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說笛聲如訴,費盡思量 12
電話在響,他醒過神來。大文學手機被他隨手落在書架上,他站起來去接。
歐陽在電話裡報告進展,話裡有短暫的停頓和遲疑,大約也是知道其實根本談不上進展,難免不安……他正對着牆角的一大盆仙人掌,從巴掌大一小盆,長成如今大半個人高的一大盆。他在心裡慶幸這株仙人掌陪了他這麼些年,最初得到的時候,她捧着它,說,據說,仙人掌十年開花,不知道我能不能養到它開花。
她那時候,堪稱動植物殺手,從小學的兩隻雞仔、八條蠶,到中學的寶石花、六條金魚,無一倖免。高中的時候,在舒爺爺的允許下,她從向真家抱回了一隻剛滿月的小貓,那一次,堅持了三個月,好吃好喝的簡直是把貓當菩薩供起來,那貓活的好好兒的,上躥下跳的撓人,末了,卻走丟了。
按着他的想法,這仙人掌甭說十年,她能養上十個月不死,那都是奇蹟。
事實上,她真的沒能養上十個月。只是,這回,死的不是仙人掌……仙人掌十年開花的話,也都是妄言。
如今,這仙人掌有了十一年的光景,卻也沒見開花,一次都沒有。他問過不少專家,有說他澆水太多的,有說它沒曬足陽光的……不論如何,這到底是成了一盆不願開花的仙人掌。
如此,也好。
歐陽說了什麼,他沒細聽,大抵也是能猜到的,如今被證實,他並不意外,只是抿了一下嘴角,問,“他們說要找個明確的懷疑對象,做突破口,找到沒有?”
歐陽說,他們側面接觸調查後,覺得可能性不大,暫時排除了懷疑,現在正在尋找其他的突破口……據說新發現一個嫌疑非常大的對象,正在順藤摸瓜的往下查,可能會有意外收穫……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用‘據說’、‘可能’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了?”他淡淡的說,歐陽沒了聲兒。
他擡起一根手指,輕輕撓了撓眉心,然後說,“給他們席局長打電話,就說我們會全力支持他們的調查,也讓他們務必跟紀委的人配合好……還有,在這之前,不能打草驚蛇,有什麼情況,要及時溝通。”
“是。”
韓君墨收了線。文件已經看不下去了,他索性通通整理好,放回公文包,竟然發現君南的案卷夾在中間。
他翻開一頁,右下角有幾枚字,是極漂亮的行草,寫着“甘文清”三個字。他往後翻,每一頁的右下角都有這三枚字。
極漂亮的字,不僅漂亮,而且眼熟。
非常眼熟。
若非他確定自己決計沒有寫過甘文清的名字,也沒有在每頁右下角簽名的習慣,單單看筆跡,險些要誤以爲這是自己的無心之作,就連他寫完後習慣性一頓的小點都十分的相似。
韓君墨眉頭微蹙,想了想,坐下來,找了一張紙,在空白的部位重新寫了甘文清的名字……一一比對。
果真像極了他的筆跡,像,卻又不像。力道不像。
他打小兒寫字就下筆重,祖父那時候就說他的字鐵鉤銀劃的,有點兒力透紙背的意思。而這案卷上的字,已是十分的形似,卻到底是筆調單薄婉約了些。
甘文清……他沉吟着,索性站到窗邊,吸了根香菸。
他還記得認識她的那天,因爲記憶太過深刻,那是他人生中最最最糟糕的一天。
那一日,他總是心神不定的,向真一直問他,說你當真不去找晴晴?他心裡上上下下的,煩躁,面上卻在笑,說,爲什麼我要去找她?她如今還是三歲小孩?
再說,沒幾天她就會回來了,他心想。他了解她,她遇到事情便喜歡一個人出去走走,遠處近處,她去的地方委實不少。再回來,又是笑口常開的舒晴晴了。
向真氣急敗壞的,指着他罵——韓君墨,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呆子!白癡!
他跟三叔拿了車鑰匙,把車開出了落英街,一路向前。
遠處樹林山水連綿,兩旁高樓大廈霓虹漸漸的稀落,終於不見。繼續往前,便偏離了大路,到了一處他叫不上名的郊外荒路上,入目只有近處的山坡綠林。他能感受到車輪下軋過泥塊和碎石子,他隨着車子上下起伏左右搖晃,顛顛簸簸。
就是那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那時候的手機鈴聲是原始的電子樂,像是路邊攤販賣鼠蟻藥時的喇叭聲,十分刺耳。大文學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晴晴的號碼,他忙停了車子,電話卻已經被掛斷。
他的心噗通噗通的,亂跳,渾身的血液都彷彿在亂竄,太陽穴像是被兩根筋扯着,突突的直跳,心裡陡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再也顧不上什麼面子、自尊,忙回撥了過去,卻沒有人接,他一直打,一直打,總覺得哪兒不對,她要強的很,倘若不是遇上什麼事,決計不會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
四野沉寂,車外陽光正好,他卻覺得有冰冷的空氣在車廂裡慢慢的流動,充溢。他重新啓動了車子,竟覺得手都在抖,他把車子開的瘋狂。
在這極偏僻的山野,他居然又看見了一輛吉普車,直直的衝着他的方向而來,他來不及反應,只能盡力的打方向盤,想要避開這橫衝直撞的車子。
那輛吉普
撞過他的車子而過,倒車鏡堪堪被撞斷,他覺得四肢百骸都彷彿要被震散,就在這個時候,旁邊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翻落。
車子吱嘎一聲停下來,他回頭,目瞪口呆的看着剛纔那車翻下旁邊的山坡,一切都安靜下來,像是經歷了一場狂風駭浪,終於無力的停止。
在這個偏僻的郊外,附近是嚴嚴實實的蒼翠的喬木,他們這兩輛車,像是兩艘不起眼的小船,停在了孤僻荒涼無人的小島上。
他下車,踉蹌着爬下那頗陡的高坡,看到吉普車已經翻了個個兒,車底下露出一截胳膊來,白生生的——姑娘,你怎麼樣?他試圖拉她出來,卻是徒勞無功。
那天,天特別的藍,天地寬闊,卻只有他們二人。他報了警,找了人,他一直跟她說話,儘管得不到迴應,他相信這姑娘還活着——他趴在地上能看到她模糊的臉,還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
他跟着趕來救護的工作人員送她離開,在醫院做了筆錄,警方初步認定,這個叫甘文清的女孩子是自殺,他可以走了。他到底是有些不放心,雖不知她爲什麼要自殺,卻也想知道她有沒有事情。
這樣一攪合,天已經黑了,晴晴的號仍是打不通,他卻接到了弘炎的電話,說晴晴出事了……急救室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說是他呼叫救援及時,他看着醫生的脣一張一闔,廊子裡的空氣都慢慢的開始凝結。
甘夫人喜極而泣,握住他的手,連聲說謝謝。
他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像是冰冷的天氣裡,突然被人從頭淋了一盆冰水,手腳冰涼,渾身都要被凍成冰塊。心臟最柔軟的地方,開始劇烈的疼痛,慢慢兒的,變成了猛烈的穿刺。
從前晴晴看小說時,他瞄過幾眼,其中的角色遇到事情會感覺“天旋地轉”、“日月無光”,他笑,說這未免太過矯情了。可那一刻,他真切有了天旋地轉、日月無光的感受。耳邊一直迴響着弘炎的話——君墨,你冷靜點聽我說,晴晴出事了,她走了……電話那頭有向真的哭聲。他不解,反問,什麼叫走了?她不是一個人去散心了嗎,曾弘炎,你不要亂說……
他怔怔的看着甘夫人,疼痛的感覺迅速蔓延了全身,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爲什麼?怎麼會?怎麼可能?
他想到他沒有接到的那最後一通電話,那時候,她打過來,是要跟他說什麼?他魔怔了一樣,回撥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卻已是無止境的機械的女聲。
他眼裡不受控制的起了霧,甘家的人對他說了什麼,他一句也聽不清,聽不見了。
那麼漫長的歲月裡,一直纏繞在他腦子裡的,她究竟愛不愛他,他到底要怎麼樣跟她表白,什麼時候表白之類的問題,在接到弘炎電話的那一刻起,突然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他把電話扔進了垃圾桶,一直留在了醫院。他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他心中越來越慌,越來越亂,也越來越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甘家的人擁進了病房,那會子,甘文清已經醒了,怔怔的看着他,看着所有人。
她那時候似乎是受到了驚嚇,目光裡滿是驚恐,揮舞着包紮好的手臂比劃着,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渾身都在顫。也是,她渾身是傷,據說本來就有些腿疾。
他就這麼看着她,像瘋了一樣衝他比劃着什麼,像是在責怪他救下了她。甘夫人一直喊她——文清,文清……
就這麼想死嗎?死了就那麼好?他語氣淡漠的問。大文學他不清楚究竟是在問她,還是在問另一個已經不存在了的人。甘家的人聞言,驚愕的看着他。
她慘白着一張臉,目光對着他的,瘋狂的眼神漸漸的就變的空洞,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如此,終於昏厥了過去。
……
煙抽着有點兒苦澀了,韓君墨扭頭,把剩下一截的菸屁股狠狠的摁在菸灰缸裡,想象着這是讓他辛苦的回憶。
他從書房裡出來,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是凌晨了,從窗臺上看,君南房間的燈已經滅了。他趿拉了拖鞋,把案卷放到門口的矮櫃上。
他又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簽名——是了,他後來去見過甘文清,那時候,晴晴的追悼會已經過去了小半年。
良安跟浮生那幾人,那陣子藉着出席喪禮,一溜兒的回了國。良安給他弄了幾張去東城聽相聲的票,他去了。那個場子開的無比大氣,貴賓區裡,一溜圈兒的全是熟面孔,當中便有甘文清。
上學那會兒,他對相聲非常感興趣,甚至跟幾個志同道合的哥兒們,組了社團。其實真正先對相聲感興趣的,是晴晴。
那時候相聲剛剛緊俏起來,坐在茶館裡聽上一段兒相聲,也是件時興事兒。那次晴晴跟他們一塊兒去SG傳媒,碰巧幾個相聲演員在錄製獨家採訪。他們幾個在浮生姑姑的允許下,在一旁聽,幾個小小的段子,足足讓她樂了一個星期。自此,她便總惦記着,時不時的便要當件趣事提一提。
他找到位置,才發現他跟甘文清的位置挨在一塊兒。他看了她一眼,疑心她是否還記得他這麼個人。
她微微蹙眉,臉色並不好看。
他並沒有冒冒然的打招呼,想必受了那麼重的傷,一時之間也沒有完全恢復。
場子四周的燈光逐漸暗了,臺子上便開始說相聲了,臺下不時的有笑聲、喝彩聲。
以他那會子的心境,很難完整的聽一段相聲,更是無法笑出來。他能時不時的聽到旁邊她傳來的笑聲,呢噥淺淺,有着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特有的軟甜的聲線。
那一瞬,他彷彿產生了錯覺,校慶晚會彩排時,他跟人對相聲的詞,晴晴也是這樣子笑,並沒有太大聲,怕打擾到他。
他安靜的坐着,竟盼着這相聲能多說一會兒,只需要一會兒。身邊這個軟糯的淺笑聲,彷彿比舞臺上的段子聽着更吸引人。
他並不側過臉去看她,怕看了,就會驚擾到她的笑聲。一如許多年前,晴晴怕太大聲了,會打擾到他做正事。
其實,那算什麼正事呢?
是因爲她喜歡,他纔去學說相聲。只是,再也來不及告訴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
他就這麼聽着,聽着……不知道究竟是在聽相聲,還是在聽笑聲,突然感覺到有細微的抽噎聲。
他下意識的側過臉去看她,手撐在扶手上。
他看到她半邊的側臉,盡是淚水。她的手擱在膝蓋上,難以解釋爲什麼,他突然想去握住她的手,卻到底是停在了半空中。
溼溼涼涼的液體,就這麼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心裡猛的一沉,緊跟着便有綿綿密密的說不出的情緒,一層一層,一圈一圈,從心底裡往外翻。
於是,有越來越多的液體,帶着滾燙的熱度,烙在他的手背上。
她轉過臉來,他與她的視線相對。
他至今記得她當時的眼神,透着說不清的期盼和絕望,彷彿包含了千言萬語要訴說,卻又複雜的叫他看不透。
他不明白,爲什麼如此複雜的眼神,會出現在一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女孩子臉上。他記得在醫院的時候,甘夫人說過,她快要參加高考了。
舞臺上的相聲仍在繼續,她也依舊在笑,彷彿無法控制。她看着他,笑着笑着,便再也難以維持笑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舞臺上的相聲終於被她的哭聲打斷,她哆嗦着脣,望着他,眼睛腫的像是兩隻山核桃。
他看着她哭,卻沒來由的心慌意亂起來。
他聽到一些傳聞,甘家的姑娘,求愛不成,自殺未遂……他想,這大抵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了。他那幾個月渾渾噩噩的,也真是恨不得死了的纔好。
他反而羨慕她,最起碼,她心裡的那個人還好好兒的活在這世上,不是嗎?
浮生說,你跟晴晴,就算是去殺人放火,也鐵定是約好了一塊兒去,她怎麼捨得走……是啊,他也問自己,她怎麼捨得走,即便捨得下她,那她最愛的爺爺、姑姑呢?即使上廁所也是手拉手的知涯姐跟向真呢?她都捨得?
縱然他們有這樣多的過往,相識這些年,卻到底是敵不過一個“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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