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陵寢,
下了石山。
一場拜祭,潦草地展開,又很潦草地收了尾。
山腳下,成親王司徒宇跪下來,
先向鄭凡磕頭,
再向太子磕頭;
在司徒宇身後,是一羣跟着磕頭的王府家丁。
“過幾日我會給許太守修書一封,王府的護衛編制,拉上來吧。”
上一批王府護衛是被鄭凡殺雞儆猴“用”掉了,
再之後,鄭凡就直接剝離了王府護衛的編制。
現在,堂堂成親王爺出門,只能帶家丁,這些家丁可以攜刀,卻不能披甲,也不能使用軍中制式的兵刃,儀仗隊都擺不了了。
“謝王爺恩典,謝王爺恩典。”
司徒宇再度謝恩。
“司徒宇,你爹的香火情,已經被你耗光了,接下來,就該你自己好好想想該如何給你以及你的後人去積攢香火情了,涸澤而漁,固然暢快,但最後,有的是哭的時候。”
“宇明白,宇一定謹記王爺您的教誨。”
“嗯,回去吧,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鄭凡催促司徒宇回去,胸口裡放着的那位爺,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
“是,宇告退。”
成親王走了。
這時,
被鄭凡抱着坐在貔貅背上的姬傳業開口道:
“鄭伯伯,他是先給伯伯您行的禮唉。”
“怎麼了?”鄭凡問道,“喲,吃味了?”
“傳業覺得,他在挑撥。”
“不是。”
“不是麼?”
“因爲他不知道傳業你小小年紀卻這般聰慧。”
姬傳業思索了幾下,若有所悟。
挑撥,得看人,如果是青年太子在這裡,這般做的話,就是在挑撥了。
但太子只是個屁孩,司徒宇再怎麼神機妙算能算出這一層麼?
反倒是這姬傳業,似乎怕踩坑,故意將這話給說出來。
司徒宇無心,但太子爺有意,趕緊撇清。
鄭凡伸手,敲了太子幾記“毛栗子”,
道:
“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別整天心思這麼重,該吃吃,該喝喝,心思重了,身子就會被掏空了的。”
太子抱着有些吃痛的腦袋,點點頭,道:“哦。”
“傳業啊,你知道這世上最聰明的,是哪種人麼?”
“請鄭伯伯解惑。”
“最聰明的,是懂得惜福的人;
誠然,這世上是有那種可歌可泣的人物,逆流而上,捨身取義,這些年,你鄭伯伯我見過不少;
我們這兒的,有;
乾楚的,也有;
我還親自殺過不少,殺完了,還得敬佩。
但那是必須要死的時候,爲了信念,爲了堅持。
然而,如果不到那個時候,還是得懂得惜福存神。
鄭伯伯我不是大夫,但我清楚,你再繼續這個樣子下去,長大了,也得是個病秧子。
當太子,哪怕是以後當皇帝,最重要的是什麼?
身體好,你得活得長吶,得活得久。
人沒了,一切就都是個屁。”
姬傳業撓了撓自己的臉,顯然,鄭凡說的話,和他以前的信念,有了衝突。
“爹說,鄭伯伯說什麼,我就得信什麼,那鄭伯伯說的,我就得信,傳業,懂了。”
“你爹和我還正值壯年,有我們倆在,至少能讓你們這幫孩子,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過個童年,以後的事兒,留以後再說唄。”
說完,
鄭凡拿起馬鞭向東一抽,
道:
“走着,回家!”
……
本來,按照鄭凡的計劃,接到孩子後,當馬不停蹄地回奉新城。
中途繞了一下石山,也不會太耽擱行程。
但在途中,隊伍又不得不停緩了下來。
太子病了。
鄭凡不會認爲是因爲自己那天帶着太子騎着貔貅迎風狂奔導致太子病下的,
四孃的說法是,
孩子水土不服。
身體根子弱,就容易出這個毛病。
不得已之下,隊伍只能在一座侯府下屬的軍鎮停駐了下來,四娘施了針,隨行軍醫那裡也有必備的一些草藥,讓孩子服下去後,等汗發了燒退了,才能繼續啓程。
鄭凡進了帳篷,看着孩子。
孩子臉上溼漉漉的,睜開眼,目光裡有些疲憊也有些愧疚;
“鄭伯伯,傳業拖累大家了。”
“別瞎想,閉着眼,數羊,睡一覺,等發汗。”
“是,鄭伯伯。”
太子聽話地重新閉上眼。
鄭凡親手幫他換了個溼帕子後,起身,走出了帳篷。
四娘坐在外頭,正織着小件兒的衣服。
不是給她肚子裡的孩子的,也不是給公主肚子裡的,而是給天天織的。
“你去休息吧,讓軍醫在這裡守着。”
四娘搖搖頭,道;“主上,還是奴家親自守着吧,這孩子身份畢竟不同。”
就算撇開太子的身份不談,哥們兒家的孩子來你家做客,身子要是出了什麼毛病,也沒辦法交代。
莫說鄭凡此時還沒造反的打算呢,至少,還沒起手的動作,就算是有,也沒必要直接殺人家太子。
“那你辛苦。”
“主上,晚食準備好了,在您帳篷裡。”
“好,我先去吃飯,待會兒來陪你一起等。”
四娘笑着點點頭。
倒不是因爲自己有身孕了主上才這般殷勤,以前自己忙活工作時,主上就經常像“小奶狗”一樣,趴在旁邊一邊陪着自己一邊打着瞌睡。
鄭凡走入自己的軍帳,裡頭正煮着一鍋豬肉燉粉條。
劍聖正坐在那兒就着饅頭吃着;
鄭凡也坐下,跟着一起吃。
二人悶頭吃着,
終於,
鄭凡有些奇怪道;“你怎麼不問我啊?”
“問什麼?”
“問司徒宇的事兒。”
“又不是說書的,老是給你捧哏。”劍聖咬了口饅頭,“我知道你會忍不住的。”
“得,還真是,那你想不想聽?”
“你愛說就說吧。”劍聖沒上套。
“其實,關鍵不在於那有着聞人家和司徒家共同血脈的孩子,也不是孩子的死活。”
“那關鍵是什麼?”
“送錢,以及,送錢的態度。”
“怎麼變成算賬了,做買賣?”
“做買賣可不是小學問,咱們奉新城的百姓日子能過得比其他地方好,靠的,還真就是商貿。
以物換物,以物得銀,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最高的,是做人情買賣。
他不在意那個孩子的死活,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當初知道他鼓搗出人家女的肚子時,我和許文祖還真的挺驚訝。
你說一半大孩子,稀裡糊塗地弄出個孩兒,會懂得當爹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形麼?
他不懂的。
不過到底是司徒雷的種,被抽了幾巴掌之後,成長得還挺快,不過爲了保險起見,還是得讓人查查他府裡是不是來了個什麼新的師爺這類的人物。
給我送銀子,送他家的寶藏,我拿了,但不求我做個事兒,雙方都覺得不舒服。
我這不做事兒拿了人家的銀子,不光不會感激他,還會覺得他礙事,橫豎瞧他不順眼;
真要我做事兒的話,他又擔心我看他不知天高地厚,孝敬爺爺我的,還敢提要求,這態度,忒不端正了點兒。”
“所以,就提一個這種的請求?”
“對,看似事兒挺大,不求活,但求死,但真的生死,他怎可能知道?我估摸着,那孩子應該是生出來了,也不知道被密諜司的人安置在哪兒養着呢,不過不可能讓這位成親王知道。
所以,我什麼都不做,跟他知會一聲,孩子死了,他得跟我跪下道謝,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再冒出來,就是假的,這一點,和當初的鎮北王府世子一樣。
他啊,這是給我送銀子示好,這藉口請求就是個搭拉白添的,曉得不?”
劍聖看着鄭凡,
問道;
“就這麼簡單?”
“再複雜能複雜到哪兒去,就跟那日傳業那小屁孩糾結司徒宇給誰先磕頭是在挑撥關係一樣,事兒,沒必要想太複雜;
一是沒這個必要,二,還是得看個身份。
沒這個必要,是因爲我現在身份地位不同了,他年堯敢惹我,我就去楚國打他,抓了他再給他閹了;
看身份,是因爲他司徒宇,他成親王府現在是個什麼光景,再好的陰謀詭計,沒能力去施展,有用麼?
江湖恩怨複雜,但廟堂上,一國軍政上,其實反而簡單,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小蝦米沒長大前,壓根沒人會浪費精力正眼兒瞧你。
當初李樑亭和老田,甚至先皇我估摸着都瞧出我這個人有些不安分了。
但他們還是對我笑笑呵呵的,不以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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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啥?
因爲我那時還是個小蝦米嘛。
中間,靠自個兒的努力,靠燕國的形勢,再靠老田的庇護,我挺過來了,現在也成一條大魚了。
但我做小蝦米時,也是該跪就跪,該說好話就說好話,該慫時,比別人都慫。”
鄭侯爺吸了一口粉條,
一邊咀嚼着一邊拿着筷子點道:
“老虞啊,你猜我現在腦子裡更感興趣的是什麼?”
劍聖喝了口湯,
道;
“要用你這條大魚的思維來想?”
“對。”
劍聖夾起一塊肉,
道:
“你在想,聞人家的寶藏在哪兒呢?”
………
太子來了,帶着轟動,然後太子安靜地住在行宮裡,最後,太子被平西王爺接走了。
對於穎都的高層而言,
無論是平西王爺還是太子,都顯然太高,高不可攀;
但並非所有人都是這樣,有些人,就很適合親近,就比如早早地和鄭凡辭行準備回京覆命的監軍太監黃公公。
穎都一衆大員設宴款待黃公公,
黃公公一輩子小心謹慎,但到底這次是真的策馬於陣前了一番,心裡“癢癢”難忍,故而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的悠閒。
他來赴宴了,
宴席上,他也高談闊論軍中事務,
盡情地享受着一衆大員的吹捧和阿諛。
他舒服了,
他飄了,
一場席面,吃吃喝喝到了後半夜方纔結束。
黃公公推掉了某家爲他準備的今晚暖牀的女人,
一個人進了房,
先打開一個盒子,盒子裡裝着的是一顆人頭。
不是獨孤牧的那一顆,獨孤牧的人頭以及活生生成了自家“同僚”的年大將軍,將被一起押送入京。
而眼下自己這盒子裡頭裝着的,是他殺的那個楚軍士卒。
這是他黃公公武勇的象徵,
缺了啥,就想補啥,
人頭已經被醃製做了防腐處理,等帶回京城自己宅子裡後,還得做進一步地修繕,以後,它將和自己的那根大寶貝放在一起,成爲自己最珍重的東西。
欣賞了這顆人頭許久,
黃公公有些尿意了,酒喝得,太多了。
他拿起牀鋪下的一個痰盂,解開褲腰帶,習慣性地想蹲下來。
猶豫了片刻,
將痰盂拿起,放在自己兩腿間。
看了看桌子上的那顆人頭,再看看窗外的明月,
伴隨着稀稀落落零零碎碎的水落之聲,
黃公公彷彿覺得自己的青春,又回來了;
一種久違的情緒,開始無中生有,且逐漸填充進自己的胸腔;
黃公公拖起長音吟,
唱道:
“遙想當年,咱家也是個帶把兒的爺吶!”
………
奉新城,
平西侯府。
原本躺在牀上的天天默默地抱着枕頭下了牀,推開了屋門。
黑貓和狐狸被驚醒,跟過來查看。
卻發現小主人徑直走到了前院裡。
這是,一個人睡覺寂寞了,想去找幹爺爺了?
黑貓和狐狸跟着一起。
抱着枕頭的天天下了密室的臺階,來到了一處棺材前。
忽然間,
棺材響了。
天天原本閉着的眼,睜開了,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黑貓和狐狸馬上竄過來,拖拽着天天的小腿。
天天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棺材,隨後,往前了幾步,走到棺材邊,肉嘟嘟的雙手貼在了棺材壁上。
“爺爺……”
棺材裡,傳來輕微的摩擦聲,像是呼應。
天天將腦袋探出棺材邊緣,看向這深處的位置。
那裡,有一個被堵住的門,門後通着更深處的方向,一個黑甲男子,被重重鎖縛在下面。
燕京皇宮的那尊被鎮壓着肉身的貔貅,可都沒享受到這般“沉重”的待遇。
這東西被抓回來後,正好趕上了和楚國的戰事,自然就先“看押”在這兒了,魔王們暫時還沒得空去料理他。
天天開口道:
“我聽到,他,在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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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