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來自燕地的商隊,載着滿滿當當的貨物於清晨離開了奉新城,向西行進了一個白天后終於停了下來。
按照王府的規定,凡晉東行走之商隊,不僅要在入境時勘驗身份,進出時需要清點貨物抽稅,同時在外宿營時,必須選擇就近的驛站點,也就是堡寨點,哪怕遇到大雨大風這類的極端天氣,雖准許臨時紮營但必須派人通知附近的堡寨,否則一律被視作奸細處理。
商隊掌櫃的親自去堡寨找戍守校尉做登記去了,其手下們也開始立起帳篷開始準備晚食。
行商隊伍很討厭晉東,因爲在這裡必須得遵守各種規矩;
行商隊伍又很喜歡晉東,因爲在這裡誰都需要遵守規矩;
至於這些商隊的夥計,他們最舒坦的日子就是在晉東地界時,晚上休息就是休息,睡就是睡,不用擔心什麼安全問題,而等到離開晉東地界,就是這夜間也得輪崗睡覺也不會覺得真的踏實。
“老盧,把頭找你。”
“哦,好嘞。”
這時,
旁邊一輛馬車上的箱蓋被頂開,一個小姑娘向外偷偷摸摸地向外看了看,隨即翻出了箱子,緊接着,又一個眉心上點着一顆紅痣的小男孩也從裡頭翻了出來。
小姑娘長得很是可愛,精緻如瓷娃娃,背上揹着一個長條形的布袋,和其身材有些不是很協調;
少年面上神情稍顯孤傲了一些,身上不見多少青蔥之氣,反而給人以些許陰冷寒意。
“阿弟,快來吃。”
小姑娘跳下馬車,篝火上正煮着一小鍋吃食,拿勺子攪拌一下,盛了一碗,是土豆燒肉。
“阿弟,給,餓了吧,快吃。”
小姑娘將第一碗給了弟弟。
少年似乎有些無可奈何,接過了碗筷。
小姑娘馬上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坐下來,她是真的餓狠了,馬上就吃了起來。
少年看着狼吞虎嚥的姐姐,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側過身,半蹲着。
他的後背留給了自己的阿姊,面朝可能來人的方向,就是進食時,也不會看自己手中的碗。
二人還沒吃多久,先前在這裡煮晚食的人就回來了。
小姑娘鼓着嘴,看着碗裡沒吃完的食物一臉的不捨。
少年則端着碗筷,身形一側,袖口拉起,露出綁在手腕上的一個機關發射裝置,在那個老盧剛轉身進來時,一根銀針射出,射中了老盧的後脖頸位置,老盧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白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少年用一隻手將老盧身子撐住,再將其安置地坐在地上,隨後走到篝火旁,拿起勺子,給自己姐姐又添了一勺。
“嘿嘿。”
小姑娘對着自己弟弟笑了笑,繼續吃了起來。
少年則回到老盧先前轉身的位置,繼續盯着外頭的情況。
終於,小姑娘吃飽了,她有些犯困。
“阿弟,咱們回去睏覺吧。”
少年沒作聲。
小姑娘則自己翻回了馬車,又進了箱子裡。
少年則將自己的這副碗筷用老盧水囊裡的水清洗了一下,將小姑娘的那一副碗筷放在了老盧身邊,水囊裡剩下的水灌入自己腰間的水囊中,又將老盧腰側的酒嚢解開,拔出塞子聞了聞;
這是奉新城出產的二鍋頭……
少年皺了皺眉;
他曾被人教導過,喝酒,寧缺毋濫,用劣質的酒拿來湊數,倒不如一直忍着讓自己的舌頭繼續保持敏感,酒如人生,不可將就。
少年將老盧酒嚢裡的酒撒了一些在老盧的脖頸位置,浸溼了衣裳,隨後將酒嚢放在了老盧的懷中,用其一隻手壓着酒嚢。
做完這些,少年才又回到馬車箱子裡。
吃飽喝足的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頭枕着長條布袋睡着了。
少年將水囊放在小姑娘身邊,自己則靠着另一個角落。
“離家出走……”
少年有些無奈地看着要帶着自己離家出走此刻卻睡得如此香甜的阿姊,他有些疑惑,自己爲什麼會答應跟着她一起出來?
她說要帶他一起去看看外面自由自在的世界,
而他,
大概真的擔心自己這個除了笑容很甜美其他地方都很大條的姐姐在外頭被野狗吃了吧?
少年閉上了眼,
發出一聲嘆息:
“唉……”
……
老盧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早晨,腹中因飢餓產生的疼痛讓其誤以爲是宿醉後的腸胃不適,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嚢以及自己身上散發着的酒氣,有些無奈:
“昨晚又喝斷片兒了。”
商隊開始繼續前進。
而箱子裡的小姑娘和少年白天基本都藏在箱子裡,也就只有晚上出來進食。
少年已經逐漸摸透了這個商隊,畢竟也不能光指着一個老盧霍霍,銀針具有很強的麻醉效果,但老是盯着一個人射那個人怕是也經不住幾次。
所以,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個人被抽中“喝醉斷片兒”。
終於,
商隊來到了望江邊。
小姑娘與少年離開了商隊,趁着夜幕,潛入了一座碼頭。
晉東對外的商貿規模一年比一年大,望江沿岸的各處碼頭,也基本都處於白夜不息的階段,故而哪怕是晚上,依舊燈火通明;
力夫們忙着搬運貨物,稅務官則忙着清點賬目,遠處江中央則還有一艘大燕水師的戰船停在那裡做着警戒;
沿岸,也有不少騎兵巡邏,嚴厲打擊走私行徑。
少年和小姑娘潛入碼頭時,還看見碼頭最高處的旗杆上除了掛着大燕的黑龍旗以及王府的雙頭鷹旗外,還掛着一串頭顱;
那是在附近被抓住的走私團隊,在晉東,走私是大罪,基本都會處以極刑。
二人選擇了一處上完貨的小貨船,這艘船應該是明天才會出發,貨物上裝完畢後,力夫們開始裝下一船的貨,所以這艘船上暫時沒有人。
小姑娘坐在甲板上,捂着肚子,她又餓了。
少年將一個袋子放在二人面前,裡面裝着的是前些日子收集過來的不易變質的食物,還將水囊塞子拔出,放在小姑娘那裡。
“嘿嘿,阿弟真聰明,來,姐姐香一個。”
小姑娘主動抱過少年,即使少年很是抗拒這種親暱的動作,但依舊被姐姐在自己臉上親了一口。
親完後,
小姑娘開始吃東西,
少年則不停地擦着臉。
吃飽了後,小姑娘纔想起來問道:
“啊呀,阿弟,這艘船到底是去楚國還是去對岸的啊?”
“下楚國的,如果是去對岸不用連夜裝船,白天搭浮橋或者直接用大船運到對岸就好。”
“哦,這樣啊,所以,只要繼續待在這艘船上,咱們就能直接順着望江南下到楚國了,就可以見到大舅了。
我記得爹簽押房的沙盤上就是這般畫的。”
鄭霖搖搖頭,
道;
“還得過苟叔的地盤。”
“啊,那你說爹會不會已經派人叫苟叔在那裡等着攔截咱們啊?”
鄭霖聽到這個問題,目光投向了岸上某處黑暗的位置,他其實什麼也沒看到,但他並不認爲,那片黑暗處就真的空無一人。
不出意外的話,
某個乾爹這會兒應該就在那裡盯着他們。
力爹不善於潛伏,而且塊頭大;
樑爹在軍營帶兵,沒空跑過來陪小孩子玩過家家;
父親出門巡視了,帶上了魔丸姐姐;
娘和瞎爹得管着奉新城的賬,今年來他們明顯比往年要忙太多了。
算來算去,
也就是銘爹或者三爹中的一個,正在陰影裡看着他們,卻沒出聲打擾,看着他們在這裡東躲西藏;
當然,爲了保險起見……可能銘爹和三爹中間一個,旁邊還會搭配着師父。
“阿弟,咱們好厲害啊,已經出家這麼遠了,外面的月亮都好圓哦。”
鄭霖伸手指了指姐姐懷中抱着的長布條,
道:
“你帶着它,很容易會被爹的人找到的。”
“不會的,龍淵可乖啦,我跟它講過悄悄話了,它會小心地隱藏氣息的。”
“好吧。”
這不是敷衍,既然姐姐這麼說了,鄭霖是信的,畢竟從記事起,姐姐和龍淵就寸步不離。
有時候,龍淵還能載着姐姐飛起來,但時間不長,因爲當時姐姐沒辦法給予龍淵足夠的劍氣,使得龍淵每次都只能靠着自己吸收的天地之氣來儲能,飛一小會兒就沒勁了;
記得有一次姐姐硬要讓龍淵帶着她和自己一起飛,結果飛到屋頂上後二人就摔了下來。
摔到地上時,還是自己抱着姐姐的;
他不怕摔,但擔心姐姐被摔到了,倒不是怕姐姐疼,而是怕姐姐破相。
自家那個爹一直對姐姐寶貝得很,一旦看見姐姐破相了肯定會覺得是自己調皮帶着純真的姐姐瞎玩出了事,然後把自己往死裡揍;
娘呢,不僅不會來幫忙,按照以往的經驗,娘大概率會加入爹進行男女混合打。
姐姐一直是乖乖女聽話乖巧的形象,
到自己這裡,
則恰好相反。
“等到了大舅那裡,就能每天吃很多好吃的,也不用上課了。”大妞抱着龍淵喃喃道,“大舅看到咱們肯定會很開心的。”
大舅每年逢年過節都會派人送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對於一個孩子而言,一個遠房大舅,絕對是一個夢幻般的美好存在。
鄭霖則說道;
“大舅看到姐姐你會開心。”
大妞則糾正道:“大舅看到弟弟你也來了,肯定會更開心。”
鄭霖點點頭,
道:
“是的,會開心到瘋了。”
倆孩子在船艙裡待了一夜,翌日清晨,貨船離開碼頭,開始南下航行。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江面生活,枯燥,乏味,以及污濁的空氣再加上逼仄的空間。
好在倆孩子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還是堅持了下來。
等到聽船上水手說明早就要到達恆豐水寨,再過兩日就能到達範城時,晚上,大妞忽然拉着鄭霖的手,和他一起來到甲板上。
“阿弟,咱們得下船了。”大妞說道。
“好。”
大妞和鄭霖一起下了水,大妞抱着龍淵在水裡漂向岸邊,鄭霖則自己游泳。
二人來到岸邊後,尋了一處石灘停了下來。
鄭霖找來了不少草垛以及枯枝,大妞則找了一塊石頭,對着龍淵砸了下去;
“砰!砰!”
兩下撞擊後,撞擊出了火花,引燃了草垛順帶燃起了枯枝。
倆孩子開始脫下衣服烘烤。
“阿弟,你餓了沒?”
從奉新城出來,每天“吃飯”,就變成了頭等大事。
“阿弟,姐姐給你烤魚吃好不好?”
“好。”
鄭霖說着好,站起身,走入河邊,再度跳入河裡,過了會兒,抓着兩條魚上岸。
大妞用龍淵開始刮魚鱗,削鐵如泥的寶劍在此時很好用;
刮好後,大妞就用龍淵將兩條魚串起來,然後放在火架上開始烤。
鄭霖則默默地整理着二人之前烘乾的衣服,先將阿姊的收起來,披在了阿姊身上。
自己的,則無所謂了,他不怕冷,自小到大,就沒生過病。
魚烤好了,
倆孩子開始吃魚。
一邊吃大妞一邊道;“好難吃哦阿弟,姐姐對不起你。”
“嗯。”
這烤魚,是真難吃,因爲裡頭沒清理過,外加還沒有調料。
“爹每次燒烤時都帶着好多瓶瓶罐罐,我以前還覺得是累贅,現在好想念那些瓶瓶罐罐哦。”大妞繼續道。
“嗯。”
倆孩子各自吃完了很難吃的烤魚後,互相依偎着躺在那裡,看着星空。
“阿弟,你後悔和姐姐出來了沒?”
鄭霖搖搖頭,道;“沒有。”
“阿弟,你真好。”大妞伸手,想去摸摸弟弟的頭。
鄭霖側過頭,想要躲避,但大妞一定要摸,僵持了很久,終於還是心滿意足地抓了抓弟弟的頭髮。
“我的阿弟最乖了。”
鄭霖躺在那裡,不說話。
“阿弟,我們回去吧。”大妞忽然說道。
“爲什麼?”鄭霖有些不解,吃了這麼多的苦,受了這麼多的罪,好不容易到了這裡了,他以爲是阿姐忘記了接下來的路,提醒道,“順着蒙山靠着西側走,一路向南,就能繞過苟叔的範城到達楚國境內了。”
大妞嘟了嘟嘴,道:“我不想去找大舅了。”
“爲什麼?”
鄭霖很難以理解自己這個姐姐的腦回路。
不得不說,這個年紀的鄭霖還很單純,等他長大後,大概會發現,每個長得絕美的女人的腦回路,似乎都是那麼的難以理解。
“以前覺得大舅好遠,就想他,現在大舅很近了,就不那麼想了。”
大妞忽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阿弟,我想爹了,也想母親了。”
鄭霖看着忽然哭起來的阿姊,有些無奈;
大妞伸手拽了拽鄭霖的手,
鄭霖沒反應;
大妞又伸手拽了拽,
鄭霖依舊沒反應。
大妞一邊哭一邊用手掐了一下鄭霖的胳膊,即使鄭霖自幼筋骨強勁,但被女孩用巧勁掐住了軟肉,也依舊是疼得咧嘴。
只能伸手,抱住了姐姐。
姐姐則伸手,拍了拍弟弟後背:
“弟弟不哭,姐姐在這裡,弟弟不哭,姐姐在呢。”
“……”鄭霖。
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
倆孩子都相繼甦醒過來。
大妞看着已經熄滅的火堆,又看了看前方的河面,道;
“阿弟,姐姐覺得你應該不想再吃烤魚了。”
“是,不想吃了。”
“阿弟,姐姐覺得你應該想吃飯了,比如,蛋炒飯。”
“是,我想吃蛋炒飯了。”
大妞高興道:“看,姐姐我猜得多準。”
“是,姐姐真棒。”
“那我帶着龍淵去掏鳥蛋!”
“好,我現在就去種水稻。”
“就這麼決定了!”
大妞抱着龍淵,前往前方的崖谷。
鄭霖撓撓頭,倒是沒真的去種水稻,等到大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後,鄭霖對着四周喊了三遍:
“蛋炒飯!”
“蛋炒飯!”
“蛋炒飯!”
喊完,
鄭霖就追着大妞去的方向跑去。
山谷裡,鳥巢有不少,大妞有龍淵在手,哪怕那些勤奮的鳥兒將巢穴安置在很陡峭的位置,依舊沒辦法躲避來自命運的荼毒。
而鄭霖則躲藏在旁邊,看着自家阿姊辛勤地“作孽”着。
他不看着不放心,
擔心自家傻大姐莫名其妙地摔死。
普通小孩想摔死也很難,因爲有高閣樓的畢竟是少數的富貴人家,但自家阿姊不同,龍淵能飛,所以阿姊摔死的概率就很大。
果不其然,
意外還是發生了,
貪心的大妞摔了下來。
鄭霖馬上衝出去,但在下落過程中,龍淵又將大妞接住,安穩地送到了鄭霖手中,但原本掛在龍淵身上的那一包鳥蛋,被摔了個粉碎。
大妞哭了起來,
喊道;
“弟,吃不成蛋炒飯了,你的水稻種好了沒有。”
鄭霖看着那一灘砸碎了的蛋,替那些鳥媽媽默哀了一聲,點頭道;
“應該種好了。”
“那姐姐給你做炒飯吃,沒有蛋,對了,油怎麼辦,炒飯不放油不好吃,就成鍋巴了。”
“放心,我還種了油菜花。”
“還是阿弟你想得周到。”
“嗯。”
鄭霖陪着眼角還有淚痕的阿姊回到了昨晚他們留宿的石灘,熄滅的火堆旁,準備着一堆堆放整齊的柴火,還有一口鍋,鍋裡放着碗勺;
旁邊,還放着一袋米,以及壘起的雞蛋。
似乎爲了特意解釋說明這些雞蛋的來歷,旁邊還拴着一隻老母雞。
“哈。”
大妞很是興奮地跑過去。
鄭霖也走了過去,
發現除了這些外,旁邊還有一些小布袋,裡頭放着蔥薑蒜椒粉辣椒麪玉米粒等一連串配菜和調料。
看到這些後,
鄭霖終於意識到一直在陰影中跟着且保護他們的到底是誰了,
不是哪個乾爹,也不是師父,或者,叫不單純的僅僅是他們。
因爲只有那個人,在出門時,纔會刻意地帶上這麼多的調料,對精緻生活有着這般細膩的追求。
用力爹的話來說,
叫……事兒逼。
還有一個稱呼,
叫,
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