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王府,自己越過了那條線。
秋後算賬,卸磨殺驢,那是傳統,哪怕這裡當政的不是燕人,是乾人或者楚人,只要解決了來自外部的威脅,必然也會對內部進行肅清和整理,以期獲得長治久安。
再說了,
成親王府並非潔白如蓮花,事實已經證明,王府並不乾淨。
但當聞人敏君顯露出自己的族徽,笑着說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甚至將閨房之話也說出來時,一切的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線,
過去了,
過去了後,
司徒宇已經疲憊和無奈,
而對於穎都現在最大的兩尊人物,侯爺和太守而言,他們也沒了先前的那種束縛。
先前顧及的,是司徒雷留下的面子,是燕皇想給的面子,但前提是,你成親王府,得尊重這個面子;
你自己徹底壞掉了遊戲規則,那就不要怪燕人,終止這場遊戲。
絕後,
不僅僅是威脅那麼簡單,
事實上,
鄭侯爺之所以會撕破臉皮地對着當代成親王說出這句話,已經表明了一種態度。
聞人敏君,是不是傻子,是不是單純,騙不過鄭凡和許文祖。
這個女人,肯定不簡單。
很大概率,她是自己選擇在最爲恰當的時候自爆,以將王府拖入深淵。
這裡面的內情,之後可以去挖掘,眼下要解決的,是王府的問題。
鄭侯爺自懷中抽出鐵盒,取出一根捲菸,叼在嘴裡。
何春來上前,拿出火摺子,幫鄭侯爺點菸。
世人傳言,鄭侯爺南征北戰時,曾受過傷,導致體內殘餘寒毒,需要以菸草之力來以毒攻毒,緩解症狀,所以時不時地需要來一根。
奉新城裡,也有專門的侯府專營菸草鋪子,賣這種捲菸,售價雖然高昂,但銷售一直火爆。
讓鄭侯爺意識到,哪怕在這個年代,侯府菸草局依舊是真正的暴利。
吐出一口菸圈,
鄭侯爺翹起了腿,
於霧濛濛之中,
他其實不太想去思考太多,
今晚的事,一串接着一串,有些疲憊了。
最重要的是,
前面有一條岔路,
自己無論是走左邊的還是走右邊的,彷彿都在那位的算計之下。
自己若是走左邊,扶持王府解綁,可能去燕京後,等待着自己的將是一場攻訐和發作;
所以自己走了右邊,然後,王府就這樣一塊又一塊隨即是一片又一片地坍圮在了自己面前。
眼前的聞人敏君,
不由地讓鄭凡想到了當年的杜鵑。
會是一個人人手筆麼?
如果是,那也挺好,你在燕京是吧?
議事廳的氛圍,因爲平西侯爺的“絕後”兩個字,直接降入了冰點。
這時,
珠簾被掀開,
王太后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走到聞人敏君面前,
聞人敏君依舊在笑着,可能是因爲笑的時間太長了,這笑容,難免有些僵。
王太后也在笑着,
伸手,
拉住聞人敏君的手,
輕輕拍了拍,
道:
“其實,哀家早知道王爺在府邸裡藏下了你。”
聞人敏君點點頭,道:“妾身也明白,太后您知道妾身的呢。”
“哀家之所以沒發作,是因爲哀家覺得,我兒太苦,他父親當年只顧着南征北戰,做大事,基本沒怎麼陪在他身邊過。
後來,當了皇帝,又變成國主,最後變成王爺,無非是被周圍大臣、權貴們推着在走,說得直白一點,我兒一直是他們的提線木偶。
我兒過得很苦,他越長大,明白得越多,懂得越多,這苦,就越感觸得深刻。
所以,哀家知道你,也知道你的身份,
哀家不是爲了什麼聞人家餘孽,哀家也從未想過以後重塑什麼榮光,哀家只是想着,我兒,也可以任性一回了。
既然我兒喜歡,那哀家,就認了。”
說着,
王太后看向坐在那裡吞雲吐霧的鄭凡,
道;
“侯爺不也是搶回一個楚國公主做媳婦兒麼?我兒要一個聞人家的女人做妾侍,又怎麼了?”
鄭凡沒說話,
許文祖伸手指着坐在那裡的司徒宇,
開口道;
“他,也配和平西侯爺比?”
許文祖說不出來“偷換概念”這個詞,但他的表達,更爲直接和冷酷。
王太后沒有生氣,只是溺愛地看着自己的孩兒,伸手,撫摸着司徒宇的臉,
道:
“我兒爲何沒這個資格?哀家覺得,我兒是有這個資格的,如果先帝還在,他尚一個楚國帝姬,不是理所應當?
哪裡會像現在這般,
想尚一個姬家宗室貴女,還得看姬家的心情。”
許文祖開口道:
“成國大行皇帝,已經不在了,成國,也早就沒了。”
王太后不以爲意,“一個聞人家女人而已,肚子裡,也就一個孩子而已,哀家不信大人和侯爺您聽不出來這女孩剛剛說的話。
她居然說什麼,她聞人家有後了。
這孩子,
父親姓司徒,那就必然是司徒家的子嗣,哪裡算得上她聞人家的呢?
哀家不知道她爲何要這般做,
我兒對她,是極好的,
她也應該有她自己的苦衷吧。
侯爺,太守大人,
你們說呢?”
王太后用憐惜的目光看着聞人敏君,隨後,又看向她的肚子,那裡面,很可能是她的孫子。
坐在那裡的鄭侯爺將煙丟在了地上,
起身,
用靴底踩了踩,
然後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沒去回答太后的話,他只是走到了司徒宇面前,司徒宇看着鄭凡,鄭凡伸手,
“啪!”
一巴掌,
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司徒宇的臉上。
沒怎麼留力,
司徒宇的右臉,出現了一道紅紅的巴掌印,其嘴角也破了,開始流血,他的身體,在顫抖。
不是因爲憤怒,
而是因爲畏懼。
當一個曾率領千軍萬馬衝鋒廝殺,現在依舊掌握着千軍萬馬的侯爺,站在他面前,抽了他一巴掌時,
憤怒?
不存在的。
委屈、心累、彷徨,
種種帶着矯情意味的情緒,在此時都不見了,只剩下最爲本質也最爲單純的恐懼。
“下來。”
鄭侯爺開口道。
司徒宇顫顫巍巍地起身,兩隻手捂着自己的右臉,緩緩地離開了王座。
許是覺得動作太慢了,鄭侯爺伸手,直接掐住了司徒宇的後脖頸。
這塊地方,其實是人的一塊軟肉,當你以足夠大的力量掐住這裡時,相當於掐住了人的七寸,那種疼,那種痠麻,那種痙攣,真的是非常人所能忍。
“啊………”
司徒宇發出了哀嚎。
鄭侯爺手臂一甩,
司徒宇摔倒在了臺階上,
王太后上前,護住了自己的孩子,但她沒敢看這位侯爺。
以前不敢,現在,她更不敢。
鄭侯爺轉過身,
自己在王座上,坐了下來。
“他,很苦?”
鄭侯爺問道,
“本侯一直覺得,當你吃得飽飯,睡得了覺,沒凍餒之患時,再說自己苦,就有點不要臉了。
孩子,是他的;
他苦啊,
但他不解開褲腰帶,不去舒服,孩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做人,
就實誠點,
別總把自己看得太委屈。
奉新城外,多少流民這個冬天加春夏,只能吃土豆糊糊苦熬;
穎都城外,每天,都不曉得要凍死餓死多少個人。
然後,
穎都的王爺,
以及他的母后,
卻在這裡說着,
他好苦啊,哪怕是錦衣玉食,也無法彌補他內心的苦澀。
臉呢?”
司徒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王太后張了張嘴,嘴脣在發顫,卻不敢繼續發聲。
聞人敏君臉上的笑容,也開始逐漸斂去。
一是因爲,她該笑的,已經笑完了;
二是因爲,當這位大燕的侯爺撕去一切僞裝,就這般大大咧咧地坐上王座後,她,不敢再繼續笑了。
“大燕,是講道理的,本侯從一個黔首,坐到侯爺的位置,就是大燕講道理最好的詮釋,否則,根本就沒有本侯的今天。
成國先帝,爲後人留下了很豐厚的遺澤,這不假;
但後人拼命作死的話,再豐厚的遺澤,也是吃不住的。
大燕的道理,很簡單;
順我大燕者,昌;逆我大燕者,亡。
司徒宇,
你自己選的路,
自己承擔這個後果。”
聽到話語中的森然意味,
王太后抱着自己的兒子,
艱難地鼓起勇氣,
擡起頭,
看着鄭凡道:
“侯爺,他還只是個孩子。”
“太后您可以去看看城外,每天會凍死餓死多少個,比你兒子年紀還小的孩子,再說了,你兒子,當爹了,還能算是孩子?”
鄭侯爺伸手,
對司徒宇勾了勾,示意他自己過來。
司徒宇沒敢動,
王太后也沒放手。
鄭侯爺笑了,
而這時,
訓練有素的兩個飛魚服親衛上前,毫無顧忌地抓住司徒宇的肩膀,將其從王太后懷裡拉扯出來,送到了坐在王座上的自家侯爺面前。
鄭侯爺微微斜着頭,
看着司徒宇,
問道;
“孩子?”
司徒宇愣在那裡,他感到自己右臉,更加地疼了。
“呵呵,孩子。”
鄭侯爺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
伸腳,
直接踹中了司徒宇的腹部,
司徒宇被踹得倒滾下去。
王太后心底的母性被完全激發出來,她近乎聲嘶力竭地向平西侯爺喊道:
“侯爺,他姓司徒!”
鄭侯爺看着王太后,
一字一字道:
“司徒毅司徒炯兄弟,是怎麼死的?”
一時間,
全場再度寂然。
世人都知道,
僞朝皇帝司徒毅和其弟弟司徒炯,也就是司徒雷的兩個哥哥,司徒宇的大伯二伯,是被當年的鄭侯爺破城俘虜後,
糞溺而死!
你姓司徒,有什麼了不起的?
在場的,
殺過姓司徒的,且是真正嫡系的,還不止他鄭侯爺一位。
鄭侯爺殺的是你的大伯二伯,
還有一位殺過你的親爺爺!
“平西侯爺,就真的不留一點面子,非要這麼作踐人麼?”王太后流着淚說道。
“給了你們面子。”
鄭凡擡起頭,
“但你們,可曾給大燕面子?”
說着,
鄭凡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塊令牌,猶豫了一下,沒丟給何春來,
而是丟向了站在那裡的苟莫離,
“傳本侯令,調南門大營兵馬,入城!”
苟莫離接過令牌,馬上行禮:
“喏!”
軍隊,要入城了。
先前,無論是鄭凡還是許文祖亦或者是王府,其實都在竭力避免軍隊的入城,因爲軍隊入城代表着事情性質的變化,而大家,其實都不想把事情的影響給弄變質。
可問題是,事情的性質,已經變化了。
所以,
大軍在此時,必須要入城,以維持局面,以安定人心。
最主要的原因是,
誰都清楚王府的力量不僅僅是那些個護衛那麼簡單,只有足夠的力量,在接下來時,纔不用擔心王府勢力的反撲,也能震懾住那些宵小。
苟莫離領着令牌出去調兵了,
鄭凡又開始繼續下達命令:
“召成國太傅孫有道,入王府議事。”
“喏!”
一名親衛應命而出。
“戒令北門、東門、西門大營,嚴加防範,不得妄動!”
一營兵馬入城,足以穩定住局面了,另外三個大營,沒必要再動,而且還得防止他們騷動。
“召穎都,所有五品以上官吏,各部主官,入太守府待候!”
“喏!”
“命穎都四大門,除南門外,其餘城門,即刻封閉,敢擅開城門者,守城校尉和當值守兵,全部以謀逆罪論處!”
“喏!”
佈置完了這些,
鄭凡看向許文祖,他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許文祖則對鄭凡點點頭,示意自己清楚和理解。
其實,
在這個時候,
既然平西侯爺在,那肯定是由平西侯爺主持局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最大程度地杜絕一些人的心思。
許文祖不會認爲鄭凡是想和他爭權,當下這個情況,也不是去想什麼權力鬥爭的時候,有鄭凡在,他心裡才真的踏實,至少,局面不會亂起來。
換句話來說,
此時鄭侯爺若是韜光養晦,或者還在顧忌這顧忌那的,反而是一種失職。
苟莫離曾推測過,他之前似乎是中計了,如果侯府太心切地給王府鬆綁,在燕京有心人眼裡,就是很着相之舉。
事實上,以鄭侯爺現在的地位,他畏懼的人和事,並不算多。
而且,他也清楚那三位,到底會如何看待事物。
當你一心爲公,坐在這個位置上且做着該做的事,一切以大燕角度出發,那三位,是看得清楚的,而且,是絕不會怪你的。
這或許是這個大燕,最讓自己舒服的地方了。
鄭凡伸手指了指聞人敏君,
道;
“將其帶下去,嚴加看管,沒本侯允許,不得接觸其他任何人!”
兩個親衛上前,抓住了聞人敏君。
而鄭侯爺的目光,則落在了劍聖身上。
這個女人,很關鍵,因爲鄭凡希望從她那裡,得知幕後那位的真正身份。
別人看管,他不放心,唯有劍聖。
劍聖沒扭捏,起身,跟着那幾名親衛一起離開了。
鄭凡的心,踏實了下來,
繼續下令道:
“另外,王府所有下人,包括宦官、宮女、家丁,全部緝拿,一個一個地給本侯嚴查身份,命密諜司協助。
告訴穎都密諜司掌舵,這件事,他逃不開一個失職之罪,如果無法戴罪立功,不用上報朝廷,本侯直接拿他腦袋祭旗!”
“喏!”
一系列事情佈置了下去,
唯有宮望部的事兒,沒下令。
一來,在許文祖提醒過自己的當晚,鄭凡就派人回去給公孫志部傳信,命其在這段時間,盯着宮望部;同時,還給奉新城的瞎子傳信告知了這件事。
二來,宮望的事,是侯府內部的事宜,得由他鄭侯爺親自去料理。
聞人敏君的這件事,已經足夠大了,加不加一個宮望,無所謂,反而若是將宮望的事放到明面上,還會有損侯府的威嚴,顯得侯府馭下不利。
伴隨着一道道命令的下達,其實是一種對於王府而言天塌下來的前奏。
在場所有人其實都清楚,
準備事情做完後,
接下來,
就是要對王府進行發落了,
只不過,這個比較漫長,因爲要得到燕京的首肯。
但當這件事明目化,公然化後,
以燕京那邊的脾氣,
是斷然不可能再忍氣的。
大燕的脾氣,
向來不好。
哪怕那位皇帝陛下已經在後園修養很久了,但沒人會覺得,燕皇陛下的脾氣,已經被修養沒了。
被捆縛在地上的趙文化雖然無法掙脫束縛,
但還是在此時擡起頭,
看着鄭凡,
道:
“還請侯爺接下來,手下留情,王府的事,要是做得太絕,恐引得晉人心寒!”
“呵呵,晉人心寒?”鄭侯爺伸手輕輕拍打着王座的扶手,“好啊,有本事,就反啊,說得像是本侯怕了一樣。
晉地敢反一次,本侯就帶兵平一次;
敢反兩次,本侯就平兩次;
敢反多少次,本侯就平多少次。
本侯是封侯了,
可本侯麾下可不知道還有多少兒郎渴望着爵位呢?
拿這事來威脅本侯,
可笑,
我大燕的士卒要是怕打仗,
今日坐在這裡的,
就不會是本侯了!”
趙文化悽然一笑,額頭磕地,
道:
“王爺現在畢竟還是王爺,還請侯爺,多留一份體面。”
鄭侯爺很平靜地道:
“皇子,本侯又不是沒廢過。”
這時,
許文祖開口道:“鄭侯爺,本官先去府裡,準備去見那些大臣,先把穎都局面安穩下來,這裡,就先交給侯爺你了。”
鄭凡點點頭,“許大人去吧,放心,這裡一切有我。”
“嗯。”許文祖笑了笑,“得虧這次侯爺你在這裡。”
這話,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鄭凡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所以,
這纔是那位幕後黑手,
引自己入穎都的目的麼?
他的目標不是自己,
而是從根本和法理上,以一種堂堂正正的理由和手段,
拔掉穎都的這座王府?
或者,這本就是算計自己不成後的,另一個選擇?
無論自己怎麼選,怎麼應對,那位,都能達成他的一個目的,無非先後罷了。
鄭凡緩緩地閉上眼,
他沒有被算計的那種失落感,
心底,
反而有一種期待,
因爲鄭侯爺清楚,
這世上除了老田,其餘任何人,既然敢拿自己當刀,
就得做好被自己這把刀割喉的準備。
見鄭侯爺在那裡出神,不說話了,
許久,
司徒宇此時緩緩地爬起來,
他想站起來,
而坐在他位置上的鄭侯爺吐出了兩個字:
“跪着。”
剛站起身的司徒宇,
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