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大儀

此時,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殿內的氛圍,並非壓抑,而是,明快。

七個舞姬正在翩翩,攝政王坐在龍椅下的臺階上,左手抓着一把乾果,一邊吃着一邊欣賞着;

年堯走了進來,舞姬們還在繼續,並未停下。

坐在角落裡的熊廷山對年堯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坐過來,年堯應命而去,在熊廷山身側坐下。

良久,

一曲舞畢,

攝政王笑了笑,

道:

“賞。”

“謝王上。”

“謝王上。”

待得舞姬們退去後,攝政王身子後仰,雙手架在臺階上,臉朝上,看着上方的雕樑畫棟。

熊廷山起身靠了過來,道:

“皇兄好興致。”

攝政王搖搖頭,道:

“打贏了就是朕運籌帷幄,心有溝壑,不動如山;打輸了,就是朕耽於享樂,不思進取,醉生夢死。

其實橫豎和聽曲兒賞舞本身沒什麼關係。”

熊廷山點點頭,道;“是這麼個理兒,贏了,做什麼都是對的,輸了,多吃半碗飯都是罪大惡極。”

攝政王指了指自己身側,示意年堯坐。

年堯坐了下來。

攝政王繼續躺在臺階上,道:

“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雖然鳳巢那兒傳來的消息很簡單,但其實已經夠了,想來那位燕國皇帝陛下既然是在京城裡下了明旨,這場仗,必然就小不了。

也是有意思,剛剛還盛大歡迎了麗箐,冊封公主號,馬上掉過頭就要對我大楚開戰,那位燕皇,倒是家事國事拎得清楚得很。

但不管怎麼樣,人已經決意要打了,咱們,只能接了這招。

鎮南關是關鍵,燕人要打,必然也是要從那一路來打,年堯,你在那兒駐守過,說說你的方略。”

“回王上的話,奴才的方略就是,打呆仗。”

攝政王笑了起來,對熊廷山道:“五弟,你瞧瞧這奴才,唉。”

熊廷山則道:“少做,就意味着少犯錯。”

攝政王點了點頭,道;“朕知道這個道理,但朕心裡,還是不舒服。”

年堯馬上跪伏下來:“奴才該死。”

“不是因爲你,而是朕心裡也清楚,我大楚想要在野戰上抗衡燕國騎兵,確實過於吃虧。”

熊廷山則道;“皇兄,我大楚步卒,就算是遇到燕人騎兵,其實也不見得真的會吃虧,步卒方陣用得好,再配合上我大楚雖說不多,但也算是精銳的騎兵做策應,就是在野外,和燕人打起來,勝負,還難說,前提,得是精銳。”

年堯則開口道:“奴才有罪。”

熊廷山砸了咂嘴,道:“這是君前議事,不用藏着掖着計較個什麼身份,你到底是我大楚大將軍,腰桿子,還是硬些好。”

“五弟說得對,都是家裡人,隨意些。”

“是,王上,是,殿下。殿下,您先前所述,奴才不敢認同,誠然,我大楚步卒之精銳,俱都是和山越人廝殺出來的敢戰之士,再配合上我大楚傳承已久的步戰之術,兵陣之術,雙方擺下陣仗下來,就是奴才,也敢指揮着和燕人當面鑼對面鼓地幹上一場。

但,這買賣,不划算。

燕人騎兵最爲厲害,且燕人的那位南侯,包括以那位平野伯爲代表的一衆燕人將領,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騎兵穿插迂迴的戰術。

燕人在吞併晉地之後,不缺養馬之地,盡納三晉騎士,騎兵,畢竟四條腿,人天生就比咱兩條腿的步卒跑得要快,故而,可以在戰場上,佔得先機;

而奴才先前所述之迂迴戰術,則分爲大迂迴和小迂迴。

大迂迴,則如當年燕人南北二侯開晉一戰那般,赫連家聞人家的主力,在馬蹄山一線攻打燕國城池,結果燕人最強的兩支騎兵合流,繞了一個大圈,出現在了他們身後,這纔有十日轉戰千里連滅二家的後續。

小迂迴,則指的是戰陣之上,燕人騎兵依靠着訓練有素和久經戰陣所養成的配合戰法;

第二次望江之戰,雖說田無鏡成功地以偷樑換柱之法,誘騙得野人王主力於其麾下真正精銳決戰,但當時,野人大軍主力,在數目上,依舊比田無鏡麾下主力多得多。

然則戰場之上,雙方萬人以上,則開始散亂,雙方各十萬人,戰場規模之大,更是難以想象,如果一方結寨而守,層層設防,那還好,但若是雙方於曠野之上完全鋪陳開去廝殺,主將根本就來不及去掌握全局,至多以預備中軍爲引試圖牽導。

而燕人,就是靠着這種以亂打亂的方式,於衝陣之中自我分成多路,多向進行切割穿鑿,硬生生地將野人的主力給打亂,從而打崩,進而打潰!

這就是小迂迴之法。

其實,雙方戰陣對面廝殺時,戰死的士卒,並不算多,但野人主力被打潰之後,就是那雪海關沒有被燕人那位平野伯提前奪下來,野人主力能逃回雪原的,也不會太多,而對於我大楚步卒而言,於外野戰,勝,燕人大可從容後撤,我軍很難追得上,就算強行追上了,也很難包圍殲滅,還得小心燕人來個詐降,於我軍追擊途中設伏;

而若是敗了,燕人騎兵掩殺過來,我軍能撤下來者,估計寥寥。

當年燕軍攻乾,也是這般,騎兵施壓,衝陣,待得乾軍崩潰後,就是從容漫山遍野地捕殺。”

熊廷山常年在梧桐郡,所對付的,也是那些不聽話的山越部族,而山越之中,水路縱橫,山谷密集,哪裡來的騎兵作戰的環境。

所以,他對騎兵戰術,不能說不了解,但畢竟沒有真正地和騎兵兵團交過手,聽到年堯的話後,他也不由得有些訕訕。

攝政王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道:

“如此說來,我大楚,豈不是永無和燕人野戰爭鋒之日?”

年堯馬上道:

“非也,王上,自王上平定局面以來,王上已經在皇族禁軍之中培養馬隊,雖說我大楚的馬,不如燕人的高大,但調教得當的話,也能當一用;

依奴才之見,我大楚一,得和乾國那般,繼續擴招騎兵,繼續訓練;二,對外,則以穩紮穩打地方式爲主,避燕人之鋒芒;

三,真要打,也可以,但必須得擇天時地利人和三項之二,方可出擊。”

熊廷山嘆了口氣,道:“皇兄,我覺得年堯這奴才說得對,他大燕勞師遠征,打我鎮南關,得橫跨整個晉地。

我大楚以逸待勞,不妨就在鎮南關那兒,和他磨一磨,看他燕人,打算在鎮南關下填多少條人命,咱奉陪就是。

待得燕人疲敝,我大楚再伺機而動。

要知道,那位燕皇一直傳聞身子骨不太好,而皇兄你,還年輕。”

攝政王點點頭,其實,他心裡,早就有方略了,先前,只不過是讓自己麾下最信任的兩員大將“開誠佈公”一下。

尤其是,自己的這個五弟,一直想着去前線領兵,攝政王是信任這個五弟不會謀反的,要謀反,人家早就可以動手了,沒必要先投誠再轉身造反。

但他擔心的,是自己五弟會自傲輕敵,也擔心自己接下來的安排會讓其心生芥蒂,故而才特意看着舞姬跳舞,等年堯過來,與五弟說一說。

身爲楚國暫時有實無名的皇帝,不,確切地說,往上數好幾代楚國皇帝,都需要有這種長袖善舞的能力,以便維持這種楚國共生的政治形態。

其實,如果撇開鎮北侯府這種存在,楚人在這種政治生態上其實做得是東方四大國之中最好的。

乾國國內士大夫階層編織出了一層層的網,不僅僅包裹進了武將,也將官家也一同包進去了,就是如今那位乾國官家,也是靠着燕人上次南下,算是幫忙將那個網撕開了一個口子,他纔能有所作爲,一舉罷免了幾位相公,開始真正意義上地掌權。

晉國就不用說了,晉國皇室在燕京住的是晉王府,而司徒家在穎都,則住的是成親王府。

都是投降者,皇室正統的待遇居然還沒自己名義手底下的一個諸侯來得高。

燕國,就是在走鋼絲,自己餵養出了鎮北侯府這個龐然大物,若非匪夷所思的那鐵三角關係,現在的燕國可能不是在忙着對外開拓,而是在忙着內戰了。

“年堯。”

“奴才在。”

“你即刻啓程,去鎮南關,重新佈置和完善防務。”

“奴才遵旨。”

“五弟。”

“臣弟在。”

“你留在京中,抓緊將手中的那支兵馬訓練好,另外,過不了多久,各路兵馬會匯聚於郢都,也都由你來調理。

必要時刻,你需要北上。”

“臣弟遵旨。”

“不要怪哥哥不給你機會,而是這種事,哥哥我想求穩。”

年堯的能力,攝政王是清楚的;

另外還有一點,在面對田無鏡時,年堯沒有絲毫當初在平定諸皇子叛亂時的不可一世,而是從一而終地………慫。

這是令攝政王最爲放心的一點。

“三天後,朕將舉行大儀。”

所謂大儀,是楚國的一種傳統。

楚國內的貴族,分爲七等,大儀,則是楚皇召開的,前三等貴族聚集在一起的議事。

先前,攝政王平定諸位兄弟叛亂後,曾舉行過一場大儀,就是在這場大儀上,他確定了自己楚國皇族正統的身份。

“咱們先動起來,再慢慢看,燕人這次,到底打算下多少血本,朕之前和諸位臣工商議的結果,是燕人在滅晉之後五年內,應該不會再行大戰,現在,看來那位燕國皇帝,又想賭了。

真是個……瘋子。”

攝政王伸手,

將手中剩餘的乾果灑落在了地上,

道;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的道理。”

……

燕國將要伐楚,這個消息,被封鎖壓制住了。

當然,想要永久隱瞞,是不可能的,一是沒這個可能,二也是沒這個必要。

戰事一起,兵卒開拔,能瞞得過誰?

真全都瞞住了,誰去打仗?

眼下的封鎖消息,只是爲了給政局一個平穩的過度時間,以讓朝廷得以從容地佈置和安排。

三日後,

郢都皇宮內的金鳳殿,

攝政王坐在龍椅上,

在其下方,坐着六十餘位貴族。

裡面,老人和中年人,各佔一半。

楚國的政治習慣,朝廷內,有一半的官位,其實就是貴族們的囊中物,非有對等貴族身份者,不得擔當此任,有些官職,甚至成了某家貴族的世襲傳承。

大殿中央,燃着一排火把。

相傳當年楚侯和麾下封臣們每次議事,都是以火把爲引,大家團坐一圈,所以,這個儀式,一直傳承了下來。

其實,各大貴族族長,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的,基本都會在郢都任職,就是有一些因爲身體情況而不得不回到封地養老的,也會派出族內下一代內定的族長來郢都接替自己的職位。

大儀想舉行的話,真的可以和朝會一樣,第二天就能湊夠人。

之所以等三天,是因爲距離郢都比較近的那些貴族,他們的真正的話事人,需要從家族裡趕來,而且這幾個家族,算是楚國最爲強盛的一批。

比如昭氏、景氏、獨孤氏這類。

而這時,

待得所有人入座就位後,

景氏老族長親自上前,拔出一根火把,轉身,走到攝政王面前,顫顫巍巍地跪伏下去,將火把舉過自己的頭頂。

攝政王伸手接過了火把,將其插在身側準備好的鐵籠子裡。

景氏老族長緩緩起身,後退;

所有貴族一齊起身,面向攝政王,在景氏老族長的帶領下,行三跪九叩之禮。

景氏在楚國一直負責文教一事,最早,在初代楚侯身邊時,景氏就負責祭祀和禮儀了,相傳,景氏的祖輩,曾在大夏朝禮部任職。

大禮結束,

諸位貴族重新落座,等待攝政王開口。

攝政王伸手,對身側招了招,數名宦官捧着龍袍和通天冠以及一應屬於帝王的配飾,放置於位置中央,隨即安靜地退下。

諸多貴族面面相覷,這是哪一齣?

雖說都知道攝政王登基是遲早的事,但今日的大儀,不應該是商討燕人伐楚的對策麼?

怎麼龍袍通天冠這些帝王行頭給擺上來了?

景氏老族長和獨孤老族長對視了一眼,前者向後者投去了問詢的目光,因爲他知道,獨孤家的造劍師,和攝政王關係很好。

獨孤老族長微微搖頭,示意他不清楚情況。

景氏老族長則在心裡尋思起來:

楚國民間向來有沖喜的傳統,且若是遇到戰事,男子入伍時身上若有婚約,按照風俗,會提前完婚,一是代表忠貞,二也是一種祝福。

難不成,

攝政王想要在大戰開始前,沖沖喜?

那自己,

該不該勸諫一下呢?

其實,朝堂上的事兒,和販夫走卒的事兒,也沒什麼區別。

大貴族有封地,有人口,商販有一點本錢也有一批貨;

大貴族需要和其他貴族搞好關係,時機合適時,也會打壓吞併他;商販需要和同行搞好關係,時機合適時也會落井下石。

大貴族需要討好皇帝,因爲楚國皇室,依舊掌握着大楚最爲強大的力量;商販則需要討好坊市的官吏。

所以,在這個時候,景氏老族長開始思索是不是要順水推舟一番,也就毫不奇怪了。

但攝政王只是伸手指了指中間地上擺放着的龍袍和通天冠,

很隨意,

眼裡,

還帶着一抹嫌棄,

開口道;

“這個,你們誰要?”

一時間,

所有貴族再度起身,齊齊跪伏下去:

“臣等萬死。”

“臣等有罪。”

雖然不知道攝政王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朝堂上,自然有朝堂的禮儀和規矩,比如在這個時候,先認罪擺個態度,是沒錯的。

攝政王沒讓他們急着平身,

而是搖搖頭,

道:

“燕人要來了,這次,看比年初那會兒燕人那位南侯,來得陣勢要更大數倍;

你們說,

朕現在要不要準備一套白衣素服,再去尋一頭羊來,

主動開個門,

穿着白衣牽着羊,直接向燕人投降了?

怎麼着,也能混一個親王的位置榮華富貴一生,是吧?”

景氏老族長當即擡起頭,大聲道:

“王上,怎能出如此言語,我大楚社稷,怎能拱手讓給燕蠻!”

“是啊,王上,這可是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啊。”

“王上,我等誓死保衛王上,保衛大楚。”

“請王上收回剛纔的話,否則臣就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

“王上………”

“夠了!”

攝政王猛地一拍御案,其本身,就是一個修行者,其體內還孕養着一隻靈物。

這一拍,

御案直接斷裂,

這一喝,

更是使得金鳳殿內鴉雀無聲。

“三日前,朕派鳳巢內衛給你們一個個傳了消息,我大楚三等爵以上貴族,共六十四位,話事人,全都在此就坐;

但這三日時間,

真正已經動員封地內民夫糧草兵馬者,只有十一家,只有十一家!

朕就想問問,剩下的五十三家,你們在等什麼,在觀望什麼;

在等着朕來求你們麼?

在等着朕來與你們討價還價麼?

這大楚,

是朕的,

沒錯,

但這大楚,

也是你們的!

這場仗,

要打,

就給我砸了家底好好地打,將燕人擋在外頭,等戰後,你們依舊是三等爵以上的大貴族!

如果不想打,

可以啊,

朕去燕國皇帝那兒求一個親王位置,保留一下宗廟香火;

你們,

則可以去和那位曾馬踏門閥的燕皇陛下,

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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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大家久等,先發一章,凌晨一點左右,還有一章,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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