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
雅舍,
古色古香的桌椅配着精緻的糕點和名貴的茶水,一側,還燃着檀香;
剛剛泡過澡的平西王爺有些慵懶地斜靠在那裡,頭髮還帶着些微溼。
在外頭,跪伏着一箇中年男子,男子是國字臉,給人一種威嚴之氣;
有這種面相的人,在朝堂上其實不少,因爲這個時代,長相也是入仕的資格之一,尤其是在早些年的時候燕國沒有科舉;
至於說科舉百年的乾國,除了個別能力異常突出的,絕大部分能做到相公的,年輕時至少也是個翩翩君子。
而在民間,這種長相的,起碼也得是個地主豪強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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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原本皮囊再好的,甭管男女,苦日子蹉跎了個幾年,馬上就不成人樣了,容貌和氣質,得配合着生活條件才能養出來。
眼前這位,就是毗鄰相思山地界的彭家莊莊主,叫彭凱。
彭家莊,是一個莊子,但這個莊子人口不少,莊子裡,也有屬於自己的武裝,拉出個兩千人來,那真叫個輕輕鬆鬆,頗有點《水滸傳》中“祝家莊”的意思。
而彭家莊的起源,源自於當年燕軍攻乾,乾國主力軍隊一觸即潰,被連連打垮,不得已之下,乾皇曾一度下旨命地方赴京勤王,一時各路地方豪強在致仕大員的帶領下,組織義軍,奔赴上京保衛官家,有點像是開了地方團練。
戰後,這些義軍被遣返回去。
шωш● тtkan● C 〇 但開了葷的人,很難再回去繼續啃草了,再加上乾國朝廷不吝冊封,有意拔高武人地位,蓄養乾國武德,所以很多義軍的領袖,都被封了官職,大部分都是虛官,沒實差,但至少也是朝廷官方承認的身份進階。
當然了,這裡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名分給高了,真金白銀的賞賜,就可以少一些了。
彭家莊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建立起來的,前任莊主姓彭,而彭凱則是其義子,娶了其閨女成了人家女婿,莊主死後,因其長子和次子都死於勤王途中,餘下倆兒子,一個體弱一個年幼,故而由彭凱繼承了他的位置,進一步地發展鞏固了彭家莊。
“呵呵,進來吧。”
“是。”
彭凱走了進來,沒敢坐,而是換了個正面的方向,重新跪伏了下來。
他跪得很標準,而且是燕國的跪禮。
“本王先前一直認爲,乾人雖然在戰場上,不是我燕軍的對手,但乾人的銀甲衛,確實是壓我大燕密諜司不止一頭。
但本王真沒想到,在這裡,居然有我大燕密諜司埋下的釘子。”
“回王爺的話,我司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發展壯大,只是以前……”
“好了,不用與本王解釋,畢竟,本王這次也是因爲有你,才得以脫險,本王之所以說這些,是本王在表達歉意。
來,本王就用你的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說着,鄭凡端起茶杯。
彭凱擡頭,看着王爺,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茶杯,顧不得燙,一口飲盡!
“卑職能爲王爺效力,此生無憾!”
彭凱額頭抵着地面,重重地磕了個頭。
“坐着說話。”
“喏!”
彭凱坐了下來。
可以看出來,他的激動,是真實的。
作爲密諜司在乾國的釘子,一個需要隱姓埋名苦等時機的暗諜,這些年,必然承受了太多的苦;
但他是幸運的,他在這裡,等到了大燕的王爺,而這位王爺,剛剛破了乾國的上京!
“王爺,上京城破的消息,貨真價實,卑職原本在上京城的家人早早地就傳信回來了,其後卑職又派人特意去打探過,上京的皇宮也被我大燕虎賁攻破了,抓走了不少王公貴族。”
鄭凡點了點頭。
雖然這場突襲,是由他指揮的,但他畢竟沒有親自參與,其後,更是不斷地突圍和躲避乾軍的圍捕,對外頭的消息,知道得並不多。
最早時候,因爲銀甲衛的關係,好幾次差點被乾軍給包了餃子,只不過後來,銀甲衛的活動頻率開始降低了,乾軍對自己的威脅,也在不斷降低。
但在快靠近相思山地界時,還是遭遇到了一支乾軍的阻擊,最終,還是靠彭凱帶人擊潰了那支乾軍將自己接應進了彭家莊。
“王爺麾下的三先生,應該不日將折返歸來。”彭凱又說道。
薛三和陳雄帶的那支兵馬,是鄭凡最早派出去的疑兵,只不過沒起到什麼太大的效果,因爲乾人比自己想象中要激進一些,當然,後續的發展是乾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個王爺,會比他們想得,還能更激進。
總之,薛三這支人馬到達相思山,並未發現乾軍主力後,馬上就進行了轉移,中途,還和彭家莊進行了一番聯繫。
現在薛三具體在哪兒,鄭凡也不清楚,不過應該很快會回來。
“彭凱。”
“卑職在。”
“你覺得,這一次之後,乾國,將會如何?”
一個深耕於乾國的密探,坐到一方擁有自身武裝的豪強位置,是有這個資格給予自己一些意見的。
“回王爺的話,乾國接下來,必然大亂。”
“說具體一點。”
“是,中樞一毀,接下來將導致的,是像卑職這種的乾國地方豪強進一步的坐大,朝廷對地方的威懾將進一步地削弱。
且若是此時,我大燕要是能發大軍,將三邊包圍起來,乾國後方,怕是無力再支援三邊前線。”
以前,乾國是一個真正集權於朝廷的國家,爲了確保朝廷中樞的至高無上,對地方,實行的是一種近乎閹割的方式;
這使得乾國在外戰時,很是怯懦,但對內鎮壓方面,很是穩固。
而這一次上京城破,乾國朝廷顏面盡失,接下來想要再整合起地方上的力量,就難了。
說白了,中樞的威嚴,很多時候就靠的是那張麪皮,當所有人都認同時,它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當這麪皮被扯下來後……
說不得乾國又會變成當年大夏崩塌後,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的局面。
“本王之所以這次行險招入乾,還不是因爲我大燕國內,真的經不起大耗了麼,乾國,是必須要滅的,但不是現在。”
彭凱目光裡流露出一抹黯然,但很快就被自己隱去。
他當然希望大燕能夠即刻揮師南下滅掉乾國,最起碼,滅掉乾國一半,這樣一來,他的隱藏身份就能夠見光了。
而若是接下來大燕不準備大舉攻乾的話,他,以及這座彭家莊,就得……
“跟本王回晉東吧。”鄭凡說道,“當然,你若是想要繼續待在密諜司裡,也可以,這次也算是立大功一件,回去,也能高升了。”
“卑職願追隨於王爺身邊效力!”彭凱做出了選擇。
“那你這個莊子,我三兒或者宜山伯他們到了,就一起遷移走吧。”
“王爺……真的可以麼?”彭凱露出了驚喜之色。
鄭凡點了點頭;
其實,彭凱作爲一個密諜司的釘子,釘在了彭家莊,雖然一直“身在乾營心在燕”,但到底在這裡成了家也立了業;
沒誰是天生的鐵石心腸,哪怕是諜子也是如此,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誰又願意拋妻棄子?
就在這時,小樓西南區域,也是同屬彭家莊的範圍,傳來了一陣叫喊聲。
小樓附近的燕軍士卒馬上警戒起來。
陳仙霸和鄭蠻兩個更是直接上了樓;
王爺本人倒是很平靜,指了指那邊,問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彭凱:
“怎麼了?”
“一些家事,驚擾到王爺了,卑職這就去處理。”
“罷了,遠來是客,既然本王是來做客的,自然也得拜訪拜訪。”
“王爺……”
“來,帶本王去見見。”
“喏。”
彭凱在前頭引路,燕軍甲士跟隨,到另一個院落前時,發現院子裡,有二十幾號人持刀對外,而外圍,則有百來號人彭家莊的人指着他們。
彭凱上前,對着裡頭的人呵斥道:
“都在幹什麼,把刀給我放下!”
那二十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他們人數上就不佔優勢了,再看到前面出現的一衆燕軍甲士,氣勢上,直接就餒了下去,當即不少人在家主的呵斥下,丟下了兵刃。
唯有領頭的一男一女,怒瞪着彭凱。
男女的年紀,都不算大,女子可能也就十六七歲,男子,也不到二十,都是年輕人。
“三伯,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劍,其在呵斥彭凱的同時,直接持劍向鄭凡撲來。
陳仙霸徑直上前,一錘將對方的劍擋開,隨後一腳跟上,將女子踹翻在地。
而當陳仙霸正準備以戰場廝殺的節奏,下去就是一錘結果其性命時,被身後的王爺喊住了:
“住手。”
陳仙霸住手了。
女子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時間沒能站起來。
畢竟,陳仙霸可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眼前這個女子,是彭凱的大侄女,也就是原彭家莊莊主長子的女兒,那個男子,則是次子的兒子。
此時,那個男子拿着刀,指着鄭凡,一時間,鄭凡身後的甲士馬上張弓搭箭對準了他。
男子馬上將刀又放了下去,面色很是掙扎;
但還是強行扭曲着臉問道;
“你到底是誰!”
其實,該有的答案,他們應該已經有了,畢竟燕軍的甲冑制式相較於乾軍而言,實在是過分鮮明瞭一些。
鄭凡看着他,
道:
“本王姓鄭。”
“平……平西王!”
“哐當!”
男子手中的刀,摔落在了地上,其身後的那一衆人,臉上也都露出了驚駭之色。
他們知道自家家主領了燕軍進來,但並不知道這支燕軍主將的身份。
在得知平西王就站在自己面前後,男子瞬間被抽空了一切勇氣,頹然地跪坐在了地上。
這不是彩排,也沒有演練,純粹是因爲“平西王”這三個字,實在是太有威懾力,在乾地,真的是小兒止哭。
鄭凡一揮手,
陳仙霸馬上帶着甲士將他們的刀都踢開,人全都綁縛起來。
彭凱的臉色鐵青,他是不敢對“王爺”甩臉色的,不管怎樣,他都是忠誠於燕國的燕人,他氣的是,在王爺明明白白告訴他可以帶着彭家莊的人遷移去燕國時,自己家裡面,竟然鬧起了這一出!
“走,進去看看。”
鄭凡邁開了步子,走了進去。
彭凱馬上跟隨。
兩側甲士則擴散了出去,清理可能會出現的威脅,反而彭家莊的人沒有被准許進來。
鄭凡小聲道:“他們的爹,是被你弄死的吧?”
“回王爺的話,是在下做的,當年王爺攻乾時,彭家莊起兵進京勤王,在去的途中,卑職讓彭家莊大少爺墜馬而死,返程的途中,讓二少爺‘病故’。”
“也是難爲你了。”鄭凡笑道。
畢竟,彭家莊當初舉兵勤王,無論來回,其實都沒碰着燕軍,也沒發生過什麼戰事,在這種情況下,還得算計死兩個繼承位在自己前頭的人,且不露馬腳,真的很不容易。
“卑職認爲,掌握彭家莊,能爲以後我大燕對乾用兵起到作用。”
“嗯,很好。”
廳堂口,站着不少人,此時都被甲士圍着,女眷是多數。
最前頭的,是一位坐在太師椅上的老夫人,頭髮花白,手撐蟒拐。
老夫人身側,站着一個婦人。
當看見這個婦人時,彭凱眼裡有怒色流轉,訓斥道:
“敏兒,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是彭凱的妻子,也是彭家的女兒,當初彭凱被老莊主收爲義子後,又將自己閨女許配給了她,可謂親上加親。
等到彭家莊成了氣候,變成相思山以東這一塊地界上的規模比較大的地主武裝後,繼承位置上,原本彭凱就算是義子也沒這個資格的,就如同鎮北侯府那些個義子總兵再厲害,但鎮北侯的位置依舊輪不到他們去坐一樣。
能服衆,能上臺,全靠的是自己“上門女婿”的身份。
正是這個身份,給了彭凱上位和對莊子上下進行清理成爲了可能。
原本,爲了迎接王爺到來,彭凱將家族裡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全部進行了控制,包括門口的那倆小輩,也被其軟禁了起來。
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莊主夫人,竟然揹着自己,將那倆小輩解禁,這才讓那倆小輩糾集了一些手下,闖入了這裡。
太師椅上坐着的那位老夫人,盯着彭凱,蟒拐在地上用力地戳了兩記,
道:
“我的兒,你到底是乾人,還是燕人!”
彭凱先看了看鄭凡,見王爺似乎沒有不耐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對着老夫人規規矩矩地行禮,
道:
“回孃的話,我是燕人。”
“好,好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老身當年做主收留下的,竟然是一個燕人,老身眼花了,不,是老身眼瞎了!”
“娘視孩兒爲親子,孩兒也將視娘爲嫡母,孩兒將侍奉娘安老。”
“呵呵呵。”
老夫人笑了起來,
緩緩問道;
“闕哥兒和処哥兒,一個墜馬而死,一個病死,可是你做的?”
彭凱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好啊,好啊,當初老東西領着大傢伙進京勤王時,老身在家裡佛堂前,跪唸了一個多月,就爲了給你們祈福;
是啊,祈福了,老東西沒和燕人碰上,這是萬幸。
但我兩個兒,卻沒了。
你可知,老東西在回來後,與我說過什麼?
他說,你,可能有問題。”
彭家莊的老莊主,就算不是什麼梟雄級別的人物,但能白手起家審時度勢拉起這片基業,也絕非等閒。
“你的命,是我救的,更是我,將敏妮兒,下嫁給了你。我拿你當親子看;
我對老東西說,就算是一塊石頭,我捂在胸口這麼多年,也該捂熱了吧?
更是我,幫着你,在老東西走後,讓你坐上了莊主的位子。
原來,
老東西猜的,不錯。
從頭到尾,都是我眼瞎,我這老太婆子,引狼入室,害死了一家老小,眼瞎得很吶!!!”
忽然間,
老夫人又像是想到了什麼,
指着彭凱問道:
“老東西自打受封過來後,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是不是也是你,是你急着讓老東西給你騰位置?”
彭凱重重地點了點頭。
邊上站着的彭凱妻子,面色一下子煞白,癱坐在了地上。
她深愛的夫君,她爲其養兒育女的男人,竟然是殺了自己父親和兩個親哥哥的……兇手。
兩個年幼的孩子,抱着母親,眼裡,全是惶恐和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老夫人大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
老夫人看向了站在彭凱身後的鄭凡,
伸手,
指了指,
問道;
“您是………”
鄭凡向前走了兩步,
微微欠身,
道:
“本王姓………”
“呸!”
老夫人直接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了平西王爺的臉上。
王爺閉上了眼,
四周甲士即刻抽刀,
王爺擡起手,示意稍安勿躁。
陳仙霸上前,遞送來一條帕子。
王爺接過帕子,緩緩地擦着自己的臉;
老夫人用力吐完一口唾沫後,
緩了幾口氣,
罵道:
“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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