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外,傳來了腳步聲。
鄭伯爺主動走出來,在門口,看見走在衆人前面的燕皇。
燕皇的氣色,比前日,要好很多。
“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平身吧。”
“謝陛下。”
燕皇后頭,跟着的是趙九郎,趙九郎後面,則是八位大臣,反正鄭伯爺是一個都不認識,但想來應該是各部尚書或者是朝堂大員。
確切地說,應該是這個朝堂真正的中流砥柱。
而在一衆大臣身後,跟着的,則是太子,太子後面,則是姬成玦。
大傢伙在御書房議事也不是頭一次了,不需陛下吩咐,魏忠河就領着一衆小太監送上了椅子和桌案。
桌案很窄,爲了配合椅子的高度,所以要高一些,站在鄭伯爺的視角,就覺得這些大臣們像是坐在嬰兒專用座一樣。
很快,
一碗碗素面送了上來,燕皇面前也有一碗。
那個臉上帶着雀斑的年輕公公再度走到鄭伯爺面前,問道:“伯爺,您還要一碗麼?”
“要。”
“好的,伯爺。”
隨即,
鄭伯爺也入座“嬰兒椅”。
素面,就真的只是素面,上面撒着些許蔥花,這麪條也不是用什麼特殊製法做的,家常面。
唯一奢侈一點的,應該是麪湯是雞湯。
可能是怕味兒太重,所以都沒弄澆頭。
在鄭凡記憶中,大概只有當初的鎮北侯,纔敢在御花園裡肆無忌憚地烤羊腿。
燕皇動了第一口,其餘大臣也都一起舉筷,一時間,御書房內,全是吃麪的聲響。
大家吃得都不慢,一來都清楚接下來還有事情要談,二來御前進食時本就不可能聊家常。
大家都只吃了一碗,
旁邊伺候的太監見誰吃完了,就馬上送上來一杯茶以及一個銅盆。
茶是漱口的,直接吐進去。
銅盆是拿來洗臉擦手的。
這倒不是爲了奢華和講究,因爲議事時很可能要動筆墨,有的,甚至還要奉命起草聖旨,手必須要潔淨,另外,洗一把臉,也能讓自己更精神一些。
最後,小桌案撤下,每人面前再奉上一杯新茶。
一切就緒後,
燕皇抽出一份摺子,
道:
“無疆親筆寫的摺子,對朕說,南望城一線,壓力正與日倍增。”
話,其實沒說完,但大家都懂。
摺子裡,提出了問題,那必然也會附帶請求幫助以解決問題。
如何解決?
很簡單,
增兵。
這裡的增兵可以理解成大燕從其他地方調兵入南望城,亦或者是增加南望城一線的軍糧軍費以及編制。
前一種,很難實行了,因爲在吞併三晉之地後,大燕的攤子鋪得實在是太大,很多地方,其實都是捉襟見肘。
那就只剩下後一種方法了。
但這也意味着錢糧增項。
對於個人而言,錢糧,確實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但你若是錢糧充足,九成九以上的問題就可以不再是問題。
對於一國而言,也是如此。
鄭伯爺得靠着戶部小六子批條子才能拿到足額的錢糧,其餘各地,都只有五成。
大燕向來有養精兵的概念,鎮北軍和靖南軍就是最好的例子,但這實在是沒辦法了,缺口太大,財政上四處漏風,只能用紙先糊一下好歹面子上能過得去。
這時,尚書左僕射王煉起身開口道:
“陛下,臣以爲可遣一鎮京城外大營兵馬南下銀浪郡的開城,以震懾乾人。”
開城的位置,差不多算是燕京和南望城之間,一鎮兵馬入駐,既能繼續拱衛京師,同時銀浪郡那裡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也能更快地南下。
燕軍兵馬以騎兵爲主,機動性上,確實比乾人要強得多。
但這個法子,怎麼說呢,很像是囊中羞澀,只能一個銅板掰成兩半來用。
其餘人,已經無話可說了,因爲大家都清楚朝廷財政現在困難到什麼地步,王煉的提議,已經很是結合時局了。
燕皇看向太子。
太子起身,
道:
“兒臣附左僕射大人議。”
燕皇看向姬成玦,
在場,
只有姬老六是戶部的人,
自從姬老六連續整掉了兩位戶部尚書後,戶部尚書的位置,就一直空懸着。
故而,
每每和各部打嘴仗吵份額時,姬老六次次都親自上陣,以皇子之尊,和那些大人吵得面紅耳赤。
沒辦法,僧多粥少,吃不飽的人不滿意,分粥的人,也很惱火。
但這裡畢竟是御書房,不是大朝會,所以沒必要擼起袖口乾架。
姬成玦也沒有去哭窮,
而是起身道:
“父皇,今年可酌情增補一些編制,等明年時,可以再行增補。”
去年,是縫縫補補過去的,今年,是將將就就過去的,明年,是姬成玦和燕皇約定的三年之約,大燕的財政會有明顯的好轉,但還得還前兩年的積債,但至少,這個大帝國的財政,已經被引導向良性了。
燕皇聞言,
笑了笑,
道:
“若是南邊有變,你能讓乾人晚個一年兩年再打過來麼,好讓我們把兵額補上去?”
姬成玦開口道;
“父皇,今年上半年的開算,早就發出去了,下半年的開算,年初時就已經議定了,國庫確實留了一手以備應急,但這不還是得修理望江河工麼,河工,自古以來就是吞金獸,吞沒錢糧無數,兒臣已經爲這事,絞盡腦汁,正在四處化緣籌措。”
燕皇揮揮手,他是皇帝,怎麼可能不清楚國庫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不過,
燕皇最後還是看向了坐在最後面的鄭凡,
道:
“平野伯,你說說。”
大燕有個很奇怪的傳統,比如御書房裡議事,議的還是軍事,但在以往的話,御書房裡,其實除了兵部尚書一個,並沒有其他軍方的大佬存在。
因爲大燕的軍權,下放得實在是太厲害,鎮北侯那邊,北封郡以及對蠻族的大部分事宜,都是鎮北侯府自己拍板。
東邊,靖南侯也是一樣。
按照乾人的傳統,像鎮北侯和靖南侯這種的軍方大佬,老早就該解除兵權到京城榮養了,給了太師太傅的各種虛銜完全架空你,需要應對軍事時,再喊你過來當個參議,聽聽你的意見。
所以,這次,還真的是好不容易御書房內出現了一個成色十足的“丘八”。
而大家,一時間也就將目光落在了近年來風頭無可比擬的平野伯身上。
且在進入御書房看見平野伯時,大家就清楚,今天,平野伯的建議會很重要,否則,總不至於是讓平野伯特意過來旁聽的吧?
鄭伯爺站起身,行禮道:
“陛下,臣以爲禁軍可不用調動,南望城一線,也可不必增撥錢糧,可命大皇子和許文祖收縮南望城一線的防線,不與乾人爭一時之長短。”
聽聞這話,
右僕射曹榷當即開口道:“我大燕面對蠻族數百年,未曾主動退卻一步,如今,卻要面朝乾人而退?”
尚書令徐秋泰也疑惑道:“平野伯爺,此是何意?”
鄭凡面向兩位大人拱手行禮,答道:
“因爲朝廷不寬裕,所以………”
這時,左僕射王煉打斷了鄭凡的話,道:“我可是聽聞,平野伯的雪海關,錢糧份額可是比其他部所高了兩三成。”
說這話時,王煉的目光還在姬成玦的身上掃了一下。
鄭凡不知道王煉爲何對自己有敵意,他也沒空去理會分析對方的政治立場,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幫燕皇走過這個“拋磚引玉”的流程,進入到下一個重要議題。
故而,鄭伯爺直接道:
“大人去過雪海關麼?”
“自是未曾。”
“雪海關,北御雪原野人,南遏楚人北上,而我雪海關方圓百里之地,可謂十室九空,近乎杳無人煙。
本伯就算是想壓榨地方以補兵馬所需,也沒地兒可以去。
不求着朝廷,本伯難不成不打仗了,帶着將士們去雪原放牧爲生還是去南邊兒開荒種地爲生?”
別的地方的兵馬,駐紮地,是能再刮一些油水兒下來的,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不是,但鄭伯爺是沒這個條件的。
最起碼,
從朝廷大佬們看到的關於雪海關的書面情況來看,他們是看不出鄭伯爺“自給自足”的能力的。
王煉搖搖頭,笑了笑,倒是沒看出多生氣。
鄭伯爺則繼續道:
“陛下,臣以爲,朝廷眼下既然無多餘錢糧可撥付,倒不如干脆以退爲進,擺出一副請君登門的姿態,看看他乾人,敢不敢再北伐一次。”
曹榷則道;“平野伯,收縮防務,豈不是意味着我大燕邊境線上的國土,將拱手相讓給乾人?”
“大人去過銀浪郡麼?”
曹榷嚥了口唾沫,又來?
“本官自是去過的,南望城,本官也去過。”
南望城,本就一度被稱爲大燕的小江南,也曾是大燕文華薈萃之地。
“那大人可曾去過邊境?可曾,去過乾國三邊,可曾穿過三邊去過滁郡?”
“本官……未曾。”
“那本伯可以告訴大人,乾人,在其邊境線上修建堡寨無數,現如今所說的南望城邊境線,乃是雙方在邊境地帶一段很寬的互通區域。
也就是說,本就一塊犬牙交錯的地帶,屬於雙方誰都控制不住,誰都可以跑馬的地方。
一是因爲我大燕軍士不擅攻城,所以面對乾人堡寨,難免無從下口;
二則是因爲乾人野戰不行,就是這兩年那個鍾天朗,也不過是率小股騎兵逞兇一時罷了,乾人,也不敢離開堡寨太遠向前推進。
所以,南望城收縮防線,無非是讓乾人下次再想小股兵馬北上時沒了可趁目標罷了。”
“若是乾人大軍北伐呢?”王煉忽然開口問道,“邊境防務,一則是爲了固土有責,二則是爲了提前預警。
一旦我南望城一線收縮,若是乾人大軍忽然北上,我大燕,豈不是沒了準備的機會?”
聽到這話,
鄭伯爺當即面向燕皇,
長拜而下,
道:
“陛下,若是乾人膽敢集結大軍北伐,那就請陛下賜臣三萬鐵騎。”
賜我三萬鐵騎。
百年前,乾人五十萬北伐軍,就是被初代鎮北侯三萬大破之。
而這,也是大燕軍伍中人共同的嚮往。
王煉聞言,道:“狂妄。”
鄭伯爺針鋒相對:“打仗,本伯還沒輸過。”
“………”王煉。
太子此時站起身,道:“大皇兄的摺子所言,是其壓力大。”
鄭伯爺馬上道:“所以,往後退退,壓力就不那麼大了。”
“爲何要退?”太子問道,“本宮自是清楚朝廷財政匱乏,但明顯可以不退,或者說,是沒到必須要退的時候,按照王僕射所言,一路禁軍南下開城,可警告乾人,分明還沒到必須要退的時候。
祖宗辛苦經營八百年之社稷江山,豈能說退就退?”
“敢問太子殿下,晉地,算不算祖宗經營之所?眼下,算不算我大燕的社稷疆域?”
“自然是算的。”
“這就是了,有舍有得,正是因爲吞併了晉地,使得我大燕靖南軍和兩部鎮北軍,不得不駐紮在晉地,若是靖南軍像當年那般依舊駐紮在銀浪郡,敢問乾人安敢折騰?
現在,無非是爲了保全晉地,先在銀浪郡後撤一小步罷了。”
“豈能這般算?”
“爲何不能這般算?”
“後人會如何看?”
“後人只會看先人給自己留的疆域,是大了,還是小了,銀浪郡退一線,和整個三晉之地比起來,孰輕孰重?孰大孰小?”
太子看着鄭凡,開口道:“晉地又如何有失?平野伯,本宮不是迂腐之人,只是思得我大燕任何一寸國土都是我大燕將士以血汗浸染過來的,不到萬不得已,本宮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寸國土,否則,你叫本宮如何去面對那些曾爲了開疆拓土而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
本宮可以答應,但他們,能答應麼?”
“太子殿下。”
鄭伯爺對着太子拜了下去。
“平野伯,你這是?”
“臣答應的。”
“………”太子。
王煉和曹榷對視一眼,二人眼裡,都有一抹無可奈何之色。
這個回答,
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但偏偏,
眼前這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伯爺,卻有可以不要臉的資格。
因爲他功勳卓著,他爲大燕開疆拓土,流過血也流過汗。
所以,
他能這般回答。
太子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熟悉朝政很久了,也見過紅着臉對吵甚至要動老拳的大臣,但還真沒應付過平野伯這一號的。
姬成玦在此時開口道:“平野伯,太子說的是,那些戰死的英靈,他們能答應麼?”
鄭伯爺馬上道:
“他們,也是答應的。”
“你憑什麼這麼說?”姬成玦問道。
“不信的話,殿下可以差人去下面問問。”
姬成玦怒拍椅子扶手,道:
“放肆!這是君前,安敢如此!”
太子冷冷地看了一眼姬成玦和鄭凡,默默地坐了回去。
燕皇沒說話。
王煉則開口道;
“平野伯,本官倒是很想聽聽你的高見,爲何,晉地有失?”
唉,
鄭凡有些心累,
終於把話題扯過去了。
當即,
鄭伯爺跪伏下來,
開口道;
“臣在楚地得知,大楚有北伐之野望!”
一時間,
御書房內,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給弄得有些懵了。
倒不是說這話的衝擊有多強,
而是因爲這話,根本就是一句廢話!
哪個國家不想向外開拓一統天下?
更何況,對於楚國而言,不北伐難不成現在去和乾國開戰?
楚國有北伐的野望,
這話其實和楚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有什麼稀奇的,值得在御書房裡說?
鄭伯爺故意等了一會兒,
等到在場的大人們將自己看作一個二愣子,
才繼續道:
“臣得知楚人和乾人已經結盟,相約三年後,共同出兵北伐,意圖侵我大燕社稷!”
楚人和乾人結盟,這不是什麼秘密。
但三年後,
這個極爲關鍵的時間點,都說出來了,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尚書令徐秋泰當即問道:
“平野伯,此事非同小可,可能確定?”
“本伯確定無誤!”
“何以確定?”徐秋泰追問道。
“大人,您去過楚國麼?”
來了,
來了,
又來了。
王煉和曹榷馬上再度對視。
徐秋泰卻笑了,
一邊撫摸着自己的鬍鬚一邊道:
“本官,還真去過楚國,本官年輕時,曾遊歷天下,去過郢都。”
其餘在座的大人,臉上都露出了看戲的笑容,瞧瞧,這真有個去過的,你還能怎麼接?
鄭伯爺馬上追問道:
“敢問大人,可曾見過楚皇?”
“………”徐秋泰。
我去見楚皇幹什麼!
而且我都說了我年輕時,我年輕時還沒入朝爲官呢,怎麼去見楚皇?我當官後,更怎麼去見楚皇?
姬成玦馬上開口道:
“平野伯,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先說,三年後乾楚聯盟發兵共犯我大燕到底是從哪裡得知的消息,是從誰人口中得知的?”
鄭伯爺當即大聲回答道:
“是大楚攝政王,親口對臣說的,當時,臣和大楚攝政王坐一輛馬車。”
“………”徐秋泰。
“………”在場所有大人。
官兒做到這個位置上,其實都是人精,大家都察覺到了今日的不同,以及,都感覺,平野伯這似乎是在胡扯;
但,
沒人敢說鄭伯爺說謊,沒人敢說他在胡扯;
因爲人家帶回來了大楚公主。
而且,
還有一首“怒髮衝冠憑欄處”流傳而出。
姬老六再度打破了沉默,
指着鄭凡開口問道: www¸Tтkд n¸¢O
“孤不信,可有人證?”
大家一起看向姬成玦,投去麻木的目光。
你這,
捧哏得也太明顯了。
先前就一唱一和的,比茶館裡說話先生和徒弟玩得還順溜。
鄭伯爺馬上回答道:
“公主可爲證!”
諸位大人都嘆了口氣。
姬成玦卻繼續問道;
“那你說乾人和楚人聯盟,如何做數,莫非,也是乾國那位官家親口對你說的?”
鄭伯爺馬上回答道:
“臣曾入過乾國上京,曾當面和那位乾國官家說過話,當時,乾國官家當着臣的面,親口說,這次他大乾吃下去的虧,受下去的辱,三年之後,必將聯合楚國一同向我大燕討要回來!”
在場所有大臣:“…………”
姬成玦忽然身子一顫,
指着鄭凡,
道:
“你,你,你都見過了?”
“是,臣都見過了。”
鄭伯爺露出了達成見過東方四大國所有皇帝大滿貫成就者的自信目光!
晉皇,他也見過,只是這次本準備送給晉太后的角先生,出了問題,找不到了。
姬成玦抖抖索索地轉身,
面向燕皇,
癱軟,
着地,
跪伏,
悵然,
哭道:
“父皇,兒臣掌戶部諸事,可以說,我大燕如今財政之艱難,未有比兒臣更知者;
但依平野伯所言,
三年後,
乾楚將盡發百萬大軍伐我大燕,此誠我大燕危急存亡之秋也。
兒臣斗膽,
請父皇爲我大燕八百年江山社稷計,
提早發兵,討伐乾楚!”
說完,
“咚!”
姬成玦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御書房的青石磚上。
姬老六放棄了上朝途中街面上的煙火氣息,接受了鄭凡的勸導。
鄭凡則用拳頭猛地一擊在自己左胸口,
大聲道:
“臣願爲陛下前驅,擊破鎮南關,飲馬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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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ws藍狐成爲魔臨第一百三十二位盟主。
白天有事出門了,晚上纔回來的,今天就一更了,明天開始恢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