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隊伍,回來了,這是一次極爲倉促的出征,主力是剛進入雪海關地界還沒來得及整合的柯巖部。
但倉促,是平等的。
常言道:你難我難大家難我不畏難,你易我容大家易我不大意。
同等前提條件下,大家無論是進攻方還是防禦方,其實都很潦草,但雪海關這邊,潦草中其實自有章程,乃蠻部那邊,則錯漏百出。
面對這種對手,不打出一個快節奏和極誇張的戰損比出來,怎麼着都說不過去。
雪海關北城城門上,兵戈林立,自打大軍出征後,北城門的防守一下子成爲重中之重。
瞎子做事,向來穩健,雖說他不認爲這次出征會有什麼大問題,但畢竟有當初成國軍隊出征雪原被一波流逆推回來還丟了雪海關的教訓在前,自己這邊,自然得小心謹慎一些。
好在,前線大捷的消息也已經早早地傳了回來,雪海關內外,可謂是一片歡騰。
瞎子坐在城樓椅子上,左手邊放着一個茶几,上面擺着倆橘子和一杯茶。
四娘則坐在旁邊椅子上,翹着腿,編織着衣服。
“賞賜,下發了麼?”瞎子問道。
“昨兒晚就吩咐下去了,今兒個上午應該就下發了。”
雪海關內基本所有產業都是伯爵府把持着的,正逢大捷消息傳來,一些福利和打折促銷活動也就順勢開始了,而且都是米麪糧油這類的日用必需品,可謂是真正兒的實惠。
一場大勝下來,自然得與民同樂,讓軍民們切身感受到戰爭所能給自己帶來的紅利。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自發地去支持以後的戰爭。
民族大義的旗幟,確實好用,但問題在於,雪海關這邊多民族混合的狀態下,這一招,玩兒不起來。
但在瞎子看來,就算鼓搗成類似“騎士團”的那種風格,其實也不錯。
劉備在蜀漢時,其政權實際上也是騎士團的風格。
因地制宜吧,在當前這個局面下,儘可能地軍民一心對外開拓,纔是主旋律。
四娘放下手中的活計,問道:
“歡迎大軍歸來的工作,做好了麼?”
“做好了,保管兒熱熱鬧鬧的。”
“嗯,這次仗打完,咱們手頭上,就能富裕多了,阿銘就可以不用亂跑,先將作坊體系給重新建立起來,等過了這個冬天,一切就都算是步入了正軌。”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尤其是這麼一大攤子。
鄭伯爺向來當甩手掌櫃習慣了的,好在手底下魔王們能夠支撐起來。
“最近每天都有不少流民過來,得做好收整工作。”瞎子提醒道。
雪海關這邊穩定下來後,附近山林裡以前那些逃難躲進去的百姓開始慢慢出來,同時,還有一些更遠處逃難過來的流民,聽聞在這裡有飯吃後,也在向這裡遷移。
這也是得益於當初遷移途中一路上的宣傳工作做得很好,將雪海關描述成天堂,所以對那些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人而言,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我曉得。”四娘點點頭,“反正現在到處都是用人之際,來多少,咱們收多少。”
另外,能逃難堅持逃出來的,老弱病殘的比例,還真不大,因爲老弱病殘根本就撐不到這裡來,就算是有,那麼其身邊肯定有青壯陪同。
“兵馬整編的事兒,也該提上日程了。”
“等主上回來再和主上商議吧,這事兒,咱們擅自做主,不合適。”
“主上出征之前,就已經和我商議過了,基本章程,其實也已經定下了。以後雪海關兵馬,大概率會分爲四鎮,每一鎮下轄諸多營口,這四鎮依次是:燕字鎮、蠻字鎮、晉字鎮以及日後若是敲打雪原完成後,興許會設立出來的野字鎮。”
四娘聞言,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
“仿的是八旗?”
八旗制度裡也分爲滿八旗、漢八旗和蒙八旗。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咱們現在手底下的兵馬也確實成分複雜,與其強行將他們雜糅在一起,不分彼此你我,反倒不如在制度上先行區分開,再將領層面上多做打磨。
當然了,四鎮肯定不能單純地叫那種名字,什麼虎威、破敵、萬捷之類的名字加上去就是了,先行確定這個基本框架,日後再根據需要進行新一輪整合。”
瞎子揉了揉眉心,繼續道:
“其實咱們還是摸着石頭過河,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改,來得及。”
“嗯。”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得把境界提上去,四娘,你想好了麼?”
四娘放下茶杯,默不作聲。
“其實,我也沒想好。”瞎子說道。
四娘開口道:“我想好了。”
“哦?”
四娘伸了個懶腰,身姿婀娜,體態流露,
“到底是睡過一張牀的,也沒什麼話是說不開的,偏偏他命中是否註定有我我不知道,但明擺着我命裡必須有他。
尋常人家過日子,女人指望着家裡的頂樑柱老爺們兒,離開了頂樑柱這日子就過得艱難。
老孃都這麼大的一個人了,這點道理,還是看得明白的。
這世上,
恩恩愛愛海誓山盟,固然美好;
但歸根究底,
天底下每天共枕一牀的男女夫妻,
天知道是有多少在同牀異夢。
這日子,
不也得這麼過麼?”
瞎子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
“怎麼聽着這口氣,有點怕怕的?咱主上兩世爲人不假,但還真沒正兒八經談過戀愛結過婚,你別太心狠了,真傷了咱主上的心。”
“喲呵,你可真夠關心主上的?”
“哪能啊,我這是關心你,你說,咱主上身邊可還住着一個客氏呢,人就算生過孩子,但那姿色也是不錯的。
說不定這次出征回來,主上還能再抓一個雪原上的狐狸精呢。
別自己玩兒火給自己玩兒崩嘍,到時候連咱們主母都得換人,你不彆扭,我們還覺得彆扭呢。”
四娘“呵呵”一笑,
剛剛織出來的那半件兒衣服忽然自己抖落下來,銀針穿着線頭在四娘指尖不停地流轉,
只留下倆字:
“他敢。”
……
“我說,你呢,該吃吃,該喝喝,三爺我不讓你留主上身邊,你可別記恨我,三爺我可這是爲你好。
別以爲你自己是個狐狸精就真能迷倒所有男人。
咱主上身邊那個兒子,可是有名的愛吃醋的主兒,只不過眼下殺不了爹,當不了大孝子,但絕對一百個願意他爹當一輩子的鰥夫;
再說了,就算過了他兒子那一關,咱主上身邊可還有一個女人呢,那個女人,論相貌論身段兒論氣質,你沒一個能比得上人家。
就算是論心機和手段,
你也趁早歇着吧。
三爺就是不想瞧見以後哪天在井裡冰西瓜時撈上來一具狐狸屍體,這纔好心好意地給你留我這兒。”
狐狸很是委屈地蜷縮在馬車一角,敢怒不敢言。
爲什麼那隻黑貓能留在平野伯身邊,
自己就得留在這矮腳虎身側?
人嘛,
哦不,
妖嘛,
也是一個德行,妖生怕的,也是對比,有了對比,纔有了翻倍的傷害。
當花姬還在委屈地暗自垂淚時,
在隊伍前方,騎着貔貅的鄭伯爺一邊伸手摸着黑貓身上的毛髮一邊對着騎馬在其身側的樑程道:
“給其他部族的使者都派出去了麼?”
“已經派出去了主上。”
“嗯,回去後把這事兒跟瞎子提一下,讓他繼續跟進,那些企圖支援乃蠻部的部族,必須給我出點兒血。”
“是,主上。”
等到日中時,
押運着牛羊和戰俘奴隸的出征隊伍終於來到了雪海關下,雪海關北城門大開,爲凱旋將士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歡迎儀式後緊接着就是戰功的犒賞,這對於柯巖部人而言,絕對是及時雨,尤其是在他們看見出征歸來後,自己家眷已經住進了帳篷裡,家裡糧食也被髮放充足後,那種喜悅激動與滿足,是言語難以描述的。
接下來,還有一系列的流程,鄭伯爺都得參加。
晚上還有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鄭伯爺不光得露面,還得去致辭。
等這一切都結束後,鄭凡才拖着略顯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講真,
有時候出席這類的政治秀場,真的比在外頭打仗還累人。
回到家,在廳堂椅子上坐下來,等着客氏給自己端腳盆過來洗腳。
誰成想,一縷香風襲來,這味道,還格外的熟悉。
鄭凡擡起頭,看着端着木盆站在自己面前的四娘。
其實,出征之前的幾天,因爲薛三的事兒,大家之間,都有些尷尬,彼此之間,也需要一些空間和時間。
預想之外的這一場征討乃蠻部的戰事,使得這一場尷尬被拉長了一大段距離。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鄭凡笑道。
尋常的場面話。
四娘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將鄭凡的腳送入木盆內,準備幫鄭凡洗腳。
“不用了,四娘,我自己來。”
“客氏洗得,妾身就洗不得?”
“她是下人,你不是。”
四娘微微一福,“奴家爲主上去備一些夜宵。”
篝火晚會裡想吃得好,那是不可能的,因爲需要應酬的地方太多,就算沒人敢去勸鄭伯爺喝酒,但總得端着個酒杯到處逛逛………嗯,到處拍肩膀,也是很累的。
鄭凡自己洗了腳,走入臥房,看見臥房小桌子上已經擺上了幾道精緻小菜,四娘正在斟酒。
在桌邊坐了下來,
鄭凡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四娘有些話要對自己說。
有些坎兒,你是跳不過去的,也無法去無視的。
“主上,奴家有些話想與主上說。”
四娘遞給鄭凡一杯酒。
鄭凡伸手接了過來,沒喝,而是放在了面前,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送入嘴裡,一邊咀嚼一邊道:
“嗯,說吧。”
作爲一個主上,作爲一個晉升機器,你得習慣自己的角色。
四娘似乎自己先前已經喝了一些了,眉宇之間,盪漾着一股子風情。
“主上,在您出征的這些日子裡,奴家想了好久,也思索了好久,以前嘛,過日子。
明明白白地過,不見得能過得多舒坦;
渾渾噩噩地過,才懂得難得糊塗纔是自在。
只是,眼下,不弄明白也不成了,奴家想進階。”
“嗯,我知。”
實力恢復的吸引力,是個魔王都無法抵抗。
“但是,主上,不管你信不信,其實如果單單只是進階的話,奴家還真沒那麼急切,有些刺,既然已經冒頭了,咱就不能當它不存在。
它會疼,它會時不時地提醒着你,它還在。”
鄭凡又吃了一口菜,
然後端起酒杯。
“主上,說句肺腑之言,奴家對主上,沒有男女之情。”
端着酒杯的手,
定格住了。
“奴家真的想了好多天,想了好些日子,奴家也想過,要不要騙騙您,騙男人嘛,奴家最擅長了。
但奴家還是覺得,應該對主上您說實話。
奴家,真的不愛主上,至少,不是那種戀人之間的感覺,真的不是。
奴家也想找,但卻找不到,真的找不到。”
鄭凡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臉上,
倒是看不出什麼情緒。
甚至,
再擡頭看着四娘時,
卻發現,
自己能夠更坦然一些了。
有些話,說開了,其實雙方都舒服。
“奴家未曾有過男人,雖然奴家身上很多處地方都給主上您用過了,但那處地方,奴家一直都還保留着。”
鄭凡很想問一句,那咱們這算是什麼關係?
泡友?
熟客?
但又覺得,自己這會兒無論說什麼,都會帶着一種被髮好人卡後的酸氣兒,還是閉口吧。
嘖,
怎麼說呢,
現在的這種感覺。
“主上是不是覺得,奴家一開始接近主上,幫主上那個,是因爲想要用這種法子讓自己進階?”
鄭凡搖搖頭,道:“沒有。”
“主上真的沒有這樣想過?”
“真的沒有。”
這個答案,鄭凡給出的很堅定。
因爲四娘根本就不需要這麼做,也沒理由這麼做。
她不是花瓶,也不是隻知道開紅帳子的老鴇子。
她有能力,事實上,無論是在虎頭城還是之後連續搬家一直到雪海關,家裡的產業流水,其實都是她在操持,瞎子更多的負責的是其他方面。
她完全可以像樑程、薛三、阿銘他們那樣,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吃飯。
既然樑程他們之前能一步一步進階,
沒理由她不能。
且從一開始,鄭凡因爲對風四孃的“恐懼”陰影,雖說會去欣賞四孃的美麗和韻味,但真的沒有想過去有機會一親芳澤。
因爲太可怕了,他鄭凡,不敢。
如果不是那時候四娘自己的主動,鄭伯爺壓根不會自己踏出那一步。
當然了,聽到這些話,心裡,是有一些不舒服,但還真沒有怪誰的意思,合着自己一直享受着,到頭來卻還得埋怨對方;
這和嫖完後語重心長地勸小姐從良的二皮臉有什麼區別?
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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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微微的不自在,自是無法避免,因爲人嘛,總是會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對一些美好的事物,加上一些屬於自己的幻想。
人,也是很難真正知足的,得隴望蜀是一種本能。
“主上,很多時候,奴家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奴家不像是阿程三兒瞎子他們;
他們有過去,他們有當初,他們有曾經,他們曾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一點一點地變化過,成熟過,經歷過。
而我,只有經歷。
奴家的意思,主上能明白麼?”
鄭凡點了點頭。
他是明白的,因爲例如瞎子樑程阿銘他們,他們的故事,其實是有開始也有發生的,他們有一個,更爲健全的脈絡。
而四娘,其漫畫情節絕大部分時刻,都是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城市裡開着青樓,她最經典的形象就是依靠着青樓二樓的欄杆,眺望着遠處。
遠處的景色,可能是盛唐長安的風月;可能是北宋汴梁城內的紙醉金迷;可能是民國風味的醉生夢死;
也可能是霓虹背景下的車水馬龍。
她很精明,但其實她很迷茫,她似乎是在尋找着什麼,漸漸的,她好像也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尋找着什麼東西,只是在不停地找啊找。
四娘伸手,
摸到了鄭凡的臉上,
然後,
她將自己的臉也湊了過來,
彼此之間的氣息,噴吐在對方臉上,微癢。
“主上,奴家其實不知道所謂的男歡女愛,到底是什麼,奴家覺得,主上,您並不是奴家所愛的男人。”
鄭伯爺忽然覺得有些心絞痛發作的徵兆;
但還是面帶微笑,
保持鎮定,
維繫風度地問道: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四娘聞言,
臉上當即露出悽苦之色,
而後身子後退,
將手中的酒壺直接丟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鋪着地毯,所以酒壺沒碎,卻將酒水灑落了一地,四周,當即瀰漫着濃郁的酒氣。
四娘伸手,
撩開自己兩鬢的青絲,
很是哀怨道:
“在奴家看來,男子,都是渾濁之物,稍一靠近,就覺得臭不可聞,只能算是臭水溝裡爬來爬去的老鼠,連人,都算不上。
主上,奴家對您沒有女人對男人的愛慕感情,這一句話,奴家沒說謊。
主上先前問奴家,到底喜歡怎樣的男子;
其實,奴家根本就沒得選。
因爲,
在奴家眼裡,
這世間,
只有主上一個男子。”
————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