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門,顧名思義,就是在渾水中攪和的門派,它不屬於黑白之間,因爲無論黑白,一般都不會對其相容,連灰色,都算不上。
所謂的渾,一是指的他們的營生,二也是指的他們的身份,不得清晰,否則容易暴斃。
先前,
老酒鬼已經分析了鄭伯爺三人的身份特徵,但這一女一僧一書生卻像是完全沒聽進去一樣,但凡是個正常人,在聽到老酒鬼的提醒再看他們自報家門鄭伯爺三人的平淡反應後,估摸着也會心裡打鼓。
待得劍聖以指尖破女俠的劍,且隨後又抽出龍淵後,要是還瞧不出這三人的身份,當真是腦子憨傻的可以。
但他們確實是沒“看”出來,因爲騙術有一層境界,在騙別人前,先把自己給騙住,他們明顯進入狀態了。
也就是說,他們仨,爲了一個目的,已經開始運作,而爲了達成這個目的,需要“鄭樊力”的身份,也需要“劍聖高徒”的身份。
而再由這兩個人的身份,
最後,
牽引出“鄭伯爺”的身份。
因爲鄭樊力這個人,江湖一直只知其存在卻沒留下一個固定痕跡,劍聖高徒,則更是神秘了,因爲劍聖本人,自從雪海關一戰後,幾乎銷聲匿跡,未曾再現身江湖。
由兩個身份莫測的人,營造出奉“平野伯意志”的假象,這仨,到底是打算做什麼?
鄭凡看向酒鬼,問道:
“有辦法可以破解麼?”
“應是有時間的,亦或者,醍醐灌頂可破。”酒鬼馬上回答道。
“醍醐灌頂?”鄭伯爺有些疑惑。
酒鬼當即用手拍了一把自己的腦門,
回答道:
“抽這裡。”
這方法,還真挺直接。
鄭伯爺開口對前方的劍聖道:
“既然冒充了咱倆的身份,顯然是打算拿咱倆做幌子的,先抽醒他們,再記得放點血,手可以下重點。”
劍聖沒回應,但他再次出劍了。
老實說,
看劍聖出劍,是一種享受,沒有什麼花裡胡哨,有的,只是乾脆利索。
劍聖一劍,刺向那和尚。
和尚已經受傷,但還是強撐着再度迎了上來,只是其身上先前縈繞着的那股金色的光芒此時已經很零碎了。
龍淵疾馳,直撲和尚面門。
和尚雙手合什,企圖夾住劍身。
“砰!”
龍淵,確實是被和尚給夾住了。
但龍淵劍身一顫,一股劍意從劍身疾射而出,正中和尚額頭。
“嗡!”
和尚倒地。
下一刻,
劍聖閃身向那書生。
書生抽出了信箭,然而,動作還是太慢了一些,龍淵從劍聖手中飛出,直接將信箭斬成兩截,而後劍聖御劍,龍淵回頭,劍身倒掛翻轉,劍柄位置直接砸在了書生腦門上。
“噗通”
書生栽倒在地。
連帶着本來被其攙扶着的女俠也一起落地。
劍聖左手招回龍淵,身形向前,下蹲,右掌拍打在女俠的額頭。
三個人,
都昏迷了。
劍聖緩緩起身,龍淵歸鞘。
“啪啪啪啪。”
鄭伯爺鼓掌,
道:
“我真的很喜歡看你打架,因爲我發現每次代入到你之後,我也會有一種自己是絕世高手的感覺。”
劍聖看了鄭伯爺一眼,道:
“你繼續食用菸草且沒有奇遇的話,這輩子,很難真的登堂入室了。”
修行路漫漫,不管哪條道,能入三品者,皆是人中龍鳳,就是一國之主,都得奉以客卿之位。
鄭伯爺笑笑,道:“我覺得我挺努力的。”
苦大仇深地修煉方式,鄭伯爺不喜歡,他在這一世又沒有什麼滅族之仇,身邊又有七個魔王在,人啊,一旦有人幫襯着,也就很難咬牙光棍到底了,畢竟沒那種緊迫感。
再者,只要自己麾下鐵騎再翻番一下,雪海關城內一坐,哪裡來得了高手可以打擾自己聽那如卿小姐姐唱十八摸?
人啊,當及時行樂。
最重要的是,雖然沒有那種“血海深仇未報”的修煉,但鄭伯爺也算自律了。
那仨被劍聖打暈了,還沒甦醒,鄭伯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酒鬼和賬房先生身上。
酒鬼倒也通透,
未等鄭伯爺開口,
直接道:
“伯爺,小民雲國蓮花幫長老,富順耳。”
雲國,也是小國林立之中的國家之一,而且,雲國的關係和大燕還算好的,當初靖南侯借道入晉時,雲國和安國兩個小國都選擇了極爲配合地借道。
當然,此間多少有些被脅迫的意思,但木已成舟,伴隨着南門關和晉地盡入燕土,這兩國馬上派出自己的世子入燕京爲質,以臣妾姿態侍燕。
而這些小國之中,往往有很多天下知名的門派,究其原因,一些門派,在原本四大國境內本就很難生存,或者乾脆就是在四大國內犯了事不得已之下遷入小國之中。
鄭伯爺看向劍聖,目露問詢。
蓮花幫是做什麼的?
鄭伯爺一直混的軍伍,沒混過江湖啊。
劍聖輕咳了一聲,沒回答,他是混江湖的,但他混的江湖,和普通江湖人的江湖,不一樣啊。
這時,公主開口道:“蓮花幫,是以收集秘辛事料爲主的門派,其門派最早來源於蓮花口,因此而得名。”
蓮花口不是地名,而是一種地方曲目,和鄭伯爺所知道的“鳳陽花鼓”差不多,相當於是巡迴的表演班子,只不過人家不是唱唱跳跳,而是配着韻律拍子講述天南地北的見聞。
最早起源於乾國,後來開始經營茶樓說書先生的生意,最鼎盛時,就是上京城內的茶樓,其內的說書先生基本都出自蓮花派門下,想做說書先生這一行,就算你不是蓮花派出生,也得求一個蓮花派裡的牌子。
好死不死的是,在前一代乾皇皇位交替之中,那一代蓮花派掌門爲一位皇子所用,發動麾下說書先生幫其鼓吹,然後那位皇子沒能坐上龍椅,蓮花派直接被新皇厭惡。
這是必然的,能坐上龍椅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輿論管控的重要?
在乾國朝廷的打擊下,蓮花派迅速沒落,先前在乾國的基本盤基本喪失不說,核心成員更是被銀甲衛一個個搜捕入獄,最後剩下的少數骨幹只能出逃自雲國才得以將派系繼續傳承下去。
但因其在乾國有了劣跡,其他國家也不是傻子,自是不可能讓這個派系再在自己國內重新坐大,失去了羣衆路線的蓮花派卻又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那就是走高端路線,售賣情報和名人隱私,類似江湖中那種“包打聽”的門派。
“所爲何來?”
鄭伯爺開口問道。
酒鬼馬上道:“尋訪古蹟,憑弔先賢。”
鄭伯爺點點頭,
道:
“所爲何來?”
酒鬼囁嚅了一下嘴脣,
顯然,是在做着心理鬥爭,很快,他咬了咬牙,
道:
“不敢欺瞞伯爺,小民,受人僱傭而來,僱主讓小人來歷天城,尋訪昔日靖南侯夫人亡故之迷。”
鄭凡的眸子,
瞬間冷了下來。
富順耳馬上“砰砰砰”磕頭,
哭喊道:
“伯爺,小的也不知到底是誰僱傭的小人,那人也是通過中間人交付的訂金,未曾露面,小的絕無絲毫爲主顧遮掩隱瞞的意思,小的也沒有那種操守,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
富順耳可謂是說得很坦誠了,因爲通過他的觀察,他知道眼前這位平野伯爺,看似脾氣很好的樣子,但其實是那種可以一邊面帶微笑一邊將你腦袋扭下來的人。
而鄭伯爺,則是在旁邊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
自己要入京,然後就有人找蓮花幫的人來調查杜鵑死因,要說這裡面沒有聯繫,鄭伯爺是不信的。
富順耳別的不說,先前那種“察言觀色”的本事,應該也是蓮花派中的能人。
但這正是讓鄭伯爺很不舒服的地方,
很顯然,
不可能是靖南侯派人來找的富順耳。
那麼,
也就是說有人在時隔這麼久後,想利用杜鵑的死因,來搞事。
但你卻偏偏無法得知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
富順耳的話,鄭凡信了。
因爲那個企圖在這件事上再做文章的人,他必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因爲一旦暴露,必然將面臨來自靖南軍和靖南侯本人的怒火。
劍聖伸手指了指那位賬房先生,
道:
“他是後山的人。”
後山,乾國的後山,昔日藏夫子的道場。
賬房先生面露苦笑之色,跪伏道:
“在下劉陽,家師曾是後山之人,後獲罪離開後山,於雲國收我爲徒,在下,是雲國人。”
言外之意就是,他和乾國沒關係。
而且,如果要保密的話,沒必要這般明顯地讓他這個得到過後山師承的煉氣士來陪行。
富順耳一直跪在地上,等着鄭伯爺的詢問。
詢問他查出了什麼;
但鄭伯爺一直沒發問,
只是坐在那裡。
這一坐,就是很久。
久到外面傳來了馬蹄聲,是高毅領着三十名騎士前來接應了。
“伯爺。”
高毅看見了馬車,下馬進入酒肆。
鄭伯爺站起身,道:
“都帶走。”
說着,
鄭伯爺看向富順耳和那位賬房先生,道:
“捆着。”
富順耳馬上應喏,也長舒一口氣。
賬房先生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沒掙扎,被捆縛住了手腳。
另一邊,三個還沒甦醒過來的渾門衆人,也被一起帶回去了。
他們仨,鄭凡會交給瞎子去處理。
走出酒肆,
擡頭看眼通往山上的路,
原本今日打算去山上那座涼亭看看的,卻被事情給耽擱了,失了興致。
歸程,
馬車搖晃。
公主用溼毛巾幫鄭伯爺輕輕擦拭着脖子,小聲問道:
“相公,爲何不提問富順耳?”
“因爲沒這個必要。”
“相公不是對我說過,靖南侯夫人的事,相公也不是沒弄清楚麼?”
“不要擦了。”
鄭凡伸手抓住了熊麗箐的手,閉上了眼,示意自己此時不想再開口說話。
杜鵑的死,有着太多的疑點。
首先,她的銀甲衛身份;
其次,當時靖南侯正在雪原征伐野人,不在歷天城,但杜鵑爲何最終選擇將剛出生的孩子交給了劍聖沒有交予他人?
最後,
天虎山上的自盡,
卻又是爲了什麼?
民間說法,靖南侯夫人是因靖南侯本人殺戮過多,且屠戮血親,所以才承此天譴!
真正知道一些隱秘的人,知曉杜鵑是銀甲衛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認爲這是來自乾人的手段和報復。
而在這基礎上,
還有另一個層次的人,
他們看事情的角度,和別人不一樣。
就比如熊麗箐昔日曾聽自己皇兄說過,
乾國那位官家除非是腦子進水蛭了,否則絕不會出此昏招!
皇兄還教過自己,說很多事,別看過程複雜,但其實可以不用去管的,且看事後,到底誰獲益最大。
熊麗箐抿了抿嘴脣,
對誰最有利?
現如今,
南北二侯爺,
北侯郡主送入燕京,南侯兒子隱姓埋名,不得相見;
鎮北軍被拆卸,
燕國朝廷正在收攏晉地地方治理之權。
當年,
燕皇不惜將軍權交出,信任南北二侯,方能馬踏門閥,千古以來,可曾有此這般不可思議之君臣佳話?
但,
距離馬踏門閥已然過去了三年,
昔日彷彿坐在信任之上而非坐在龍椅之上的燕皇,
已然掌控住了局面。
午後的風,不斷吹拂,
鄭伯爺掀開車簾,
回首望向後方漸行漸遠的天虎山,
緩緩道:
“還續了命。”
……
歷天城的東大門,此時敞開着。
平野伯爺要進歷天城的消息,已經被其親衛快馬送來。
雖說歷天城太守等最高官員沒有出城相迎,但中層不少官吏已經做好了準備。
誠然,
一個雪海關總兵是沒資格受到這份禮遇的,但奈何這一次平野伯是入京覲見,且其身上的光環,也實在太多。
而在城外二十里位置,親衛組成的隊伍,駐留在原地。
馬車,
緩緩行使來。
鄭伯爺下了馬車,有軍士上前,送上金甲。
公主沒有下馬車,而是留在馬車內更衣。
“仨渾門中人?”
不遠處,
瞎子剛剛接手了那仨人。
同時,還注意到旁邊同樣被捆縛起來的富順耳和那位賬房先生。
瞎子搖搖頭,對高毅道:“專門留一部分人手,看押着他們,今晚我就來審訊。”
“是,北先生。”
這時,野人王主動走到瞎子身邊,小聲道:
“我覺得,這事兒,做得有些過了。”
“怎麼了?”瞎子問道。
“我的意思是,沒必要這般激進,如果只是想要警告一下朝廷不要急着收取雪海關地方治權,穎都的事兒,其實已經很漂亮了,咱們,真沒必要再在歷天城節外生枝了。”
“這不是多一層保證麼。”瞎子說道。
“不,你爲何要糊弄我?就是沒有穎都的事兒正好撞到箭頭之下,咱們就不能,不,確切地說,你們事先就不能再計劃出一個更好的由頭了?
非得在這兒?
非得要這樣?
原本,我以爲只是做個影子,空一大段留白,留人品味,懂的自然懂,但現在這是要做什麼?
要萬一真的是那位做的,
這不是直接捅刀子麼?
這不划算,
忒不划算了,
虧,
虧了啊。”
瞎子點點頭。
野人王見狀,馬上道:“是吧,你也這般覺得吧?所以,趁着現在還有時間,去勸勸伯爺,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否則這筆買賣就要可能因用力過猛,得不償失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不做這筆買賣,可能更賺?”
“什麼?”
瞎子笑了笑,道:“入京後,表忠心,就算是將雪海關地方治理權交出去又如何?
主上的官兒,必然會越做越高,小六子若是日後登基,咱主上大可平步青雲,就算是換其他皇子登基,只要我們會做人,只要其人不傻,就不會太難爲咱們主上這種邊關大將。
明明還有更好的一條道在呢,不是麼?”
“這……”
“說到底,還是因爲靖南侯爺對咱們主上,實在是太好了。”
“不是,這是什麼理由?”野人王感覺很不可思議,“我和你們講權謀,你們跟我講情義?”
“呵呵,都是爲了活得開心,哪管外面洪水滔天,我們只求自己愉悅。”
野人王伸手撓了撓頭髮,
無奈嘆氣道:
“那目的呢?規劃呢?”
瞎子從袖口裡取出一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道:
“嗨,目的和權謀,甚至是包括保住地方自治權什麼的,都是爲了要做這事給找的理由罷了,讓自己覺得自己沒那麼感情用事而已。
說白了,就算朝廷真給雪海關派了地方官兒,咱也有千百種法子玩兒得人家根本插手不得地方之權。”
瞎子剝好了橘子,放入自己嘴裡一塊,又剝下一塊遞給苟莫離。
“啊,張嘴。”
苟莫離氣鼓鼓地張開嘴,
然後見瞎子將這塊又送入了他自己嘴裡。
……
接下來,
城外準備迎接平野伯大駕的歷天城諸多官員和百姓看到了令他們震驚的一幕。
平野伯騎着貔貅在前,
身後,
是平野伯的親衛騎士,
隊伍中央還有一輛馬車,誰都能猜得到裡頭坐着的是誰。
“起幡!”
打前兒的六個騎士,撐起手中的白幡。
兵甲掛白,
馬車裹素。
永平三年四月,平野伯孝服入歷天。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