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水面的漿水是用做豆腐剩下的漿水發酵做成,有一種特殊的酸香味,和陳醋米醋的感覺是有着明顯區別的,倒是與豆汁有些相似,吃麪時,再淋上大油、香菜、蔥花等,可謂酸香爽口,極爲開胃。
一碗漿水面,被老何頭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小木凳上,旁邊擺着一雙洗乾淨的筷子。
做完這些,老何頭和兒子何初就雙手放在身下,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
曾幾何時,
爺倆在看着閨女(妹子)一天天長大時,都曾幻想過,若是日後思思婆家待其不好,他們爺倆到底該如何如何做去給思思撐腰。
老何頭也曾在南安縣城小六子迎親的那日,牟足勇氣,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在小六子面前擺了一下岳丈的身份,提點訓斥了幾句,關上門,就差點嚇得虛脫。
何初當初也曾想着,一把殺豬刀在手,直娘賊,誰敢侮辱我家妹子,真當你何家爺爺這些年的豬是白殺的不成?
但,
怎麼說呢,
當你得知你的親家,是大燕,哦不,確切地說,是如今整個東方,在他們眼裡的整個天下,威勢最重,是大燕子民心底的天時;
什麼撐腰啊,什麼底氣啊,什麼警告啊,
就都自然而然地不見了蹤影。
不是何家爺倆慫,
而是就算再給爺倆十個膽兒,他們也只能慫……
燕皇拿起筷子,不急不緩地吃了一口。
他不是被手下人忽悠到一枚雞子多少兩銀子不食人間煙火的帝王,
隨隨便便的,也不至於被民間的小食給驚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吃掉自己的舌頭,
事實上,
這第一口下去,
他沒覺得有多開胃爽口,
反而有些,
吃不慣。
他微微擡頭,看了一眼站在那裡大氣都不敢喘的老何頭與何初,爺倆正在等待着自己的評價;
無奈,
燕皇只能又低下頭,
多吃了好幾口,
這才放下了筷子。
紅衣小廝送上一塊帕子,燕皇擦了擦嘴角,點點頭,道:
“好吃的。”
老何頭與何初都長舒一口氣,心裡放下了千斤擔。
隨即,
燕皇身子微微往後靠了靠,道:
“日子,過得如何?”
“好着嘞,好着嘞。”老何頭趕忙答道。
“成玦,會來看你們麼?”
“時常來,時常來。”老何頭馬上道。
燕皇點點頭,
“他卻不會特意去看朕。”
“………”老何頭!
燕皇進入後園,早些時候,太子會帶着各部大臣來請示,姬成玦掌管戶部,自然也在其中。
後來,後園下了閉門令。
太子和其他在京的皇子,都隔三差五地請見,雖然都未得入內,但至少,有這個姿態;
而姬成玦,
一次樣子都沒來裝過。
燕皇看了看四周的院子,這裡,被拾掇得很是乾爽,爺倆家裡雖然沒女人,但日子,也是過得勤快的。
“何初,還沒說親?”燕皇問道。
“他,不急,不急。”
“對,俺不急,俺不急。”
燕皇的眸子裡,閃現出一抹疲憊,別看他現在可以正常地坐在這裡,正常地說話,但如果此時擼起其袖子,可以自其手腕和手臂處,清晰地看見一塊塊的斑點。
這是丹毒,也就是所謂的重金屬中毒。
是臥病在牀,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慢慢等待離世;
還是保持着相對清醒,每天被病痛和身體毒素折磨,隨時都可能暴斃;
很顯然,燕皇選擇了後者。
“天家的親家,不該過得如此清貧纔是。”燕皇開口道。
老何頭馬上跪伏下來磕頭道:
“陛下,小老兒已經知足了,知足了,這日子,已經很好了,真的已經很好了。”
“是該有份體面的。”燕皇搖搖頭,“你何家不要,姬家,還是要的。”
老何頭無話可說,只是跪着。
何初見狀,也跟着一起跪了下來。
“擇個吧。”
“啥?”老何頭不明所以。
燕皇卻緩緩起身,
道:
“院子不錯,很乾淨。”
紅衣小廝攙扶着燕皇,走出了院門,坐上了馬車。
只是,馬車並未出城迴歸後園,而是繼續在燕京城的巷子裡行進着。
紅衣小廝奉茶,
卻被燕皇擺手拒絕。
紅衣小廝開口道;“陛下,那個何家郎的命格,確實是極好的。”
“太爺若是坐在這裡,他不會多說這句話廢話。”
紅衣小廝跪伏下去,請罪。
“他命格好不好,與朕何干?總不可能,朕會伸手取其命格爲自己續上一些時日?”
紅衣小廝沉默不語。
“就是乾國後山的那羣喜歡誇誇其談的煉氣士,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證能做成這逆天之事,
怎麼,
你能?”
“奴才願爲陛下貢獻出一切!”
“那就沒意思了,朕,向來都不信這個,命啊,國運啊,這些東西,神神叨叨地念來念去的,太煩了。”
燕皇揮揮手,
“朕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但朕不喜歡變成老而昏聵的帝君,爲了所謂的長生,爲了所謂的氣運,不擇手段,自作聰明。
會被樑亭和無鏡笑話的。
再有下次多嘴,
就去下面伺候太爺去吧。”
“奴才知罪!”
只要這位君王清醒着時,就沒人能夠糊弄到他,他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會糊塗,會犯錯,會被身爲人的一些欲,所影響自己的目光。
之所以離開後園進了燕京城,不是爲了來特意看何家的,看何家,只是順帶;
何家四周,包括何家父子的一舉一動,其實都逃不開密諜司的燕京,哪怕是姬成玦也有專人負責保護何家父子的安全,但和密諜司的探子,也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擔着自己的差事就是,完全裝作不認識。
何家父子去算命的這件事,燕皇也知道。
尤其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那句:
家裡有人正用着。
很顯然,
在有心人耳裡,意有所指。
這事兒,
說大是大,說小,也是小得很,但畢竟已經牽扯到了朝廷眼下最大的一件事;
然而,
當密諜司的人去查那位算命先生時,卻發現那位算命先生忽然人間蒸發了。
再具體查下去,竟然查不到那人在燕京城內外活動過的任何痕跡;
彷彿憑空地出現,又憑空地消失,只是在那一日,特意出現在山上,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等着爲何家父子算上那一卦。
“何家那小子,是大富還是大貴,是平平還是庸庸,這些,朕都不在意,朕之所以讓你去看看面相,無非是興之所致,隨手爲之。
在朕眼裡,
所謂的福祿壽之相,皆爲無稽之談;
古往今來,
能成大事者,能成大貴者,首先,看的,不是命,而是本事。
本事好,命不好,或許成不得事,但沒本事,命再好,也終究是扶不起來的爛泥。
這幾年,
真正的大富大貴之相,
朕只見了一個,
那就是朕的新侯爺,鄭凡。
久經戰陣,屢立奇功而不出意外,戎馬崢嶸屢屢凱旋,說是時勢造英雄,但沒英雄,又哪裡稱得上時勢?
一個何家小子,他就算命有九五之相,於朕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朕要是真到了就因爲人家命格好就容不下他的地步,
那朕,
又算得了是哪門子的皇帝!”
紅衣小太監點頭稱是。
“朕知道,煉氣士,煉着煉着,就會有一種自己掌握了天地大道,自己明悟了天人之際的虛無縹緲的成就感;
彷彿這世間芸芸衆生,都是俗人,這王侯將相,也都是蠢物;
衆人皆醉我獨醒,衆人蔘不透,唯有自己眼明心亮。
這就是朕,最瞧不上煉氣士的地方,自視甚高者,自以爲是者,往往愚不可及。
朕與你說這些,
不是想敲打你,也不是嗓子咳了想說說話。
我大燕,
向來信的是金戈鐵馬,而非這些虛妄話術,
八百年大燕天下,
曾不知多少次蠻族鐵蹄逼近燕京腳下,
我大燕歷代先皇,都是以親征而抗,可曾有蜷縮去宮內求神問鬼探吉凶膽怯之輩!
就是先皇,
你當先皇真的是一門心思地撲在求仙問道上麼?
呵呵,
太爺,
是太爺,
你不是太爺,
你和姬家,沒那股子情分在,唯獨有的是,和太爺的情分做勾連;
但也僅限於朕這裡,
到下一代皇帝,
可和你有半點情分底子?
朕知道你心裡也慌,朕明白,你想做點什麼,滿朝文武,多的是這種心思的人,朕一眼,就能瞧得出來。
這是朕和太爺的最後一點情分,
朕提醒你,
日後,
好好當你的裱糊匠吧,手和心思,都切勿伸得太長。”
“奴才清楚,奴才明白。”
“那個算卦先生,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給朕找出來,朕這輩子,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裝神弄鬼!”
“奴才領命!”
“朕乏了,朕先眯一會兒,難得出來一趟,也算是透了透氣,說來可笑,朕身爲皇帝,現如今出個門,也得小心翼翼。”
一旦燕皇出後園入京城的消息傳出去,
頃刻間就會引起朝堂局勢的動盪,
是對太子監國的不滿?
是對哪項朝政不滿?
是想向他的臣民宣告,他燕皇,依舊是大燕的主宰?
但其實,
燕皇想的,
並不是這些,
所以他得藏着,他得掖着,省得外頭的人多想,也就省得自己心煩。
馬車,
駛入了陸府。
一切的一切,都悄無聲息,許是因爲燕皇老了,後園一住,下面人的心思,難免就會開始飄,想着再來一次良禽擇木而棲,這是常理,這也是人性,是每個年邁或者說病重的帝王,都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但以燕皇的權威,
想要做到徹底的隱人耳目,只爲京城裡小小的走一遭,問題,還是不大的。
陸府的人並不知道有誰來了,
公子小姐、奴僕下人們,依舊在過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的事兒。
老爺陸冰下了職後,
按照平日一直以來的習慣,先去了家裡後院佛堂去給老祖宗請安。
只不過這次,
陸冰是一直跪伏在外堂通往內堂的過道處,低着頭。
而在內堂裡的牀鋪上,
燕皇正躺在那裡,熟睡;
年邁的奉新夫人,沒有拿佛珠,而是拿着一把蒲扇,斜靠在牀邊,一下一下地爲燕皇輕輕扇着。
天寒,
扇扇子不是爲了驅蚊散熱,
只是要讓那扇子上的清香,微微地散開,彷彿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當年。
當年,
也是這般,
還不是皇帝的皇帝,躺在小榻上,頭枕着自己的腿,自己也依舊是這般扇着扇子。
陸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靠着牆壁,打着盹兒;
李樑亭淘氣,坐不住,在外頭練着武。
緩緩的,
燕皇睜開了眼,
一年來,這是難得的一場好眠。
奉新夫人柔聲道:“陛下,您累了,再睡一會兒吧。”
燕皇搖搖頭,
道:
“阿母,朕還得再撐一些日子,等撐過去了,朕就能好好歇下了。”
“挺好,人,總是要歇歇的,陛下也累了。”
有些人,說這種話,是意有所指,是自取滅亡;
但有些人說這話,卻是一片真心。
全憑那,
帝王心意。
“真正累的,是樑亭和無鏡,他們都沒動身來京城,就是想讓朕,再多熬一會兒,朕懂他們,也是朕,對不住他們。
朕再多煎熬一會兒,再多撐一會兒,
等到時候他們來了,
見面時,
他們倆的氣,也就該散去大半了。
到那時,
就能好好說話了。”
“兄弟間,哪裡有隔夜仇的,也沒什麼話是說不開的;陛下是當哥哥的,低個頭,認個錯,那倆做弟弟的,怎麼會繼續繃着臉讓哥哥難做?
陛下曾說過,你們不僅僅是要當一輩子的兄弟,就是以後到了下面去,日子,可還長着呢。”
“呵呵。”
燕皇笑了,
“是啊,大燕的日子,也還長着呢。”
燕皇的目光,逐漸落在了那把蒲扇上。
“阿母。”
“嗯。”
“讓傳業在你這兒,養一陣子吧。”
“好。”
“讓阿母你,受累了。”
“給陛下帶孫子,不累,再說,傳業這孩子,我也喜歡,我瞧過,和小時候的陛下,很像。”
“成玦小時候,也很像朕。”
門口跪着的陸冰,心裡,已經在掀起波濤。
“奶哥哥。”
“陛下,臣在。”
陸冰馬上起身,進入內堂,在牀邊跪伏下來。
“朕歇夠了,送朕回後園吧。”
“是,陛下。”
陸冰攙扶着燕皇起來,在起牀的一瞬間,燕皇的眉頭忽然蹙起,其胸口位置,猛地開始發悶,火燒火燎的感覺;
但燕皇只是微微停頓了片刻,便咬着牙,強行撐了過去,下牀後,額頭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陛下……”
“阿母,朕回了。”
“恭送陛下。”
……
馬車,開始駛向城門。
燕皇斜靠在裡頭,身上,擱着兩條毯子。
“陛下,穎都的事兒,就是這些。”陸冰做着稟報。
“這事,就由鄭凡,自己去料理吧,他懂得該如何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他會做事,更會做人,可惜了,如果不是晉東離不開他,朕真想將他放在身邊。”
“是,陛下。”
“奶哥哥。”
“陛下,臣在。”
“朕,是信你的。”
“臣,定然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
“是啊,一直以來,朕看中的人,辜負朕的,不多,朕辜負的,卻不少,這是朕的不是,是朕,辜負了他們。”
“陛下也是爲了大燕千秋萬代,一統天下,孟壽在修史中曾留筆,是非功過,春秋待評,臣覺得,能評價陛下您的,唯有春秋。”
燕皇伸手,
輕輕地掀開車簾,
外頭沿街的喧囂,透了進來。
良久,
燕皇笑道:
“春秋算個屁,朕,只爭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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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在兩三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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