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上頭了,就很容易什麼都不顧了。
如果可以選擇,十次裡面有九次半,鄭伯爺都會選擇如謝安那般,一邊聽着柳如卿唱着曲兒一邊和瞎子下着象棋;
伸手接過肖一波送上來的軍情戰報,
看完,
隨手一丟,
不以爲意道:
“小兒輩大破賊矣。”
該怎麼做,纔是真的優雅,該怎麼做,纔是真的寫意,該怎麼做,纔是真的風流;
鄭伯爺懂,魔王們也懂。
但魔王們,四娘一直攛掇着鄭伯爺搶個郡主回來調教,郡主沒能成,搶了個公主回來;阿銘每逢戰前,必定將水囊提前放空;樑程每次戰後,都喜歡一個人在戰場裡坐一個晚上;瞎子一個橘子翻來覆去,上火了也吃;魔丸熱衷帶娃,薛三喜歡搞實驗研究,就是那樊力,喜歡把劍婢那個大蘿莉沒事兒就背在肩膀上到處溜達。
合着,
自己就只能一直維繫着高高在上的形象?
好不容易逮着阿程馬失前蹄一次,
鄭伯爺也終於找到個機會喊一聲:吃俺老孫一棒!
蠻刀,雖然比不得靖南王手中的錕鋙,但也是當世寶刀,以前只是拿着練刀法,現在在戰場上砍人時,發現這破甲效果確實是比以前用得刀要好很多。
阿銘一直緊貼在鄭伯爺身側,幫其擋住暗箭陰刀,劍聖則較爲直接,龍淵在手,劍走如游龍,放肆廝殺。
龍淵在外殺敵,劍氣則在自身周圍環繞。
天下公認的,劍客肉身不如武夫,但這真得看誰和誰比,到了劍聖這個層次,尋常人想近其身,也難。
若是對方嚴陣以待,自己獨闖龍潭,那正如劍聖自己所說,這時候,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一如當年百里兄妹,見到大燕鐵蹄奔騰而來時,也是二話不說選擇後退。
但誰叫現在是在混戰呢,楚人原本嚴密整肅的陣形,被鄭伯爺以帥輦作依託裹挾起來的雪球撞擊得也成了零碎。
現在,
大家是大哥不笑二哥,除了楚人那座青銅馬車周邊還有一部親衛軍在,其餘方面,其實已經打成了一鍋粥。
你砍你的,我刺我的,雙方人馬大面積地交錯在了一起,殺啊,殺啊,殺啊,別人的鮮血裹挾着慘叫成了這片戰場氛圍裡最能挑動人心神的色調和旋律,彷彿永遠都不會有停歇……哦不,除非你倒下了。
但,
不得不說,
這種揮着刀於人羣中恣意瘋砍的感覺,
是真的暢快!
這,
纔沒辜負自己常年苦練的刀法!
……
當鄭伯爺的帥輦引領着燕軍再度砸回來後,楚軍受到了明顯阻滯。
石遠堂也終於不再哼着小調,
而是雙手負於身後,默默地注視着前方的戰況。
戰局,在此時,還是對楚人有利的,至少,在眼前這個局部是如此。
因爲石遠堂身邊,還有近兩千名石家的親兵。
石家只是大楚三等貴族,所以,石家的私兵數目,受到嚴格的限制。
且石家一直“守法嚴己”,別的貴族私兵,只要有條件的,私下裡,怎麼可能沒超額?
就是那屈氏青鸞軍,五萬盡沒在了玉盤城下,轉眼就又能拉扯起一支框架,你硬要說人家是“白手起家”,那真的只有傻子纔信。
但石家的私兵,一直維持着在三千的規模。
這是最忠誠也是戰鬥力極強的一支兵馬,他們,和石家一樣純粹。
另外,楚軍雖然進攻受阻,但場面上,依舊是楚人佔優。
“沒有戰馬,沒有了迂迴,沒有了分批次的衝陣,不可一世的燕人,看起來,其實也就和烏合之衆差不多。”沐陽開口道,“現在,還是得靠一腔蠻勇來續命。”
“每支軍隊,都有自己所擅長的戰爭方式。”想了想,石遠堂又補充道:“除了乾軍。”
因爲乾人,似乎什麼都不行,就是靠體量和國力在那裡強撐着一泡爛的軍隊。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石遠堂的目光,落在了前方若隱若現的那道金色身影身上,“可惜了,我大楚的駙馬爺,其實,依公心來看,這位平野伯其實比所謂的屈氏更適合來當我大楚的駙馬。
若真是那般,老夫倒是願意爲其牽馬,立於這個年輕人身後,爲其查漏補缺,蓋住其身上的虛火氣。
假以時日,說不得我大楚,也能有一個自己的田無鏡。”
不過,石遠堂的注意力很快就從那道金色身影上挪開,因爲在那道金色身影之前,有一道白色身影,實在是太過顯眼。
他一個人,近乎撐起了一面牆,一衆楚軍甚至無法近得其身,在其劍鋒指引之下,若是說其他位置,楚軍依舊佔着極大優勢的話,那麼,在他這裡,則領着燕人開始壓制楚人。
“相傳晉地劍聖一直就在雪海關,一直在那位平野伯身邊,看來,傳聞的確是真的。”石遠堂感慨道。
四大劍客之一,而且這兩年的聲望和戰績,顯然已經是四大劍客之首。
沐陽開口道:“若是咱們那位在這裡,就好了。”
石遠堂搖搖頭,道:“我曾問過獨孤家的那位,但就是他,對自己那位孫子到底成色幾何,也不清楚。”
雖然造劍師一直沒出過劍,但楚人,還是對他抱有幻想和期待的,不至於像其他國家的人那般,甚至已經給造劍師冠以欺世盜名的稱號。
對於劍聖的強大,石遠堂倒是沒太多的波瀾,只是伸手指了指那道白色身影,
道:
“自古以來,都說俠以武犯禁,但可曾真的見過哪位江湖游魚真的魚躍成龍的?
尤其是在這戰場上,一個劍聖,還不至於讓老夫太過重視。
沐統領。”
“末將在。”
“纏着他,他若想走,那不必強留;他若執迷不悟,那老夫今日,就將他徹底留下,雪海關前斬野人千騎,但那是走投無路的野人罷了。”
“末將遵命。”
沐陽持弓下了戰車。
石遠堂的目光飄向了遠方,其實,身爲主帥,作爲一軍之魂,就如同對面的鄭伯爺先前坐帥輦上時一般,並不是他們刻意地想去表現出什麼雲淡風輕,而是他們的鎮定自若,就算是演戲,也是穩定軍心的一部分。
只是,
作爲一名沙場宿將,
在此時,
他已經隱約嗅到了一些不對勁;
他沒有沐陽那種鷹眸一般的目光,但他能感覺到,
外圍,
似乎太安靜了一些。
按理說,
不應該的,
因爲他先前清晰地看見了燕軍帥輦上燃起了那一道道煙火信,這是身爲一軍主將,向四周一切忠誠於自己的部下求援的急令。
但有些時候,你就算是發現了什麼,也已經無法去顧及了。
正如先前燕軍從攻城到衝城,一步步做完他們該做的,打出他們手裡的牌,現在的石遠堂,現在的楚軍,其實也已經打出了所有牌。
行險,是相對應的,任何時候都是如此。
於戰場而言,
當你將對手瞬間逼入險境時,
你自身的處境,
其實也不會完全安然。
石遠堂記得,乾國那位文聖姚子詹曾用葉子牌做比,頌那戰場上的謀略變化,雖然有着屬於文人對兵事的想當然在裡頭,但細細品砸下來,也並非毫無道理。
當然,不是說那姚子詹看透了本質,而是這世上,道理,其實是相通的。
……
“砰!”
兩名楚人盾兵忽然夾上,阿銘閃身去幫鄭伯爺攔擋,誰成想對方居然兩面盾牌相向一擠,將阿銘卡在了其中。
身爲吸血鬼的阿銘自然不可能有事,但在此時,他卻丟失了對主上的保護視野。
而這時,鄭伯爺剛剛一刀劈退一名楚人士卒,但在其身後,忽然出現了一個楚人軍漢,手裡拿着的是斧頭,對着其後背直接劈砍了下來。
鄭伯爺馬上一個側撲躲了過去,
倏然間,
一道鬼魅般的陰影出現在鄭伯爺身側,手裡拿着的,是一把短刀,直接橫切向鄭伯爺的脖頸,一般而言,這也是全副甲冑的脆弱處。
一直在前面拼殺的劍聖其實時刻注意着鄭伯爺的情況,因爲他清楚,這場仗,輸贏其實都是次要的,至少,和鄭伯爺本人的生死比起來,確實是如此。
但一道從遠處而來的箭矢,卻不得不讓龍淵再度飛出進行了格擋。
那根箭矢來得恰到好處,抵消了劍聖的一次御劍,同時,爲後方陣中隱藏的死士提供了機會。
戰場,就是這樣,瞬息萬變,任何可能都會發生,人高人矮,於千軍萬馬的廝殺之中,也不過是個頭大一些的蚍蜉。
阿銘丟失了視野,劍聖也無法救援,鄭伯爺身邊最爲倚重的兩個安保力量,在此時,都變成了灰色。
楚人軍中,也有薛三一樣的人物,他們潛伏在兵馬之中,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必然選擇敵方的重要將領。
短刀,已經貼近了鄭伯爺的脖頸,甚至已經可以感知到對方附着在短刀上的氣血壓迫。
鄭伯爺雖經驚卻未慌,
一般在這種情況下,
他都能很沉着,
因爲,
和別的父親在臨死前總會回憶殺一下自己年幼可愛的孩子不同,
他這個父親,
更直接,
也更簡單:
“魔丸。”
“嗡!”
剎那間,
鄭伯爺放棄了對自身的防禦,而魔丸的力量也在此時瘋狂涌入鄭伯爺的身軀。
這對父子對這種合體,其實早已經輕車熟路,不復一開始的生澀。
這一輪裡,當瞎子也晉級後,其實就只剩下魔丸和薛三沒晉級了。
但這並不意味着魔丸實力弱了多少,事實上,每次鄭伯爺讓魔丸入體,借用的倒不是魔丸的力量,而是魔丸對力量的細微掌控以及其屬於魔王的那極爲豐富的戰鬥經驗。
薛三曾分析過,說魔丸其實一直都在找尋一具合適的身體,參照鄭伯爺以前每次讓魔丸附體的那種詭異身體姿態動作再加上附體結束後鄭伯爺的“腰痠背痛”情形來看,就是自己“親爹”的身體,其實也不爲魔丸所喜。
但偏偏又是自己親爹,才能讓自己真正毫無保留地將力量“借”出去,所以,就只剩下了“將就”。
而日子要想繼續平穩過下去,還真缺不得將就。
就比如,
眼下。
鄭伯爺的瞳孔在頃刻間化作了灰白二色,
身體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姿態開始扭動,尤其是脖子,只聽得“咔嚓”一聲,已經扭到了一個常人的極限角度,同時腰部發力,單腿側踢過去。
沒什麼一指開天闢地,有的,還是落於拳腳上的樸實無華。
那名楚人刺客單掌想抓住鄭伯爺的腿,以繼續保持雙方貼近着的距離,然而,鄭伯爺,確切地說,是魔丸的反應,更爲直接,在腳腕被對方抓住後,整個人藉此發力,上半身拉過去,雙方,更爲緊湊地貼合在了一起。
同時,鄭伯爺手中的蠻刀早已放下,手腕下翻,一把精緻的軍刺出現在掌心之中。
蠻刀的長度,在貼身肉搏時,其實是一種累贅,長刀,更講究的是大開大合,而這種小而靈巧的軍刺,其實更爲適合這種貼身肉搏。
不要問鄭伯爺身爲一方主將,爲何甲冑內竟然暗藏這種玄機,這得益於其一直以來養成的良好習慣,軍刺是薛三以前給自己設計和鍛造出來的,上面帶有隱藏的凹槽,運用時,氣血灌輸進去,毒素就會釋放。
楚國刺客真的沒料到,對方的主將在面對這種貼身刺殺的情形時,反應和應對竟然比自己更像是一個刺客,尤其是這詭異的身體柔韌性,更是讓其始料未及。
“噗!”
軍刺沒有刺入刺客身體,而是從其脖頸位置劃過,而後,鄭伯爺單手撐住刺客的肩膀,整個人側翻向後。
“砰!”
那名楚國重甲力士一斧頭劈了過來,本想砍鄭伯爺的他卻因爲鄭伯爺閃躲得快,只得劈下了刺客的一條手臂。
當然,刺客此時已經無所謂了,在其脖頸被軍刺劃過毒素注入後,就已經註定了他今日的結局。
落地後的鄭伯爺身體宛若蜘蛛一般,手腳並用,貼在了地上。
那名楚國重甲力士再度衝來,鄭伯爺正準備伺機而動,卻在此時,一道身軀狠狠地砸中了力士的身體。
郭東一邊撞一邊大喊:
“保護伯爺!”
力士身體被撞得一搖,隨即,一道瘦削的身軀忽然蹦上來,左手抱住了力士的脖頸,右手的刀,橫架上去,身體後仰,許安這是明知道自己力氣不行,就靠身體帶着刀口施加力量。
“滋………”
力士發怒,但其身體,還是抑制不住地傾倒下去,因爲此時的堅持,只會讓自己的脆弱的脖子與刀口的接觸更深而已。
“吼!”
倒在地上的力士掄起自己的斧頭,劈了過來。
郭東抓起自己的盾牌,身子向前一撲。
只聽得“哐當”一聲,
斧頭嵌入了盾牌之中。
這是因爲力士躺着,無法完全發力,否則若是正對面的話,其結結實實一斧頭下去,郭東的盾牌大概率會直接崩裂。
而許安這會兒則更爲乾脆地身體前躍,雙腿膝蓋位置壓出了刀把和刀口兩個位置,藉着自己身體重量,讓刀鋒強行壓入了力士的脖子。
歷史手腳開始拼命地掙扎,但這兩個人卻死死地沒放。
終於,
力士停止了掙扎。
他是幾品,鄭伯爺不知道,但必然是一個高手,而且是一個擅長戰爭廝殺的楚人衝鋒之將,但還是被兩個輔兵給殺了。
這就是戰場,要麼,你能像劍聖那般,劍氣縱橫,加持自身,劍氣未散,尋常人也很難近得了其身,當然,還是得小心一些;
要麼,你就如當初沙拓闕石或者如今的靖南王一般,三品巔峰武者,武夫體魄加成,自可於亂軍之中睥睨一時。
但世上又有幾個劍聖幾個靖南王和沙拓闕石?
所以,絕大部分人,確切地說,是刨除那鳳毛麟角般的存在,其他人基本上落入這種場面混亂的戰場中時,就得做好死得莫名其妙地準備。
阿銘的指甲刺入了一名楚人盾牌手的身軀,將其脖子扭斷,而後一腳踹中另一名盾牌手,拉開了距離,迅速來到了鄭伯爺身側。
此時,魔丸還附身在鄭伯爺身上。
阿銘吼道:
“魔丸,下去!”
魔丸的附身,對鄭伯爺的身軀往往是一種極大的負擔,雖然現在隨着鄭伯爺自身實力的增強或者經驗上的嫺熟,不至於再如同昔日頭幾次請魔丸上身後一躺半個月那麼誇張,但長時間的附身還是會導致接下來鄭伯爺的身軀陷入極限透支之中。
鄭凡(魔丸)擡起頭,
對着阿銘發出一聲低吼,
顯然,
他很不滿意,
顯然,
他還沒玩夠!
這種亂糟糟的廝殺場面,正是其所喜歡和留戀的。
但他因爲鄭伯爺地位的水漲船高,每次開戰距離也越來越靠後,鄭伯爺出手機會少了,他魔丸自然也就沒什麼發揮餘地了。
而此時,
龍淵直接洞穿了一名楚人甲士的胸膛,劍聖白衣飄飄,終於趕來。
阿銘再度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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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丸,離開!”
魔丸無奈,惡狠狠地瞪了阿銘一眼,將自己的力量從“父親”身上抽走。
鄭伯爺宛若溺水的人剛剛浮出水面,先深吸一口氣,而後後腦位置傳來一陣眩暈,被阿銘攙扶住後,隨即將阿銘推開,示意自己現在問題不大。
雖然有些乏力,但並非手無縛雞之力。
郭東撿起蠻刀,顧不得擦拭自己身上的血污,將蠻刀遞給了鄭伯爺。
鄭伯爺接過蠻刀,環視四周。
戰場如波濤,一濤過去一濤又至,只不過先前身邊楚人較多,現在,身邊放眼望去,一衆燕軍士卒正在拼殺,反而將這裡給空留了出來。
因爲帥輦在這裡,因爲鄭伯爺身着這一身金甲在這裡,所以燕軍士卒在廝殺時,必不可免地會向這裡聚集。
楚人也是很想殺到這裡來,先前他們一度做到了,但現在,又被戰局給推了出去。
鄭伯爺手拄着蠻刀,爲今之計,已經不是喊什麼口號或者揮舞什麼大旗就能起效果的時候了,唯有繼續咬牙廝殺下去,只要他自己這邊中軍和帥輦不潰,那大局,就不會崩盤。
歸根究底,還是因爲鄭伯爺本人,就在這裡。
將是軍的膽魄,而雪海軍更是鄭伯爺親手締造出來的軍隊。
雖然他從很早開始就做起了甩手掌櫃,具體事宜也大部分都是由魔王們來操持,而鄭伯爺,則是一個“靈魂”人物。
別的地方,靈魂人物往往意味着被架空,但鄭伯爺是真的將靈魂鍥入到這支軍隊之中,哪怕這支軍隊成分極爲複雜,人種也極多,但他們全都依偎在鄭伯爺左右。
而公孫志部的和宮望部的,就更簡單了,因爲他們的主將此時還在東山堡城牆上呢,如果雪海軍退了,他們大概也稀裡糊塗地退了,而如果雪海兵繼續撐着,那大傢伙也就沒什麼好說的,只能咬牙繼續撐着。
所以,
因爲鄭伯爺的孤注一擲,
所以,
使得楚人氣勢洶洶殺出來,他們軍陣整肅,步戰配合嫺熟,甲冑精良,等等等的優勢,依舊未能撕扯開這一路的局面。
冷兵器時代的廝殺,
雙方兵力又不少,
一方頂死不潰退的話,想要短時間內啃掉對方,也是很難。
燕人其實是全方位的被動,因爲戰場焦灼在這裡,不說絕大部分燕人因爲攻城戰的原因,所以沒有騎馬,再者,就是騎兵,在這種粘稠的戰況面前,他也沒辦法施展得開。
總之就是耗吧,
楚人犀利,
但燕人自有那麼一股子韌勁一直撐着,讓你就是咬入嘴裡,也依舊嚼不爛,還粘着你的牙,讓你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更何況,鄭伯爺麾下的這三路兵馬,雪海鐵騎素質自是不用多說,宮望部的晉營可能差點,但公孫志的這一部,老底子,可是鎮北軍啊!
所以,普遍高的個人單兵素質,在這種鏖戰中,確實起到了極好的發揮和效果。
鄭伯爺還在繼續拼殺着,劍聖回來了,又殺了出去,殺出去了,又回來了。
實在是鄭伯爺的目標太過顯眼,使得劍聖不得不來回幫其掩護,久而久之,劍聖的腳步,也已經明顯有些虛浮了。
亂軍廝殺來回衝進再衝出,就是當年的沙拓闕石,也很快被消磨掉了氣血,更何況劍客講究的是一劍斃殺,追求的是鋒銳和速度,向來沒什麼持久戰的說法。
但劍聖還是在繼續硬撐着,有他在,鄭伯爺還能繼續立起大旗,不說完全能保旗幟不倒,但至少能大概保證一下除非周圍燕軍士卒都崩潰了,這邊被楚人完全包圍了,否則鄭伯爺大概率不會死於亂軍之手。
再有阿銘的細心策應,鄭伯爺的安全,倒是又得到了保障了,當然了,他手裡的蠻刀,可也沒少殺人。
但因爲周邊的燕軍越來越多,所以那種一挑二一挑三的局面,是很難再遇到了,一挑一的情況下,鄭伯爺還是不那麼虛的,到底也是個六品“絕世高手”不是!
“嗡!”
一箭射出,射中了阿銘的腹部,箭頭另一端已經凸出。
阿銘目光逡巡,他知道,在戰圈不遠處,一直有一個楚人的神射手在活躍着。
也正是因爲他,迫使劍聖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援,於奔波中消耗太多。
“如果三兒在這裡就好了。”阿銘說道。
三兒在這裡的話,可以直接讓他去那裡給那個神射手摸掉。
“他再不回來,我都快忘了他了。”鄭伯爺笑着伸手幫阿銘將那根箭矢拔出,隨手丟在了地上。
隨即,
阿銘又是一個轉身,
“砰!”
一把飛斧砸中了阿銘的後背,直接砸得阿銘身體一個踉蹌。
阿銘則面對着鄭伯爺平靜道:
“他日子現在應該過得挺舒坦的吧,可能在樑國,真的找到了適合他的尺寸。”
鄭伯爺點點頭,在阿銘轉身後,將斧頭從阿銘後背位置拔出,轉手丟向遠處楚軍方陣之中。
身上開了兩個洞,阿銘說話有些漏氣的感覺,道:
“主上,如果這一仗打完我又要躺很久棺材的話,記得叫阿程和上次一樣準時給我澆血。”
“沒事,說不定咱們得一起躺棺材。”
阿銘伸手,空手奪白刃下一名楚軍的兵器,再強行按壓過刀鋒抹過對方的脖子,道:
“那太擠了啊。”
事到臨頭,
他們居然還能爭論擠不擠的問題。
一邊一直遠遠護衛在鄭伯爺身邊的郭東和許安看到這一幕後都驚呆了,尤其是看見鄭伯爺像是沒事兒人一樣淡定地將箭矢斧頭從阿銘身上拔出來的畫面,實在是有些衝擊他們的三觀。
明明是很悲壯的畫面,卻被他們演繹得,像是在過家家。
………
“壓上!”
戰車上,石遠堂派出了自己的親衛隊伍,這不僅僅是一支精銳生力軍的加入,更是告訴前方楚國的皇族禁軍的各級將領,石公,對他們的表現,很不滿意。
石家治家森嚴,治軍,更爲森嚴。
一般而言,貴族私兵組成的軍隊,凝聚力是很強,但在軍律上,卻很難做得嚴格起來,畢竟彼此七大姑八大姨的,盤根錯節關係。
但皇族禁軍沒這個問題,石家也不會允許自己治下的這一部皇族禁軍出現這種問題。
故而,
當親衛營上去後,楚軍的士氣再度高漲起來,尤其是親衛營填補的區域正是鄭伯爺所在的區域,就是爲了沖掉燕人的帥輦!
………
在戰場的另一端,距離帥輦還挺遠的位置,樑程帶着麾下士卒還在和楚人廝殺着。
其實,從一開始戰場被細分出了好幾塊之後,廝殺到現在,原本的一塊,又分出了好幾塊。
大家僵持鏖戰廝殺最爲激烈的位置,也就是燕軍帥輦所在的位置,成了一個最爲慘烈的區域,也是決定勝負的落子之處。
“完了,要支撐不住了。”
瞎子有些疲憊地說道,他的意念力,已經消耗太多。
“不,沒有。”
樑程卻直接否定道。
瞎子忽然升騰起了信心,道:“你快點告訴我,你還留了後手,我雖然會怪你不提早知會,但還是會勉爲其難地原諒你。”
樑程搖搖頭,道:“我說過,我事先並不知道楚國皇族禁軍在這裡。”
“那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讓我戰死之前,帶着希望去死?”
“主上點了煙火信,我軍攻城時,於外圍,佈置了很多支遊弋兵馬隊伍,哨騎,那就更多了,但你看見到底有多少疾馳而來增援這裡了麼?”
“沒有回來?”瞎子疑惑道。
樑程點點頭,道:“沒有回來,其實,一批批迴來,沒什麼用,要麼,被那位柱國特意佈置在外圍的楚軍給攔截糾纏住,要麼,就算是加入了戰團中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添油戰術,起不到什麼具體的運用。”
“爲什麼沒來?”
樑程沒有回答瞎子的這個問題,轉而道:
“當初靖南王能在望江一舉擊潰野人王主力,憑的是什麼,是咱們千里奔襲拿下了雪海關,堵住了野人王的後撤之路,迫使野人王不得不選擇激進的決戰方式。
其實,田無鏡本人也沒有料到這一點,是我們自己,自作主張。
但往往,
有些時候,
這種自作主張卻能起到奇效。
打仗麼,是需要神來之筆的,而神來之筆,則需要一個真正懂得他的將領去駕馭和施展。
靖南王當初有咱們的主上,
咱們,
其實也可以有,而且看樣子,是真的有了。”
………
“還不發兵?還不發兵?”
柯巖冬哥近乎在金術可身邊咆哮着。
攻城戰時,他們的麾下本部兵馬被調離了大多半,餘下的,是二人各自五百騎作爲策應在東山堡外進行遊弋。
畢竟,一般而言,攻城時最忌諱的,就是外部忽然出現一支敵軍援兵冷不丁地打你一下。
反而是城內的守軍倒是不用太着急,因爲他們如果有那個能力和膽魄主動出城打你的話,也就不用縮在城裡等你來攻城了。
但偏偏今日的東山堡,打破了這一定律,從城內出兵,在燕人攻城正酣時,來了一次大規模的反擊。
“伯爺的煙火信早就已經燃放了,你還在等?你居然還在等?你竟然還敢等!!!”
柯巖冬哥近乎要瘋了,他原本是想直接帶兵回去救援的,但被金術可攔住了。
不僅如此,金術可還將附近外圍三五成羣的哨騎和其他來自宮望部和公孫志部的遊弋兵馬也都攔截住了。
強壓着他們,不允許現在出擊。
“與其一小批一小批地進去一遍遍添油,還不如組織出一支成規模的騎兵,到時候,效果和戰況反而會更好,甚至,可以對楚人一擊致命!
你看得見局勢的,局勢現在很亂,但局勢也很清晰,看似楚人勢大,但外圍,還是我軍控制着,楚人城牆上,我軍幾路人馬都在。
楚人是在行險,
我們可以抓住楚人的軟肋,可以將局面完全顛覆過來!”
金術可略帶激動地對柯巖冬哥解釋道。
“不,金術可,你要知道,有時候,這不是贏不贏的問題,是你看見了伯爺發的煙火信後,竟然還敢按兵不動甚至阻攔其他兵馬去救援的問題。
就是你最後贏了,
你以爲,
你真的就贏了麼?”
柯巖冬哥的父親和一衆族老,現在還在靖南王身邊當親衛呢。
他自然清楚靖南王此舉是爲了什麼,不就是打壓和提防麼?
伯爺是燕人,你,金術可,是蠻人!
金術可張了張嘴。
柯巖冬哥則繼續道:“你敢置伯爺的安危於不顧………”
金術可笑了,
道:
“伯爺,不是這樣的人。”
“你……”
金術可堅定地搖搖頭,道;
“伯爺,真的不是這樣子的人,只要能贏,就可以。”
“你就不怕日後……”
“不會的。”金術可舔了舔嘴脣,道:“當初大皇子曾想將我從伯爺手裡要過去,我拒絕了。因爲我從很早時就知道一件事,伯爺和那些先生們,他們的想法,其實和那些所謂的頭人權貴們,完全不一樣。
跟着伯爺,其實,這日子,挺有趣的。”
柯巖冬哥搖搖頭,道:“我不信。”
金術可伸手拍了拍柯巖冬哥的肩膀,道:“那你路就走窄了。”
說完,
金術可回頭看向身後,這裡,已經被自己聚集和攔截下了兩千多不到三千的騎兵了。
差不多,
夠了。
金術可翻身上馬,
目光,
直視前方。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身爲蠻族刑徒兵出身的他,能走到這一步,真的相當不容易。
雖然柯巖冬哥也是一鎮之主官,但金術可知道,他和柯巖冬哥完全不同,因爲柯巖冬哥有一整支柯巖部做後盾,而他金術可,則沒有。
他是靠劍聖大人的推薦得以入伯爺法眼的,後來,伯爺更是數次提拔了自己,給予自己恩遇和重用。
當他得知劍聖是劍聖後,越發懷念當初和劍聖大人一起守城門的日子;
而伯爺每次拍他肩膀時,他都能感到無比的溫暖。
正如鄭伯爺想着,自己看似百戰百勝,其實並沒有真正完全獨當一面的大捷來壓軸終究有些不完美一樣;
金術可也覺得,伯爺對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卻一直沒有拿出真正亮眼的表現來向四周袍澤證明伯爺目光的高瞻遠矚,這,也是他的遺憾。
好在,
現在彌補遺憾的機會,
來了。
金術可舉起刀,
用現在雖然帶着些許口音卻已經算是很流暢的夏語喊道;
“爲了雪海關,爲了伯爺,隨我,衝!”
………
劍聖渾身是血的又殺了回來,可以看出來,其身上的鮮血,並不是他的,但白衣飄飄的劍聖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意味着他也已經快到一個臨界值了。
“勢頭擋不住了。”劍聖說道。
的確如此,以帥輦爲中心點的話,可以清楚地發現楚人的攻勢比先前兇猛多了,燕軍的陣線開始不停地被壓縮,壓縮,再壓縮。
甚至,鄭伯爺等人,都已經壓縮到帥輦後了。
說到底,還是一開始楚人結陣殺出,給了燕人一個巨大的措手不及,而後鄭伯爺以帥輦爲引,強行集結中軍以及原本的潰軍再一頭砸過去。
燕人只能稀裡糊塗地繼續這般亂打地模式堅持下去,沒辦法從容地排兵佈陣來,這就不得不使得一開始吃的虧,只能繼續地悶頭吃下去,原本的劣勢,還得繼續扛着它走。
先前樑程給出的建議以及石遠堂認爲鄭伯爺應該做的選擇就是及時後撤,退一步,海闊天空,哪怕輸了這一場,當你把軍隊重新調整起來後,真要再在野外排開陣勢幹一場,楚人大概率還是得撤回去繼續守城。
這其實是最爲穩妥也是最爲明智的方法,但鄭伯爺沒這般選,他還是直接懟了上去。
人活一世,哪能做到事事理性,這樣子的人生,未免過於枯燥,偶爾上頭,飄一飄,日子,纔算真的有滋味兒。
但說真的,
真要玩兒脫了無力迴天,這感覺,還真有些蕭索。
“我帶你殺出去。”劍聖說道,“現在,不一定保證一定能活着出去。”
鄭伯爺搖搖頭,道:“我在,他們是戰死的,我走,他們就馬上崩了。”
隨即,
鄭伯爺攥起了蠻刀,
道:
“再說了,楚人壓下來了,那就再試着頂回去就是了,這不是我在意氣用事,我好歹被田無鏡教過,要是完全沒機會,我也不回死磕在這裡,難不成真只是爲了自己咽不下這口氣?”
話音剛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近三千騎兵,以迅雷之勢直接殺入了戰圈之中。
在金術可的帶領下,他們完全沒有理會外圍楚人佈置下來的阻攔兵馬,而是選擇快速繞過了他們,也沒有選擇隨便找個戰局就衝進去,而是貼着戰場邊緣,不惜馬力,快速衝鋒,目標,直指那面火鳳旗下的青銅戰車。
石遠堂目光一凝,下令道:
“傳令前方各部,不要管老夫,命他們繼續前壓,給我穿破燕人的本陣。”
然而,
在眼下紛亂的戰場上,軍令已經很難快速傳達下去了,且這支燕人騎兵直指自家柱國所在的青銅戰車的行徑,讓不少在前面廝殺的楚軍選擇了回援。
一時間,燕軍那邊的壓力,頓時小了不少。
金術可並未去擒賊先擒王,因爲他知道,王,並不在那裡。
確切地說,在金術可看來,這面戰場上,有且只有一個王,那就是他的伯爺!
此時率軍衝入那面火鳳旗下,確實是有可能爭取到斬殺敵將的功勞,但大概率,會被楚軍給粘滯住,而一旦自己麾下的這支成建制的機動兵馬也陷入這裡,戰場,又將重新變回那個泥沼狀態。
這不是金術可所願意看到的,他覺得,這是一種浪費,一種巨大的浪費!
有些人,
可能真的是天生就有打仗的本事。
有些人,
一旦被髮掘出來,自然就具備着一種敏銳於常人的本能。
自東山堡向北,這麼大一片戰場裡,金術可一眼就瞧出了真正關鍵點所在,確切地說,是燕楚雙方爭奪的核心區位所在。
但他並未選擇直接切入那裡,而是率軍繞着那輛青銅戰車的外圍耍了個花槍,迫使前方楚人大規模的回援自家柱國之際。
頃刻間,
撐起自己的馬槊,
發出了屬於蠻人的嘹亮嘶吼,
率領身後所有騎兵,
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瞬間砸向了中軍所在地,也就是平野伯爺帥輦所在的位置!
“轟!!!”
先躲開楚人外圍的阻攔,再於戰場上通過自己的走向調動起楚人各路兵馬,再趁着他們調動時,對着他所認爲的心窩子位置,將自己變成了刀,毫無保留地紮了進去!
鄭伯爺本部面前的楚人,在此時,終於崩了!
這裡一崩,
自己中軍就能反推回去,
而後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整個戰場的局面,將被徹底扳回!
而楚人,
楚人,
楚人,
他們連回城,都別想做到,因爲那邊城牆上的樊力、公孫志和宮望,可不是吃素的!
一場攻城戰,轉變成了野戰,
只要自己最後贏了,
那絕對是血賺,是真正意義上的血賺,因爲城內原本駐守着的,是大楚皇族禁軍!
鄭伯爺拿着蠻刀,看着前方發生的這一幕,大笑了起來。
劍聖將龍淵撐在地上,宛若拄拐,見狀,問道:
“至於麼?”
言外之意,瞧你這出息,像是沒打過勝仗一樣。
鄭伯爺搖搖頭,
指了指自己,
道:
“我現在終於明白,田無鏡麾下有了我,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那種,
可以給你冷不丁來一出神來之筆的手下,對於一方主將而言,真的是,怎麼喜愛都不夠。
金術可這次充當的,其實就是以前鄭伯爺在田無鏡面前所充當的角色。
自己現在恨不得抱住金術可,親兩口。
原來,
老田以前看自己,
就是這種感覺啊……
“呼!”
鄭伯爺長舒一口氣,拖着疲憊的身軀,上了帥輦,環視四周情形,四周的一衆燕軍將士,也在看着他。
鄭伯爺長嘆一口氣,將手中蠻刀再次插入帥輦甲板上,
自己,
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
拔出插在帥座上的兩根箭矢,坐了上去。
沒有什麼豪言壯語,
也沒有什麼大聲呼喊,
更沒有什麼歇斯底里地舉刀怒吼,
只是很平靜地,
道:
“本伯乏了,爾等,送本伯入堡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