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
端月之後是仲春,過了驚蟄,山裡天氣終於漸暖,四處的寒冰積雪也都陸續化作了潺潺流水。
三個人的山中歲月比兩個人時熱鬧許多,不過也都習慣了。
好事是有的,自脫離狼窟後,經我與師父這些日子的精心管束,那孩子眼見着野性日漸淡去,近來已不會動輒就咬人齧物,也很少再高聲做狼嗥狀,甚至明白了歪歪扭扭的在木碗中吃飯,師父看在眼裡喜在眉梢,我心中自然也爲她高興。
而她對我們的態度,也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先說她對師父,倒是由單純的畏懼害怕,漸漸變作了一種類似恭敬的姿態,乃至偶爾會做出歡喜撒嬌的動作,對此師父頗感欣慰,覺得此乃獸性漸去人性萌動的跡象,我雖然沒有異議,私下又覺得,那未嘗不是她骨子裡殘留的野性作祟,需知狼羣皆有頭狼帶領,她如今這般行爲,骨子裡怕是多少也有將師父認做了頭領的本能。
這樣想,也就可以解釋她對我的態度。
畢竟,相對師父那邊的進步喜人來說,她對我始終是印了兩個字——不服。
原以爲是因狼窟初遇時的那一場較量,令她耿耿於懷,埋下了敵意,我也曾嘗試對她百般親近,可後來時間長了,卻發現她雖不再對我兇相畢露虎視眈眈,隨時處於那攻擊狀態,但依舊還是一副倔強倨傲的模樣,和對師父的態度簡直天壤之別。
我對此困惑不已,思來想去,覺得只有狼羣法則才能解釋的通——她憑本能感知了師父的強大,對其服氣,遂認做了首領,但卻絕不認可別人的地位也在她之上,這個別人,自然是我。
是以她才處處與我倨傲,生出這許多波折。
想通了緣由,只能讓人更覺得啼笑皆非,我只覺得前路艱難,倒也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當然,話要分兩頭說,其實她也並不是事事都會與我做對,或做那桀驁不馴狀的。
尤其是烹製食物之時。
洞中的飲食一般都是我在操持,最開始給這孩子吃熟食,她是一點不碰的,專懂得對着血淋淋的生肉垂涎三尺,偶爾也願意吃些草根樹果。師父哪受得了這樣,放話對我說除了熟的什麼也不要給她,哪怕餓死!之後她還真被餓了幾頓,哀哀的有氣無力十分可憐,我心中不忍,仔細觀察她的行爲舉止,發覺她不是不吃,只是怕燙,普通的熱度也受不了,偏偏當時天寒地凍,我頓頓做的都是熱氣騰騰的暖菜,她當然是入不了口的。
因了此事,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之後就常常專門割些肉下來,少放調料,以小火細細烤熟,再切片散去熱度給她吃,她果然喜歡的,以此爲契機,漸漸也願接受其他食物了。
不過喜歡歸喜歡,作爲一隻驕傲的小狼,她似乎真有自己的自負,從不像貓狗那般被食物誘惑撒歡,尤其當對象還是我——烤肉時,她總是不動聲色遠遠守着,任憑烤的如何香氣四溢都看也不看,偶爾斜着眼瞥兩下,也是愛搭不理的神態,有時碰到我想逗她,烤了半天就是不給,把她饞急了,非但不會示弱討好,反而會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來威脅。
或者我該高興的,畢竟她沒有一口咬下來。
雖然與我不對盤,但這孩子確實照着師父的期望,漸漸回到了所謂“人”的軌跡上來,當她歪歪斜斜嘗試着用雙腳站起來的那天,師父將繩索從她身上除了下去。
乍一看,似乎師父對這孩子很是嚴苛,但我非常清楚她對其傾了多少心血,自打這孩子來了之後,師父閉關鑽研武學的時間明顯少了,尤其是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因這孩子只畏她,她也就總守着這孩子,後來情況稍好,入了石室練功,也一兩天必出來一次,和之前與我相處時動輒十天半月的閉關期不可同日而語。
師父喚我纖兒,喚她練兒。
我知道師父一日未給她起名,就意味着她一日還不算師父真正的弟子,但每當看見師父與她相處,喚她練兒時,心中總感覺有些怪怪。
對這種奇怪心情,自己也覺得莫名。
我自問不是個擅妒之人,何況是這種師徒情誼,不可否認,迄今爲止,師父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後唯一產生了感情的人,我感激她,感激她帶我走出困境,給了我一個豁然開朗的新天地,所以也想回報她,想努力達成她對我的種種期望。
可如今,有了更適合揹負這期望的人。
我雖也悵然,但內心深處,未必沒有如釋重負。
既然如此,這種難以言喻的奇怪心情,又是因何而起?從何而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想不通。
直到那天。
那天,立夏。
此時山中雖還是惠風和暢的宜人天氣,但季節交替,也算近在了眼前。
幾歲孩童都是身子長的飛快,去年的薄衣今年翻出來一比,已是穿不下了,而那孩子自抱來後一直穿我的舊衣,大小也並不十分合體,如今又已經野性漸去,我與師父商量了一下,決定帶她一起去山下集市添置幾件新衣裳。
所謂集市,不過是最普通的山村趕場,四鄉的莊稼人聚到一起買賣零碎東西,我和師父都早司空見慣,可對那孩子來說,卻真正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原想她定會好奇的東張西望,凡事躍躍欲試纔對,可誰知,置身摩肩接踵的人羣中,這孩子冷着一張小臉,滿眼都寫着戒備警惕,瞧誰距離太近都會皺起鼻子露出威脅的神色,虧了是在師父懷中,總算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舉動來。
看她如此反應,我們也不願在街上多耽擱,採購完必須的物品,徑直就進了成衣鋪。
雖說是成衣鋪,但鄉下小店,成衣和布匹都是混賣的,我素來要求不高,也算運氣,很容易就尋到了合體的衣裳,可再年幼一些就很難挑到合適的了,師父索性市了些綢布,準備回去後親自給她裁一件衣。
綢布在這鄉下小店算是昂貴的好貨,老掌櫃喜笑顏開,親自來丈量剪裁,嘴上不斷說着恭維話,也不知他怎得將我們看做了母女關係,先是連連讚道有這樣一對女兒好福氣,又誇師父真乃好母親云云。
我在一旁聽的渾身不自在,師父看起來也甚是不悅,卻又不好發作,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裁完。
倒是那孩子,想是離開了人羣,此刻放鬆許多,近來又正值初學人言,聽老掌櫃說話,也睜着眼跟了伊伊呀呀起來。
初時我和師父都對此習以爲常,見怪不驚了。
直到她在一片口齒不清中,吐出了一聲脆生生的:“媽……媽……”
我見師父渾身微微一震,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深深的看了懷中的孩子一眼,一時間,眼角竟隱隱現出了淚花。
隨師父這麼久,這是第一次見她失態,我默然垂首,心中感慨萬千。
好在師父雖然失態,調整卻也飛快,只輕輕一個吐納,神色已恢復如常,那老掌櫃擡得頭來什麼也沒瞧見,只聽到那牙牙學語聲,一時歡喜不已,竟與師父攀談着打聽起了孩子的名字。
聽那老掌櫃如此詢問,不知爲何,心中升起了某種預感。
我擡頭望着師父,見她先是沉默不語,後慢慢將目光投向掌櫃手中的薄綢,定定的看了一會兒,嘴脣微啓。
“霓裳。”
我聽見她回答。
“這孩子的名字是,練霓裳。”
一句話,傳到腦中,霎時凍結了四肢百骸。
恍惚中,只知道自己似乎重複了一遍那名字。
練……霓裳……
練霓裳……
如雷,貫耳。
對了,關於那聲媽媽,雖然我覺得叫娘比較合適,但原著中就是這麼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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