則是下馬步行向前。
大皇子站起身,對着鄭凡單膝跪下,行軍禮。
他是皇子不假,但已經被靖南侯貶爲軍中校尉了,自然得按照軍中規矩行禮。
這其實也算是大皇子的個人魅力之一,他很注重規矩。
這一幕,直接使得那幫野人頭人們大吃一驚,連皇子都需要向眼前這位年輕將軍下跪,看來,這位年輕將軍的勢力,當真是恐怖啊。
也因此,這些野人頭人們也很快對着騎在馬上的鄭將軍跪伏了下來。
鄭將軍現在還只是盛樂將軍,總兵職位也沒下來,也不懂自己會不會封什麼爵位,但這並不妨礙自己此時接受一羣“王侯將相”的跪拜。
這些頭人們也不傻,先前大皇子的冊封,自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拿出來對燕人擺譜兒。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道理,他們也懂。
野人王所率領的十多萬野人大軍葬送在了晉地,此時的雪原,正處於絕對空虛和無比動盪的環境之下,他們這些頭人所想要的,是馬上和燕人休兵,然後再去安撫雪原。
這其中,自然免不了去吞噬發展一波。
可以說,整個雪原,其實就是一個養蠱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纔是常態,那些先前跟隨野人王響應號召派出部族勇士的部族,此時正是虛弱之際,不趁火打劫一番還真對不起自己不是?
反觀鄭將軍這邊,盛樂的軍民還沒過來,也根本無力去發兵,也是需要時間來安頓。
總之,
山不轉水轉,
今兒個,
咱一起唱一出和諧大戲,
來日,
再用真刀真槍地繼續問候。
鄭將軍翻身下馬,來到一口大酒缸前。
伸手,從旁邊甲士手中接過一把匕首。
唉,
媽的。
“蹭!”
割破了掌心後,鄭將軍將自己的鮮血滴落其中。
隨即,
一個又一個野人頭人走過來,割開掌心,滴血進入酒水之中。
到最後,
自有人過來將酒水倒上。
鄭將軍接過了泛着腥紅色的酒碗,馬上就感覺一陣噁心。
平時見阿銘每天拿着酒嚢喝着這玩意兒倒覺得沒什麼,現在輪到自己喝了,心裡是一百萬個不願意。
天知道眼前這羣野人老哥身上會不會有什麼疾病。
不過,
鄭將軍還是馬上帶頭端起酒碗,過了頭頂。
一種野人頭人們也立刻照做。
“爲我大燕和雪原的和平,爲了雙方和睦相處,幹了!”
話畢,
鄭將軍將酒碗對着自己的嘴,連續嚥了幾口唾沫讓自己喉嚨動了幾下,隨即瀟灑地讓酒水順着自己的下顎滴淌下去,裝出一副喝得很豪邁的樣子。
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酒碗摔在了地上,
大喊道:
“痛快!”
一衆野人頭領也有樣學樣,將酒碗砸碎。
禮畢。
野人頭人們很快回去了,鄭將軍也接回了大皇子迴歸雪海關。
這一場儀式,算是“賓主盡歡”。
等入了城,鄭將軍領着大皇子進了自己的別院。
“大殿下辛苦了。”鄭將軍一邊接過薛三遞過來的熱毛巾擦脖子一邊說道。
“鄭將軍這是在挖苦我麼?”
“豈敢豈敢。”
鄭凡將毛巾丟給了薛三,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大皇子也坐下。
大皇子對鄭凡拱了拱手,坐了下來。
“這一戰,殿下您也是立了大功,咱們的緣分,也就快了。”
皇子畢竟是皇子,燕皇七個兒子,掐指頭算算,能用得上手的,其實也就那麼幾個。
老三被自己廢了,估摸着現在還在湖心亭賞雪;
老七還小,老四老五不知道爲什麼,一直被壓着,還沒有被外放出來做事的機會,且隨着鄧家家主在望江戰死,老四等於被削掉了最大臂助。
至於老六,那是個“棒槌”。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燕皇,也不會就這般放棄掉自己這個大兒子的。
“無疆只是在贖罪。”
“大殿下言重了。”
客氏走過來,奉上熱茶。
鄭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緩緩地放下,道:
“這個世上,能永遠一帆風順的人,不是沒有,但真的少之又少,堪比鳳毛麟角,我雖與殿下當初並無交往,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殿下的風骨和脾性,真的是讓我很佩服。
我大燕正處開拓之際,希望殿下不要頹廢下去,日後,你我終究有再度攜手對外攻伐的機會。”
這話的語氣,其實是完全將自己擺在和大皇子平等的階層上了,看似有些無禮,但畢竟都是軍旅中人,這般說話,反而更顯得真誠一些。
鄭將軍一向喜歡和老實人交朋友,這個大皇子,一定程度上,也具備某種老實人的屬性,至少,他是有底線的。
姬無疆笑了笑,道:
“倒是承蒙鄭將軍看得起無疆。”
“以往得罪,還望包涵。”
這是爲自己上次大皇子任東征軍大帥時,自己派人去找大皇子討要錢糧的那件事做個了結。
“都過去了。”大皇子嘆了口氣,隨即又道:“倒是無疆得在這裡先恭喜鄭將軍即將就任雪海關總兵了。”
並非是大皇子神機妙算,而是入城後,就發現有甲士在催使着那些野人戰俘進行城防修建工作。
和縣官一般不修縣衙一個道理,反正幹個幾年都是要調任的,何必費這個功夫;
所以,如果說鄭將軍不是要長駐雪海關,這會兒也不會緊趕着來修葺城牆。
“是有這個可能吧。”鄭凡也沒否認。
“雪海關有鄭將軍駐守,無疆也放心了,這是無疆,肺腑之言。”
一場野人之亂,讓整個成國遭受了巨大的荼毒。
如今,三晉之地既然已經歸燕,那晉地百姓,也就是燕人百姓了,站在大皇子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有一個真正靠得住的將領來鎮守雪原。
數來數去,能值得信賴的,眼下,真的只有鄭凡。
同時,
大皇子也清楚,按照這裡距離燕京的距離推算,任命的旨意肯定還沒下來,那誰能爲這件事提前做擔保和拍板呢?
只有靖南侯。
靖南侯若是要保舉鄭凡擔任雪海關總兵,那朝廷那邊,包括自己父皇那邊,基本上不可能會反對。
說句誅心之言,
這會兒,
誰敢反對?
聽到這話,鄭凡忽然想到了劍聖前些天對自己說的話:
你這麼缺德,雪海關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二人之間,忽然沉默了下來。
大皇子率先打破了安靜,開口道:
“等無疆這次回燕京覆命後,應該很快就會大婚了。”
能在別人面前說自己的婚事,其實也是一種人家拿你當朋友的認可。
只不過,大皇子大婚這件事,本就是一場政治聯姻。
東征軍第一次大敗,無論如何,他都得承擔責任,回去後,必然會被懲戒,削爵打壓做做樣子給外人看,這是必不可免的。
然後,就是發揮其餘熱,以當代姬家長子的身份,迎娶蠻王之女。
這也意味着,大皇子徹底失去了繼承大寶的可能,比小六子更爲徹底地在奪嫡之路上被開除出局。
因爲,其他皇子的競爭,都是姬家家務事。
但若是娶了蠻族之女的皇子企圖染指大燕皇位,那麼必然會受到整個大燕各個階層的羣起而攻之。
數百年的血海深仇,
燕人怎麼可能允許自己以後的國母,是個蠻族人?
同時,
也怎麼可能允許下一代自家皇帝身上,會流淌着蠻族血統?
可以感受出來,大皇子此時的內心蕭索。
如果說,今天的他,只是短時間充當一下雪原和雪海關之間締盟的器物;
那麼,等大婚後,他將被架成蠻族和燕人之間長時間的平衡杆。
這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
說不得日後大燕和蠻族還要再起戰事,
到時候,
大皇子該如何自處?
就算他認爲自己是燕人,依舊是姬家人,但朝廷,是不可能再讓其領軍去對付蠻族了。
甚至,大皇子日後連領兵的機會都不會多,掌握實權的機會,也不會多。
天知道他會不會來個裡應外合,引蠻族兵入燕?
司徒毅和司徒炯的前車之鑑就在眼前,燕人,不會容許自己犯這個錯誤的可能的。
“等殿下大婚之期定下,我必然會派人送出賀禮。”
“多謝鄭將軍。”
“殿下客氣了。”
大皇子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整個人似乎也鬆弛了下來。
鄭凡也靠了靠,同樣鬆弛了下來。
二人一起用身體姿態表明,先前沉重的話題結束了,要進入新的篇章了。
“鄭將軍和我六弟,關係很好?”
“不瞞您,我一開始的家底,還是六殿下幫忙置辦的。”
沒有小六子當初拼命地在後方持續“奶”,
自己的翠柳堡不可能那麼快建造好,也不可能養出上千精銳騎兵,也就不可能支撐得起初期時不斷地戰略冒險。
相較而言,後來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反而比不得一開始創業之初的難度大。
“六弟,是我等兄弟之中,最聰明的一個,當初,父皇其實最是鍾愛六弟的。”
這話題,已經牽扯到天家隱私了。
但鄭將軍只覺得興趣滿滿,有點刺激。
“只不過這些年來,父皇對六弟的打壓過重,但我認爲,六弟還沒輸。”
尼瑪,
老子只是想聽點花邊新聞,你上來就給老子整這麼勁爆的?
任何一個軍閥,在還沒有真正崛起和強大之前,都是很謹小慎微的。
燕皇在位,
自己上頭還有一個田無鏡,
在這個局面下,
鄭將軍並不認爲自己有什麼參與奪嫡之爭的資格。
奪嫡之爭,古往今來,就是這世界上最大的一場賭局,賭贏了,你就能一飛沖天,一句“從龍之功”,勝過一切所有;
但賭注,卻是你的全家性命。
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問題是鄭將軍現在腳上的這雙靴子,還算挺好看的,也挺保暖,真犯不着把靴子脫了急不可耐地跑過去和小六子一起夕陽下進行奔跑。
大皇子在觀察着鄭凡的表情,見鄭凡不接話,自己笑了笑,道:
“是無疆唐突了。”
“大皇子言重了,只是鄭某人,不過是一個稍微大一點兒的丘八,面對這種事情,鄭某人,是真的沒想過,也不敢去想。”
“有何不能,又有何不敢?”
你鄭將軍手下能一夜之間用大蘿蔔雕出那麼多的大印,你現在跟我裝純良淑德?
“呵呵。”
鄭凡有些靦腆地笑笑,他實在是摸不準這大皇子今兒個,是怎麼了。
是受到刺激了?所以開始有些放飛自我了?
大皇子隨即站起身,鄭凡沒動,繼續靠在椅子上。
“鄭將軍,東征軍兩次大戰,一敗一勝,敗的那一次,傷亡慘重,勝的這一次,傷亡也決不會小。”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敗的那一次,左路軍主力盡喪。
勝的這一次,靖南侯是以鎮北、靖南精銳硬衝野人主力,大勝之;
談不上慘勝,但自身傷亡,肯定也不在少數。
鄭凡的面容也開始變得嚴肅起來,後背也微微從靠椅上立了一下。
上輩子,雖說開了一家漫畫工作室,但終究還是脫離不了宅男的屬性;
這輩子,總是周旋於大人物之間,一直到自己也快有變成大人物的趨勢了,這纔開始慢慢地懂得這種談話風格和習慣。
原來,
大皇子先前說的話,是一種鋪墊,真正的重頭戲,現在纔開始。
想到這一處,鄭將軍心裡不禁有些自嘲,先前還覺得人家是個老實人呢,唉,到底是燕皇的種,哪裡能簡單得了去?
“鎮北軍靖南軍,損失,必然不小,這也是爲何靖南侯短時間內無意北伐雪原的根本原因。”
玉盤城內,還鎖着幾萬楚軍,但說實話,北伐雪原,鄭凡估摸着,四五萬鐵騎,也就夠用了。
雪原現在不僅元氣大傷,還無比空虛,一波上去,不求將其殺死,但再捅上一刀,再給它放點兒血,同時,搶奪回來一批先前被野人掠走的人口和財貨,真的不難。
但儘管不難,燕軍現在,也無力去做了。
“大燕疆土,在三年不到的時間內,多得一個完整的三晉之地,這麼大的一塊地盤,得需要多少兵馬去駐守,多出了這麼多的邊境這麼多的關口,又得多少兵馬去防禦。”
地盤開拓得太快,也是罪過,一如後世品牌開連鎖店,盲目擴張,最終導致底蘊跟不上來,總會虧得一塌糊塗,滿盤皆輸。
“鎮北軍、靖南軍嫡系,必然是戰後補充兵員的優選,這一點,鄭將軍不會否認吧?”
鄭凡點點頭。
無論如何,兩大王牌野戰軍,必然是優先補充兵員的。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原本的左路軍,雖然以地方軍頭居多,但一場大戰之後,他們往往會成爲被消化的對象。
以無疆的立場說這些話,確實是不合適,但又確實是肺腑之言。”
馬踏門閥之後,地方軍頭是一大不穩定因素,所以纔有了燕皇派遣大皇子收攏地方軍頭出征的前事。
這些地方軍頭以及其麾下兵馬,本來,應該是最好的補充兵員,但現在,因爲第一次望江之戰的慘敗,補充兵員其實已經算是損失慘重了。
這就會出現一個很尷尬的問題,你的預備役,跟不上了。
連番大戰,將士疲敝,真的不僅僅是疲勞那麼簡單,老卒不斷戰死,新卒不斷頂上,整個盤子,其實是在被不停稀釋着的。
“大殿下,有話請直言。”
鄭凡開口道。
“鄭將軍,您的盛樂軍就算全遷移過來,雪海關這般大,雪原又這般遼闊,您覺得,您的兵馬,夠麼?”
“遠遠不夠。”
“就是了,且雪海關以南百里方圓,因野人劫掠,已然成了無人區,鄭將軍於我大燕軍中,以擅長統御晉軍而聞名,我大燕諸多將領,麾下以晉軍爲主的,只有您鄭將軍一個。
但,現如今,鄭將軍該從何處補兵呢?”
補兵,確實是一個難題。
首先,優質的兵員,很難分到你頭上,因爲人家自己的真正嫡系還不夠。
雪海關一戰,自己帶出的盛樂軍損失固然不少,但和在正面戰場上衝鋒搏殺的靖南軍鎮北軍比起來,這傷亡比例,真算不上大,所以,優先補充他們,肯定是政治正確。
最可氣的是,短時間內,就算你想抓壯丁,也不好抓,因爲你的管轄範圍內,有一大片的無人區,人都沒了,村落都空了,你怎麼抓壯丁?
至於這兩萬多的野人俘虜,他們只能當勞力,是不可能被吸納入軍中的。
你駐守晉地,還用野人軍隊,只會讓你自己和所在的基本盤發生劇烈衝突,而且,你本身就是防備雪原的,要是大肆吸納野人進入自己軍隊裡,這雪海關豈不是分分鐘被透成篩子?
日後,待得自己主軍發展壯大之後,倒是可以組建一支野人僕從軍,攻打乾國或者楚國時,可以噹噹炮灰用。
但這個次序問題,絕對不能顛倒。
“大殿下,有何教我?”
“鄭將軍言重了,無疆的意思是,當初,蠻王將其女許配給無疆時,曾答應過無疆,會許一支嫁妝。”
一支嫁妝?
鄭凡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起來。
因爲他很快就領悟了其中意思,
蠻兵!
蠻兵好啊,鄭將軍發家的本錢,就是蠻兵,且經過瞎子的實驗,發現蠻兵的洗腦效果最好。
且他們本身就是天生的騎兵,好用!
得到他們後,你只需要給他們配備上上好的戰馬和精良的甲冑,再稍加整合一下,就是精銳!
“嫁妝,無疆是要的。”大皇子盯着鄭凡,一字一字道:“但吸納蠻族部落入燕,於我大燕,本就是一件極爲棘手的事,因爲北封郡,絕對不允許被蠻族滲透。”
一直以來,燕國其實接納過不少蠻族小部落投靠,但北封郡的體量就在那裡,且因爲其地理位置的特殊,也將面對和鄭凡先前所遇到的相似問題,那就是我鎮北軍本來就是來防禦蠻人的,我再在這裡弄這麼多蠻人進去,那還怎麼防禦?
所以,在翠柳堡時,鄭凡才能得到許胖胖開後門送的蠻族兵,朝廷要吸納他們,但絕不會放在北封郡那裡,而是投送到帝國的其他區域,以距離的長度,割裂他們和荒漠的聯繫。
鄭凡站起身,
看着大皇子,
道:
“殿下的意思是,想將這份嫁妝,放在我雪海關?”
“蠻兵,鄭將軍喜歡麼?”
“喜歡。”鄭凡點點頭,隨即,覺得情緒不夠,又補充道:“喜歡得很。”
這又不是過年時親戚給你紅包,哪怕心裡再誠實,嘴上還要一直說“不要不要”。
如果再得一支蠻兵做底子,加上原本盛樂軍的底盤,再花些時間,將這雪海關上下休整一下,民生也鋪陳到位後,
鄭將軍馬上就能讓今日剛剛一起歃血爲盟的野人兄弟們見識到“花兒爲什麼這麼紅”!
以前,在翠柳堡,是創業初期,熬過開始,成功冒頭,得到靖南侯賞識後,後面就順風順水了。
但眼下,
又何嘗不是新一輪的創業,
早點穩住雪海關基本盤,早點開始侵略和擴張,自己的藩鎮夢想,就能早一日達成。
這種急迫,一般人,是難以理解的。
“蠻王老了,王庭也需要安排繼承人的事,所以在上次三國大戰時,蠻王才選擇隔岸觀火;
這裡面,固然有我父皇一封詔書的原因,但蠻王自己也清楚,就算真的大戰起來,王庭的繼承問題一旦沒有得到解決,就算蠻族大軍成功殺入我燕國境內,終究也落不得什麼好處。
這次聯姻,蠻王必然會信守承諾,他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和平去安排自己的身後事,本來,這件事的負責人,應該是沙拓闕石。
蠻王很信任那位左谷蠡王,因其爲人方正,但沙拓闕石戰死鎮北侯府外,使得蠻王先前的佈置終遭廢棄。
對於我大燕而言,對於我父皇而言,想要的,其實是乾國的花花江山,比起荒漠的貧瘠,一統諸夏故土,纔是真正的夙願。
若是雙方近些年,能不開戰,那就最好不要開戰。”
說到這裡,大皇子頓了頓,指了指腳下,道:
“那份嫁妝的安置,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過,對於鄭將軍你而言,這確實最大的優勢;北封郡是大燕的最西邊,雪海關,則是我大燕現如今疆土的最東邊。
將蠻兵安置在這裡,遠離荒漠,可以最大程度地限制這支蠻兵呼應荒漠作亂的可能,同時,蠻族人和野人,有着根本上的區別,他們是不會和野人相勾連的。
這一點,無疆問過鄭將軍麾下的金術可,他們對野人,是很瞧不上的。”
鄭凡長舒一口氣,
吐出了四個字:
“以夷制夷。”
大皇子聞言,眼睛當即一亮,情不自禁地讚歎道:
“精闢。”
緊接着,
大皇子又道:
“就這四個字,可以抵得上萬語千言,只要這四個字在朝堂上請人說出來,這支嫁妝,就必然是鄭將軍你的無疑了。”
以夷制夷,
無論是從“審美”角度,還是從大燕國策角度,又或者是皇帝和朝臣們自我感覺良好角度,都可以說是搔到了他們的癢癢處。
乾國,不是蠻夷;
楚國,也不是蠻夷;
在燕國官方宣傳裡,大家都是諸夏兄弟,當年都是受大夏天子命去開疆拓土的,所以,本質上,是一家人。
這個宣傳口吻,在大燕吞併三晉之地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你看,野人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而我們,拋開燕晉的隔閡,其實本質上,咱們八百年前是一家人。
將民族對立,消磨成了王朝更替,可以極大的抵消掉被征服國度子民的排斥感。
而整個大燕,唯一能夠適用“以夷制夷”方針的,真的只有鄭將軍的雪海關,再無第二處!
但,
鄭凡還是很鄭重地問道:
“殿下,您這番盛情………”
“莫非,鄭將軍以爲孤是想拉您下水,站在孤這邊?”
呵呵,
從“我”變成“孤”了。
鄭凡訕訕一笑。
“孤,已經沒有半點可能了,孤明白,天下人也明白,鄭將軍,您心裡其實也明白。”
若是第一次望江之戰沒敗,哪怕娶了蠻族公主,被剝奪了兵權,但終究還有日後出山領兵的希望,就像是之前的靖南侯一樣。
但因爲你失敗過了,所以,再想領軍出征,就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兒了。
“鄭將軍,孤所想要的,是一個希望。”
“希望?”
“是人,都會有私心的,這句話,鄭將軍您覺得呢?”
“人非聖賢,這是自然。”
“孤所求的,就是這一個希望,因爲孤不想下半生就沉寂於王府之中,遛狗逗鳥,過那閒散日子;
望江漂泊的數萬兒郎屍首,孤一日都不敢忘,孤,還想着贖罪!
孤想要的,是有朝一日,可以馬革裹屍,這樣,才能將該還的,都還回去。”
鄭凡遲疑了一下,這,和自己有什麼干係?
“若是老二繼位了,以老二的性格,孤這個閒散王爺,是坐實了的,孤也就會徹底絕了念想。”
鄭凡眼皮顫了一下。
大皇子重重嘆了口氣,
然後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想要來拍鄭凡的肩膀。
終於,
還是被盛樂軍內的這股拍肩膀的風氣,給同化了。
手掌,
拍打在了鄭凡的肩膀上,
大皇子開口道:
“若是六弟繼位,孤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哪怕,繼續外放出來,只當一個校尉。
到時候,還需鄭將軍念在今日送嫁妝的情誼上,幫忙美言。”
我艹,
你爲什麼比我這個“六爺黨”對小六子能奪嫡成功更有信心?
鄭凡覺得好荒謬,雖然當初一整天無數次攛掇小六子要造反的是他鄭凡,但他真的沒打算鐵了心地爲幫小六子爭奪皇位而肝腦塗地。
尤其是自己現在緊抱靖南侯的大腿,也有了發展出自己氣候的契機,就更沒必要去做那麼危險的事情了。
實在不行,日後小六子有危險,自己可以像對待小侯爺那般,把小六子接到自己這裡來安置嘛。
但眼前這個大皇子,顯然已經將自己後半生的可能,寄託在了他六弟身上了。
順帶,也寄託在了自己這個“六爺黨”第一中堅的身上。
但說心裡話,鄭凡對小六子的忠誠度,真沒那麼高,但奈何別人不這麼看。
鄭凡伸手,也搭在了大皇子的肩膀上。
兩個人現在,
互相搭着肩膀。
大皇子眉頭微蹙,他本能地感覺,這種姿勢,有些不自然。
“殿下,您說笑了,像殿下這種一心爲國的王爺,若是放着不用,是朝廷的損失,是大燕的損失。”
“鄭將軍說話,果然一貫風趣,等孤回京後,就會着手安排此事,不會讓它耽擱的。”
“那我就靜候殿下佳期。”
二人一齊放下了手臂,且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大皇子轉身,準備離開,不過,也只是離開別院,想要離開雪海關回燕京,還得等聖旨過來。
走到別院門口,
大皇子又停下腳步,
看着鄭凡,
道:
“鄭將軍,你說,如果當初你不是最先遇到的六弟,而是遇到的孤………”
“那殿下先前爲何不問問,這份嫁妝給我,我是否會改換門庭呢?”
“你會麼?”
鄭凡沒有猶豫,直接搖了搖頭。
大皇子笑了笑。
鄭凡卻又道:
“除非嫁妝翻倍。”
大皇子臉上的笑容開始逐漸斂去,最後,變得嚴肅,似是經過了短暫的思考,
道:
“孤做不到。”
“我也是。”
大皇子點點頭,伸手指了指這四周,道:
“鄭將軍,你信不信,未來數年內,不知多少將領會羨慕你,因爲可能之後這數年,只有你這裡,還有仗可以打。”
“或許吧,但誰叫咱這就是天生的勞碌命呢。”
待得大皇子離開後,薛三領着金術可走進了別院之中。
金術可對着鄭凡跪了下來。
鄭凡重新坐回了靠椅,
對着金術可點點頭,
道:
“辛苦了。”
這一段時間以來,金術可的表現,堪稱耀眼,也無怪乎能得到來自劍聖的舉薦。
“能爲將軍效命,是末將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鄭凡身子前傾,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金術可,
小聲問道:
“你覺得,咱們這位大皇子,人,怎麼樣?”
金術可略作思索,
他自然清楚鄭凡問他是什麼意思,他也確實可以打馬虎眼,
但他還是直接回答道:
“回將軍的話,這位大皇子,其實,很厲害。”
“那你覺得,他,有野心麼?”
金術可聞言,
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擡起頭,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
道:
“將軍,那您覺得,屬下有野心麼?”
鄭凡沉默了,
金術可的臉上也開始流出冷汗,
將額頭重重地敲在了地磚上,
喊道:
“末將該死!”
鄭凡卻搖搖頭,
道:
“不,你很好。”
隨即,
鄭凡又道:
“那位可是蠻王女婿,他有沒有拉攏過你?”
“回將軍的話,有!”
“爲什麼拒絕?”
金術可擡起頭,臉上明明有冷汗,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回答道:
“在荒漠上,小部族要想生存,就得投奔大部族,成爲大部族的羽翼,爲其衝殺在前,方能得到大族庇護,但真到了危險時刻,這些依附過來的小部族,經常會被大部族推出去隨意犧牲。”
“然後呢?”
“將軍,屬下不想去做依附大部族的小部族,因爲在這裡,屬下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部族!”
鄭凡臉上露出了笑意,
伸出手,
跪在地上的金術可馬上挪動着自己的膝蓋向前兩步,讓鄭凡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鄭凡輕輕拍了拍,
道:
“你路走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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