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都的風,終於平息了;
成親王府的事,
高高地拿起,
又重重地放下。
之所以說高,是因爲那一夜,各部大員城內巡城司城外大營的兵馬全都涌入,當真是好大的陣仗。
放下就放下,爲何還是重重?
因爲成親王府,是放下了沒錯;
成親王沒傳出突發惡疾薨逝的消息,也沒傳出具體的治罪名目,
王府裡的人,被抓了不少,當然,在王府護衛早早地被砍了之後,這些宦官宮女之流,抓多拿少的,引起不了波瀾;
可隨之而來的,
是新任太守許文祖真正的手段;
刺殺事件在前,是鋪墊;兵馬入城,這是熱場;平西侯爺在城內,這是鎮紙;王府的事,透着撲朔迷離,但背後顯然會牽扯出一大堆不乾淨的東西。
突破口,藉口,缺口,
太多太多;
許文祖抓一批,拿一批,貶一批,罰一批,
讓苟莫離都看得極爲驚奇;
許是野人王當年先是學的軍事,再在雪原上收攏人心拉攏部族,因爲條件有限,所以玩兒的,還是糙活兒;
真正的朝堂,真正的官場,是有秩序有制衡,不能隨隨便便喊一句:來人,拉出去砍了。
它不是燒烤,也不是亂燉,
而是對着一塊豆腐,花上很多的精力搭上深厚的功夫雕刻出惟妙惟肖的物件兒;
許文祖向苟莫離展示了什麼纔是真正的官場手段,
平西侯爺是昏昏欲睡,
苟莫離則大呼過癮!
這一波連削帶打,許文祖迅速控制住了局面,接下來,需要花一段時間小火慢燉繼續深入調理了。
許胖胖赴任時,
心中早有了方略,且已經做好了爲達到這個目的而花費很長時間的準備;
誰曉得計劃趕不上變化,
一陣東南西北風亂吹一通後,
自己竟然就這般將削弱穎都舊有官僚體系的計劃給完成了泰半。
原本,他是想着在自己這一任上,花上個幾年時間,慢慢去做,然後剩下個小半年時間,在穎都,喝喝茶,回回味,等待着這一任滿了,事兒也幹好了,回燕京入朝。
現在,許文祖當然不會因爲事情提前做好了而感到沮喪和手足無措,事實上,他很開心也很滿足,因爲這意味着他可以去做更多的事了,去實現牧守一方更多的政治抱負以及藍圖描繪。
所以,
在送別平西侯爺的晚餐桌旁,
許文祖動情了。
沒法不動情,和一個懂得人情世故又具備出色做事情能力的人搭檔,真的是太幸福了。
這種感覺,在南望城時,許文祖曾擁有過;
幾年後,來到穎都,他再次重溫到了這種感覺。
所以,許文祖一點都不奇怪靖南王會這般看重自家的鄭老弟,這種手下,不看重或者冷藏才叫真正的奇怪。
鄭侯爺也和許文祖在最後一個晚上把酒言歡,
二人一起重溫了過去的輝煌歲月,
然後又攜手憧憬了美好未來;
許文祖喝得有點多,
最後拍着自己沉甸甸的胸脯,
像是喝醉了又像是依舊清醒般地說道:
“鄭老弟,你放心,你侯府初立,不容易,穎都這裡,有哥哥我在呢。”
這算是一種政治上的承諾了,地方藩鎮軍閥和封疆大吏達成了某種同盟關係。
其實,在鎮北王放棄對那個椅子的爭奪後,許文祖,也很難再算得上是鎮北王府的人,甚至,可以說,他現在是一個“素人”;
這裡的素,是純粹指的乾淨。
和大皇子關係莫逆,
和六爺黨眉來眼去,
對太子黨恭恭敬敬,
他其實不算誰的人,但誰家都覺得這胖子,不錯。
也因此,
在這個時候,許文祖選擇和鄭凡聯手,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然,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大燕的上層建築,早就傾斜得一塌糊塗,燕皇、鎮北王以及靖南王這三位,形成了一種在他國看來極爲畸形的政治軍事體系。
若是在乾國,
許文祖來穎都,他的第一要務不是去削什麼穎都的權貴,而是死死地盯着新建立的平西侯府,分化、拉攏、打壓,最終目的是將這個新興的軍事集團給瓦解掉。
在燕國,不會這麼玩兒,確切地說,是隻要燕皇還在位一天,這風氣,就不會發生什麼根本性的變化。
得到了許文祖的承諾後,鄭侯爺也是心滿意足,他清楚,除非自己扯旗造反,否則,自己和許文祖將一直保持着一種政治上的同盟默契,互爲外援。
這不是六爺黨,也不是太子黨,而是在侯府建立後,撇開軍事方面的投靠不談,政治上,官場上,必然會有主動被吸引過來的力量。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晉東之地的發展,離不開穎都,不僅僅是朝廷對晉東每一季的錢糧輸送,還有商貿、人力、運輸等等方面,穎都一旦要卡你脖子,侯府就會很不舒服,這個隱患,因爲許文祖,被排除了。
接下來,
就是悶頭做自己的事兒了;
種田,
鍛造,
商貿,
就差在平西侯府大門口立塊碑,上書:發展纔是硬道理!
就這樣,
翌日上午,
鄭侯爺就領着自己的親衛,出了穎都,開始返程。
過了望江,過了玉盤城後,卻沒有再繼續向奉新城進發。
在回去之前,
他還有一件事要料理。
以前,
自己駐守雪海關時,靠穎都孫家的關係以及朝廷上小六子的戶部關係,吃得是滿嘴流油,享受着比其他兄弟部隊好翻倍甚至更多的待遇;
但有些事,
他鄭凡自己能做,
並不意味着他會願意讓自己的手下,去重複自己當年的故事。
老子辛辛苦苦多少次在戰場上九死一生豁出命打下來的基業,拉扯出來的隊伍,怎麼可能由得你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開小竈?
在這件事上,
平西侯爺,是零容忍。
………
“少將主好!”
“少將主回來啦!”
“哈哈,少將主。”
宮璘一邊和諸位叔叔伯伯們打着招呼一邊走入自己父親的帥帳。
其實,宮望這一鎮兵馬是有駐地之城的,但那座縣城現在還在翻修,暫時不適合大軍入駐,所以帥帳依舊安置在軍營裡。
再者,
平西侯爺去了穎都,他宮望和北面的公孫志,理所應當的帶兵出來,壓一壓玉盤城,爲侯爺壯一壯聲勢。
宮璘進來時,
宮望正在吃着飯,三菜一湯,伙食還算可以。
見到自己長子歸來,宮望很高興,招手道;
“吃了沒,一起吃吧。”
宮璘是宮望長子,自幼就被宮望帶在身邊,其實早早地就已經獨領一軍了。
但自打拜了平西侯府的山頭後,宮望就將自己這個長子送到侯爺身邊,美名其曰受其教誨,實則也有做質子的意思。
只是,
父子相離日久,老子自然是想兒子得很。
面對和顏悅色的父親,
再看着父親兩鬢已經出現的兩抹白,
宮璘深吸一口氣,
卻沒選擇入座陪着父親一起用食,
而是很嚴肅甚至帶着點冷冰冰地意味開口道;
“平西侯府麾下總兵宮望跪接侯爺令!”
宮望先是一愣,
認真看了自己兒子一會兒,見自己兒子一動不動;
帥帳內,還有幾個文書和一些親兵,見到這一幕,大家也都面面相覷。
最終,
宮望放下筷子,走了下來。
宮璘依舊用嚴肅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老子,不帶絲毫退讓,其手中拿着的,正是平西侯爺的令牌。
大成國還在時,宮望就是大將。
這些年,也是久經戰陣,其身上的威勢,自是不可小覷。
更別提,還有這一層父子關係,父爲子綱。
但宮璘仍然筆直地站在那裡,眼裡,沒太多的情緒波動。
宮望笑了,
雙手抓住自己兒子的肩膀,捏了捏,
很是欣慰道;
“我兒,長大了。”
作爲父親,看見自己兒子成熟了,心裡,自然少不了欣慰。
感慨完後,
宮望收回雙手,後退了兩步,對着自己的兒子,單膝下跪:
“末將宮望,聽候侯爺令!”
一時間,
帥帳內的文書和親衛們也全都跪伏下來。
宮璘捏着令牌,臉朝着令牌,道:
“侯爺問,宮望,你可知本侯最不喜歡什麼?”
宮望沒回答,這個問題,太寬泛了。
宮璘繼續道:
“本侯,最不喜歡自己的手下人,有其他心思。”
“末將不敢,還請侯爺明察!”
“宮望,你自己給本侯好好想清楚,念在你我曾一同上陣廝殺過的份兒上,本侯,給你一個當面說清楚的機會。”
“末將領命!”
宮璘長舒一口氣,將令牌收了回去,隨即,自己後退三步,對着自己的爹跪伏下來,用力且莊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青了。
先前,他是在傳令,他知道,自己爹跪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中的侯爺令。
但看着自己親爹向自己跪下,當兒子的,心裡是真的很煎熬,只有用這種方式加倍還回去了。
宮望笑了,起身過來攙扶起兒子,道:
“傻孩子,這算什麼,咱爺倆,一碼歸一碼的算。”
帥帳內,其餘人也都起身。
“爹,你犯事兒了。”宮璘說道。
宮望嘆了口氣,道:“我聽到了一些風聲,這次王府,看似沒事,但被削得很慘,穎都官場上,也有不少人倒了大黴。
其實,爹我也在尋思着,會不會輪到自己。
這不是仗打完了嘛,
燕人也穩定住晉地局面了,
就開始清理了。”
宮望眨了眨眼,搖搖頭,
“輪到爹了,是麼?”
宮璘搖頭道:“侯爺不是這樣子的人。”
宮望不置可否,退到自己帥桌後,坐下,揮揮手,帥帳內其他人全都告退走出去。
“你爹我當初爲何投靠侯爺,所圖的,不就是當這一天來臨時,有個靠山罩着麼。
燕晉有別,至少在這兩代,燕晉之分,還是很明顯的,燕人也會一直留意燕晉之防。
先前打仗時,一切矛盾都能壓下去,現在……呵呵,說白了,還是卸磨殺驢。”
“爹,我跟着侯爺,也有些日子了,在侯爺眼裡,真的沒有燕晉之分,甚至是野人,在侯爺那裡也能得到重用,侯爺的格局,很大。”
如果是其他的父子,兒子敢當面反駁父親的觀點,父親很可能會給一個不屑的笑容,再評價一句:
兒啊,你太天真了。
但這次,
宮望明顯是聽進去了。
主要原因,不是多相信自己兒子的眼光,而是根據自己對平西侯爺的瞭解。
先前,穎都的風,吹到他這裡來時,作爲晉人大將的本能,他產生了源自於自身血統差別上的不安全感;
這是最大也是最基礎更是無法動搖的世界觀。
現在,
因爲兒子的話,他可以稍微緩一緩,去思索這一層之下的事情了。
然後,
再聯想到自己兒子傳來的侯爺的話,
宮望覺得,自己應該是抓到問題的本質了。
“爲父,明白是什麼事了。”
有些事,你做起來時,不覺得有什麼;
正如當初平西侯爺在雪海關吃得滿嘴流油時,只覺得是靠自己的本事多要來了錢糧,給誰吃不是吃不是?
但反過來,嘗試站在侯爺角度去推一下,宮望才意識到,這種事對於真正的上位者而言,意味着什麼,對於侯府這尊新建立的體系,意味着什麼。
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在於;
當初鄭侯爺“損公肥私”佔大頭時,頭上的,是田無鏡,老田對這種憑本事吃飯的一幕,就算知道了,也是默許的。
不僅僅默許這個,
連當鄭侯爺說野人王在自己手中時,
老田也只是回一句:
知道了。
而宮望頭上的,是鄭侯爺自己。
“咳咳………”
宮望開始咳嗽起來,
道:
“是爲父,欠考慮了。”
當弄清楚真正的問題所在後,宮望反而卸下了負擔;
畢竟,犯錯,還有認錯的機會,且侯爺的傳話裡,也給了自己去認錯的鋪墊;大不了受罰,自己還能改正,誰能一輩子不犯錯呢?
比起這個,那種純粹因爲晉人身份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纔是真正地會讓宮望感到絕望。
現在,反而好了。
宮望長舒一口氣,
道:
“爲父先前是被嚇到了,呵呵。”
這是自嘲,因爲先前的他,哪怕在兒子面前,也沒能完全掩藏好自己驚弓之鳥的狀態。
“公孫志部,向南壓了幾十裡,樑將軍部,向西,壓了八十里。這兩支兵馬,像是兩把鉗子,已經靠上了爲父。
爲父還以爲,是侯爺,想要對爲父動手了。
現在看來,
是侯爺還在給爲父一個機會啊。”
宮璘馬上道:“父親,如果侯爺不打算給您機會,就不會讓兒子過來傳這個令了,侯爺這人,最不喜歡麻煩的。”
可以聽出來,
自己這兒子,在侯爺身邊待久了,就開始崇拜侯爺了。
宮望心裡難免有些唏噓,兒子原本崇拜的,應該是自己纔是;
這當爹的,心裡難免會有些吃醋。
“爲父知道了,爲父這就準備準備,兵馬全都留在這裡,你我父子,去奉新城,爲父要當面向侯爺請罪,請求寬恕。”
放下兵馬,孤身入奉新,進侯府,是最好的姿態,比千言萬語還頂用,尤其是對於一個將領而言。
宮璘卻搖搖頭,
道:
“父親,不必了。”
“什麼不必了?”宮望有些疑惑。
宮璘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痕,笑着道;
“侯爺說了,如果父親打算孤身去奉新城的話,就請父親出帥帳。”
“出帥帳?”
宮望馬上意識到什麼,離開帥座,徑直走出帥帳。
一出來,
他就看見先前從自己帥帳裡出去的文書和親衛被制服在地上,脖頸上架着刀;
而在自己前方,
站着好幾排身穿飛魚服的侯府親衛,這些親衛外圍,則站着自己麾下一部嫡系兵馬士卒。
他們持刀,他們張弓搭箭,
但刀口和箭口所對準的,不是這些飛魚服,而是自己所在的帥帳!
甲士中央,
有一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個男子,
男子正剝着花生,時不時地吹一吹,再丟入嘴裡咀嚼。
正是平西侯爺!
而在侯爺身旁站着的,是他宮望一手帶出來的嫡系部將,套用燕人的標準,比如鎮北侯府,這個部將,相當於他宮望的義子了。
這個義子,手頭兵馬其實並不算多,但平日裡,卻承擔着拱衛自己帥帳充當中軍砥柱的職責。
這個義子,背叛了自己。
在自己于帥帳內和兒子說話時,
他帶着侯爺進來了,還悄無聲息間,控制了自己的帥帳外圍。
只不過,也不能說是背叛吧,因爲自己本就是侯府下的總兵,他這個義子,其實也是侯府下的將領,聽命於侯爺,也是理所應當。
另外,在更遠處,宮望還看見了一衆自己麾下的其他將領,他們的表情,很糾結,但他們沒有被束縛和看押住,他們其實也是自由着的,但很顯然,他們不會去爲自己調動麾下兵馬了。
因爲,
大燕平西侯爺,
他人,
已經坐在了那裡。
平西侯爺在穎都,穎都的浪,就翻不起來;
誰都知道,侯爺真正的威望,其實在軍中。
沒道理他在穎都可以壓得住場子,在軍中,就壓不住了,哪怕,這是晉營。
宮望沒有再猶豫,
很乾脆走上前,
兩側飛魚服護衛沒阻攔他,
待得走近後,
宮望對着坐在椅子上的鄭侯爺跪伏下來:
“罪將宮望,犯下大錯,請侯爺責罰!”
鄭侯爺沒急着做聲,
而是攤開手,
手掌裡,有一把剝好的花生,
他吹了吹,吹起了一片“紅妝”,
然後,
將手攤送到跪伏在自己腳下的宮望面前,
輕聲道:
“來,吃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