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佈下的是前強後弱亦或者可以說是前硬後軟的陣形,
自己神兵天降自荊城碼頭登岸,樑程和金術可這兩員自己麾下最爲能打的將領,以有心算無心,還特意穿上了楚人的甲冑;
一戰而潰楚人援軍,
很讓人意外麼?
鄭伯爺真心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驚喜的,這很正常,不是麼?
他這次帶來的,可都是精兵啊,精兵強將,打出這個戰績,不是理所應當麼?
打不出來才應該震驚纔是。
所以,鄭伯爺這不是在裝深沉,而是真的不以爲意。
只是,將湯碗遞出去時,看見周圍一衆將領的目光,那濃濃的敬佩之意,濃郁得近乎要化作水滴淌出來似的。
鄭伯爺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淡然和加湯,又映照上了“小兒輩大破賊矣”了。
笑着微微搖頭,
這會兒,
他才意識到,
以前靖南王,人家其實真的不是在裝逼;
人家應該和現在的自己一樣,覺得很正常的一件事,所以做出了很正常的一種反應;
卻偏偏因爲層次上的不同,所以給你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
這其實和這個人的動作,姿態,神情,各種有的沒的細節,完全無關;
歸根究底,
還是看身份。
而這“身份”兩個字,包容許多,但大概可以分爲三個部分;
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套用到鄭伯爺身上,就是過去的戰績,現在的地位以及未來的發展。
魚湯,被四娘盛來了。
鄭伯爺接過魚湯,看着上面漂浮着的香菜,輕輕吹了吹,小小抿了一口,
道:
“不是本伯要給諸位潑什麼冷水,本伯的意思是,咱們吃了這麼長時間的苦,擠壓在船艙裡憋悶了這麼久,才得以落腳於此。
眼下的局面,確實大好,但這大好局面,卻又是應當的,否則,這些日子的苦,豈不是白吃了?”
有些話,鄭伯爺不方便繼續說;
不僅僅是他們受苦了,那些被徵發起來修建河工的民夫,那些因爲破堤而流離失所的望江下游晉地百姓,他們的苦,難不成也白吃了?
當然了,如果給他們選擇機會的吧,他們肯定不會願意的,但誰叫他們沒選擇機會呢?
鄭伯爺現在能記得他們的無私付出,已然是很有良心了。
鄭伯爺將湯碗放了下來,
繼續道:
“局面,纔剛打開,咱們接下來,纔是真正需要拿主意拿章程的時候。這座荊城,本伯先前進城時,一步一步走過來,細細看過了,相信你們也已經看過了。
這城,
好像不是很好守的樣子。”
豈止是不好守,簡直是沒辦法守。
荊城是有城牆的,但城牆早就年久失修得厲害了,最好笑的是,當初野人爲了將劫掠所得快速運回雪原,不惜做出了在雪海關城牆上開口子的這種滑稽之事,而同樣的一幕,又出現了這裡。
南面城牆,頗有一種民用軍用合爲一體的感覺,一是因爲城池的擴張,二是因爲這半年來,每天都有大量糧草軍需需要經由這裡轉運,爲了方便,楚人應該是主動地擴建了城內的庫房同時還特意多開了幾扇門。
是的,
多開了幾個城門。
這就是楚人比野人優秀的地方了,
野人只知道破洞,所以野蠻;
楚人破了洞後,還會給洞上修上門。
但這兩扇門有個屁用!
當初自己是怎麼攻破西山堡的?不就指着那扇城門使勁地往裡鑽,然後以點破面了麼!
現在倒好,這一面城,不是一扇門,而是好多扇門。
且就是想要在此時重新修葺城牆也不可能了,當初自己在雪海關時能修補城牆,一是因爲野人來得不夠快,給了自己足夠的時間,但很顯然,自己攻破荊城之舉,等於是痛了此時整個大楚的菊花;
楚人,絕對不會給自己悠哉悠哉修葺城牆加固工事的時間的。
二則是當初在雪海關裡,還有一大批野人沒來得及運回雪原的晉人奴隸,但眼下,自己這裡,能殺的都殺了,其餘的,也都四散逃跑了;
當然了,這些人,也不可能真的故意活捉過來當苦工的,楚人很快就會打來,留着這些苦工等於是將自己本就很殘破的城牆再自己人爲地戳上無數個小洞。
這是……腦子進水了。
鄭伯爺眯了眯眼,
隨即,
又繼續開口道:
“密諜司的兄弟,已經做得很好了,荊城的現狀居然是這般,並不怪他們,也怪不得任何人,畢竟,如果荊城真的‘固若金湯’,咱們說不得就打不進來了,就算真打進來了,也斷不可能像今日這般輕鬆的。
所以,本伯以爲,到底守不守荊城,還值得商榷。”
田無鏡不是神,作戰計劃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天衣無縫;
但好在,鄭伯爺在大燕軍中已經有“靖南王”話事人的地位,別的將領自是不敢違背靖南王制定下來的軍令的,但鄭伯爺卻有“解釋權”。
“伯爺,您吩咐吧,我們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宮望說道。
這支兵馬,雖然是好多家拼湊起來的,但卻散而不亂,因爲自始至終,鄭伯爺的意志是可以貫徹全軍的。
“先這樣吧,四娘,讓三兒帶着人去對岸摸一摸情況。”
“是,主上。”
“宮望。”
“末將在。”
“本伯命你帶麾下士卒,將城內,能吃的,全燒掉,能用的,全毀掉,不留一粒糧食一件甲冑給楚人。”
“末將遵命!”
數萬頭豬,想要全部抓完也得費很大的功夫。
荊城裡儲存大量的楚軍軍糧,想要完完本本地都燒掉,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至於甲冑,完全可以堆湊在一起,跟着一起燒,燒了,也就毀了。
“公孫志。”
“末將在!”
“本伯命你協同阮三,將碼頭上,咱們的以及今日奪下來的船隻做一個整理,多抓一些船伕過來,問問他們水路的情況。”
“末將遵命。”
鄭伯爺又看向站在那裡的苟莫離,
道:
“第一鎮出城,接應樑程和金術可的兵馬。”
“屬下遵命。”
鄭伯爺站起身,
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將領,
認真嚴肅道:
“諸位,是戰是守是轉移,本伯還得等再過兩日楚人給本伯一個確切地答案,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沒有‘退’這一選項。
在我們北面,有數十萬楚國最爲精銳的大軍攔着,我們來時的河道,現在說不得已經出現楚國水師的身影。
我們其實已經沒有了退路;
不過,
這也挺好,
我們本來就是爲了贏纔來的。”
“萬勝!”
“萬勝!”
……
一場就着餐桌而展開的軍事碰頭會結束了,城內的各路兵馬在各自主將的指揮下再度開始了調動。
而鄭伯爺,也在此時提審了荊城的城守大人。
城守大人很硬氣,被綁着跪在地上,卻依舊梗着脖子。
但可以留意到,他的目光,並非那般視死如歸,而是不停地在偷偷打量着鄭伯爺的神情,且他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
一個文官,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不錯了。
鄭伯爺幾乎可以斷定,用個小刑或者來點深層次的恐嚇,這位城守大人,變節,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但鄭伯爺偏偏無視了他,對他“大楚忠誠”的表演,渾然沒當一回事。
因爲,自己本就是要放他走的,說不得,還能順勢玩一手“蔣幹盜書”的把戲。
最重要的是,
這貨,
確實不是個能幹事兒的,
要是真有能力的楚人,不倒戈自己自己也沒時間勸降的話,鄭伯爺早將其一刀結果了。
但這位景溯源,鄭伯爺想將他“放生”。
在自己這裡每頓還得多消耗自己一碗飯,丟回楚人那裡去,說不得還會因爲“寧死不屈”而被讚揚,哪怕,他丟了荊城。
鄭伯爺的大部分目光,是落在了那個思身子身上,。
思身子,瓜子臉,眼角待媚。
後世確實曾一度流行過陰柔美,但那些陰鹹肉們,是怎麼比都比不得眼前這位純天然的。
鄭伯爺揮揮手,旁邊的親衛就將景溯源帶回看押地去了。
接下來,在四孃的安排下,景溯源逃跑的概率還是很大的,當然了,如果他還是不爭氣,依舊是爛泥扶不上牆;
那就只能由燕人來裝扮成楚地義士去劫牢房了。
“你叫什麼名字?”
鄭伯爺問道。
“回伯爺的話,奴姓趙,叫趙琦。”
回答時,趙琦還特意對着鄭伯爺無比哀怨地掃了一眼,眼神裡,滿含秋波。
“聽說,你是個私生子,哪家的?”
“伯爺,奴也不知,否則,奴這前半生,又怎會這般悽苦?”
說着,
居然自己就開始掉起了眼淚。
“唉,可憐啊。”鄭伯爺感慨道。
“可不是麼,伯爺,奴這種無依無靠的人,活在這世上,可真是不易呢。”
“是啊。”鄭伯爺點點頭。
“還請伯爺,請伯爺幫奴,嗚嗚嗚………”
“行我幫你。”
“伯爺對奴實在是太好了,奴一定………”
“既然活得這麼累,我幫你去死吧。”
“………”趙琦。
鄭伯爺對四娘道:“宰了吧。”
四娘指尖有針線在環繞着,道:“主上,不用刑?”
鮮有人能扛得過四孃的用刑手段。
“不費這個功夫了。”
聽到這番對話的趙琦急了,
馬上喊道;
“伯爺,我原本應該姓屈!”
鄭伯爺有些意外地扭頭看向趙琦,
道:
“真的?”
“千真萬確,伯爺不信可以去將景溯源給重新提回來問問他,他其實也是知道的。”
“早說不就好了麼,我和屈氏熟啊,關係好得很。”
趙琦苦笑道:“伯爺,您就不用再戲弄人家了,誰人不知道屈天南死在您的手裡,其子屈培駱所要娶的公主,現如今,人就在您的雪海關裡養着哩。”
真正意義上的仇,無外乎是“國仇”和“家恨”。
很不幸的是,這兩點,鄭伯爺都和屈氏槓上了。
“你恨屈氏?”
“不恨。”趙琦搖搖頭,“他們屈氏人雖然視我爲羞,但我確實是佔了不少屈氏的便宜,我若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普通家子弟,現在的我,大概早就被賣入青樓了。”
女人長得漂亮,是紅顏禍水。
男人長得太好看,其實也是一種罪。
鄭伯爺笑道:“和剛剛那位?”
燕軍士卒抓到景溯源和趙琦時,他們是躲藏在井裡的,顯然,先前他們在一起,且被抓時趙琦還衣不蔽體。
趙琦回答道:“那是我想要了。”
“呵。”
倒是挺有個性的。
鄭伯爺又看向四娘,道;“埋了吧。”
“伯爺,我有軍情可報,我先前就是坐船從覓江那裡入的渭河,再經過渭河帶着我班子裡的人來到了荊城。”
“第一,我時間很緊,所以,我沒時間去判斷你給的軍情到底對不對;第二,軍情方面,我自己的人會去探查,而我,還是更相信他們一些。”
趙琦不想死,一般長得好看的人,他都不想早早地去死,因爲他們往往比世上絕大部分長得普通的人,更早更容易地品嚐過來自生活的美好。
“伯爺,貴軍是坐船來的,沒帶戰馬吧?沒有戰馬,大燕鐵騎,還能馳騁起來麼?自荊城沿着渭河往東八十里處,有一座楚人的養馬場,那裡,蓄養着楚人的戰馬。
我來前在覓江,曾睡了一個白家的公子哥,他在牀上親口對我說的,他過幾日就要去上谷郡的養馬場,那裡,已經集結了好幾批從國內其他馬場調運過去的戰馬!”
戰馬,是一種戰略資源。
乾國和楚國,都不適合養馬。
燕地有荒漠,晉國有雪原,都是盛產戰馬之地,且燕晉兩地,自八百年前,就深刻認知到沒有足夠的騎兵無法解決掉自己的對手。
所以,纔有了大燕鐵騎的誕生和發展,纔有了三晉騎士驅逐野人的輝煌;
相較而言,楚國的戰馬情況比乾國要好。
楚國下面的貴族,在爆私兵時,可謂是不遺餘力,所以,地方上有着極大的養馬積極性,雖然大楚皇族禁軍所能調動的騎兵不算多,就那幾個萬人隊騎兵還被當作寶貝疙瘩不捨得用,但若是能將貴族手中的騎兵集中起來的話,楚國的騎兵,至少在數量上,還是很可觀的,完全有能力和大燕鐵騎打一場大規模的騎兵對決;
當然,只限於一場。
而乾國呢,其實乾國三邊一直到滁郡,一馬平川,也適合養馬,外加乾國境內還有北羌部族活動,北羌相傳是蠻族的近支,也擅長養馬。
乾人也曾自己搞過馬政,爲此投入了大筆的稅賦,但慢慢地,原本屬於朝廷的養馬場,馬開始變少了,羊開始變多了,養馬的地方開始養羊以供給上京的權貴享用。
乾人的騎兵不足,很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的,百年前乾國太宗皇帝北伐時,大軍裡,也是有數目不少的騎兵的,現在,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如果燕皇的基本盤不是大燕,而是擁有乾國的富饒,可能陛下做夢都能笑醒吧?
這,也是燕皇一直渴望攻乾的原因,乾人,不能給他們機會,要是讓他們真的覺醒了,其所能爆發出來的戰爭潛力,將會無比可怕。
“馬場………戰馬………”
鄭伯爺,心動了。
他不求能搞來太多的戰馬,這不現實,但哪怕就只搞來小几千匹,也夠用了,甚至,足以改變大局。
眼下,這座荊城實在是不好守,但卻又不能不顧。
自己麾下的這些士卒,可都是真正的優良騎兵,有了戰馬後,他們就能即刻發揮出戰鬥力。
到時,
樑程可以留在上谷郡指揮這幾千騎進行襲擾,
自己則可以帶着主力,坐船,順着渭河,去找尋覓江的蹤跡,讓大楚郢都的百姓和權貴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屬於燕人的浪漫!
在雪海關時,熊麗箐曾對鄭伯爺說過,她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想家了。
鄭伯爺是個好丈夫,只要條件允許,他願意去幫自己的妻子回去看看家裡還好麼。
趙琦咬了咬牙,
他咬牙時,還習慣用靈巧至極的舌頭快速舔過自己潔白的牙齒,
開口道:
“伯爺,我可以帶着我的遊歌班去騙開馬場的守備,那個公子哥,在馬場裡,地位不低,他應該還對我的身子食髓知味着呢。”
這番話,聽起來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如果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談美人計,鄭伯爺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可偏偏眼前這個妖冶,是個男人。
“本伯登岸時,你的遊歌班排在第一列,死得,七七八八了。”
聽到這個消息,趙琦不以爲意,很隨意地道:
“那不正好,伯爺可派燕軍甲士換身行頭,跟着我進去,直接裡應外合,儘可能完整地拿下馬場。”
“你,想要什麼?”
“活命。”
鄭伯爺搖搖頭,道:“不止。”
趙琦捂着臉,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道:“說要報仇,是不是太俗套了?但我,真的不恨屈氏啊。”
一般而言,私生子會遭受很大的不公,連帶着其母親,也會日子過得很艱難。
“你母親姓什麼?”
鄭伯爺忽然問出了這個問題。
趙琦舔了舔嘴脣,
答道:
“也姓屈。”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