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場子

踩場子

和宿命鬥力,握緊命運的咽喉,嗯,說的真是輕鬆。

可是第一次嘗試握就好像失敗了呢。

“離開?不成,怎麼如此匆忙,還是過了明晚再說吧。”練兒說話的時候正在擺弄一條河魚,魚是清蒸的,淡而鮮甜,是她的口味,所以她也少有的不嫌麻煩,一雙竹箸在魚身上撥弄如劍鋒般輕巧,眼見着藏在肉中的細小魚刺兒不知怎得就聽話似的乖乖退了出來,簌簌積成了個小雪堆,待到剔乾淨了,再蘸飽湯汁,小部分撥給了我,大部分心滿意足的送入了自己口中。

看她吃的開心,不禁有些走神,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提議被拒絕了。

沒把握贏下正面交鋒的仗,那避開就是了,不想讓兩個人相處生情,那不見就是了,帶了這種最簡單的敵進我退戰略,乘着晚飯時分,提出明日離開黃龍洞回定軍山大寨的建議,原以爲練兒會欣然接受的,誰知道她卻不願意。

“爲何?”皺着眉將最後一點蔬菜送到她碗中,若不這麼做,恐怕一頓飯直到結束這隻小狼也不會碰盤中的青色半下:“我們在這裡耽擱了也有好幾個月了,如今既然已按師父的遺命行事,那麼也不必再留下,你不想回去山寨麼?”

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夾起那根菜,勉爲其難嚼幾嚼就囫圇嚥了下去,好似那吃的不是菜而是稻草,又喝了口湯漱去嘴裡味道,纔開口答道:“想自然是想回去,那裡還有大堆事情等着呢,不過,這兒的事也沒有做完啊。”

“還有何事?”我放下碗筷,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練兒這才察覺失言,倒也不扭捏,同樣從容的放下竹箸,眼波流轉間掠了掠髮絲,道:“我約了人在玉女峰決鬥的,時間正是明日午夜,所以後天再離開也不遲,不能再早了。”

“……爲什麼不早對我說?”盯了她的眼睛,多少有些氣結。

“你也沒有問啊。”她倒是落落大方,坦然回答,吃乾淨了碗裡最後一口魚肉。

好吧,確實是我自己沒有管過她這方面的事情,雖然我們倆之間幾乎沒有秘密,可那山寨畢竟不是她一個人的,我身處其中,更像是客,所以平時都很自覺的避了嫌,連她每次下山見那些報信的手下談些什麼,自己也從來沒存心打聽過。

但是……

“練兒,山寨的那些瑣事,我不會多過問,不知道也就算了……”有些話還是必須說清楚的好,否則最後操心的還是自己:“可若是事關你安危的,那就另當別論,你擔心我生病,我也擔心你出事,師父不在,我倆就是相依爲命,你可明白?”

說這話的時候,是站起了身的,兩手撐在石桌邊上,目光瞬也不瞬的筆直鎖在她身上,希望能借此讓她明白我這番話裡的鄭重其事。

她也毫不避諱的回看着我,卻沒有較勁的意思,一雙翦水秋瞳泰然的忽閃了幾下,忽而粲然一笑道:“我倒喜歡看你擔心的樣子,約是從小看慣了,看你擔心,反而覺得萬事都難不倒人的。”

我吐了一口氣,道:“那你最好事事都把我帶在身邊,越是讓人擔心的越不要忘記。”

一邊這麼說着,一邊就三下五除二收去了桌上碗碟,也顧不得清洗,只堆在角落,擦了一擦手,看看洞外天色,已是玉兔東昇,淡月疏星,倒是不錯,就轉身去帶好了外套和火摺子,拉了拉她,道:“走吧。”

練兒此時剛用清水擦過了臉,正是滿意的飽足之際,見我如此,訝道:“做什麼?決鬥約的是明日午夜,可不是今夜。”

“踩場子。”意簡言賅。

小心無大錯的道理走哪兒都講得通,雖然練兒滿心覺得這華山都被我們踩的爛熟了,但終究還是同意了去看看,雖然她私心裡,應該是陪人走一趟的念頭比較重。

之前心思全不在這裡,毫無準備,突然冒出來了這麼一出,即使直覺不會出事,但心中難免不安,半路之上我仔細盤問打聽,才知道了個大約,她約斗的自然是一名江湖中人,喚做應修陽,練兒口口聲聲叫他老賊,說此人暗地害死了一位什麼大俠,且居心叵測,很可能是投敵通國的滿洲內應,無奈缺了鐵證,索性就藉口投帖決鬥,好宰了省事,本來這事是想約在定軍山附近辦的,因爲師父的事情拖延,遲遲難歸,乾脆就約到了華山。

不用說,這些消息又是那山寨中人通風報信給她的,我雖不懷疑消息真假,但總覺得練兒心直,又不喜繁瑣小事,雖然美其名曰寨主,卻實權旁落,更像個招牌掛名而已,即使處處受人尊敬擁戴,做的說起來也是爲國爲民之事,可實際卻似有……受唆使利用之嫌。

其實這麼想,也許確實是太過冷漠無情了,自己此世,對所謂爲國爲民沒什麼實感,明末大亂,烽煙四起,內外交困而後亡,不過是史書中幾句記載,只覺得必然發生的,與己無關,亦沒什麼壯志雄心攪合其中,畢竟早過了年少輕狂,又經歷過死劫一次,那滋味餘悸猶存,歷史車輪何等厚重,只怕一個不小心,被碾壓的再一次死無葬身之地。

可活在當下的人,卻自然不會這麼覺得,就連少讀詩書離經叛道的練兒,都在下得山後因所見所聞,耳濡目染,憫人不幸之餘,激起了愛恨分明之心,她願意出頭挑這擔子,也決不是什麼錯。

只是想起山寨中,曾與那大管事冬筍的一番對話,還是讓人頭疼不已。

情路崎嶇,前路崎嶇,雙雙來不得半點閃失,最怕是自己無力。

練兒卻不知道我在糾結什麼,說完以後得不到迴應,大約是以爲我不贊同此舉,也就負氣不語起來,只是一味趕路,我想着心裡的事情,走了一陣才覺得氣氛不對,擡頭見她面色不善,不禁道:“你怎麼了,又生氣起來?”

“我倒要問你怎麼了,沉着一張臉。”練兒哼了一聲,腳下不停:“難道你爲武當門人求情不算,還要爲那應老賊求情不成?我喜歡打架,你卻喜歡求情,真是煩人。”

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聯想去了那裡,聞言啞然失笑,反問道:“莫非在練兒心中,我就是個到處求情的濫好人不成?”見她腳下緩了緩,卻依然倔着不回頭,當下加快腳步趕上去,拉住了她手,讓她停了下來。

她被我截停,仍舊是面帶嗔色,惱着不語,也不願意對視,我暗歎一口氣,心道又來了,四下茫然張望了一下,想着該怎樣哄纔好,卻無意中見到夜幕下一棵崖邊古樹,其上滿是星星點點的淡胭脂,一時計上心來,輕笑道:“等等。”而後小心的掠身探了過去。

無奈身邊的人卻不聽話,雖然不語,但還是飄然跟在身後,保持了三步以內的距離。

知道這人是個口硬心軟的主兒,如今大約是不放心我一人往懸崖邊去,雖然莞爾,但可不能表現出來,否則戳穿她了就真要有得受了,所以只能暗暗好笑,可同時心中某處,卻又愈發覺得柔軟。

不過練兒也忒小覷了人,自己再是不濟,這點小事也不會出錯,順利上到了枝頭,拂手摺下一朵淡紅,原來是早春杏花,花瓣伸展,雖然纖小,卻開得正好,粉白相間中,猶帶了今日的點點雨露,更顯雅緻動人。

練兒見我安然落地,也就止了腳步,立在三步開外,雙脣雖還是堅持抿緊,但面容已緩,不知不覺的退去了賭氣不悅之色,反倒露出了幾分不明就裡的好奇。

我回以微笑,返到她身邊,將指間那一朵小小的淡色胭脂輕輕一抖,去了多餘露水,反手就別在了她的髮帶之上。

自下定某種決定後,這是自己第一次這麼存心做,由小到大都沒有過,面上雖然裝作沒什麼,但心裡仍是一時間亂如打鼓,別好之後,只得退後一步,假作打量,點點頭笑道:“不錯。”掩去了心中的不自然。

相對這樣故作無所謂的自己,練兒纔是真的無所謂,晃了晃頭,發覺掉不下來,也不去碰那小物,只拿眼看着我,倒是終於願意開口了,問道:“這是做什麼?”

“這樣很好看。”我坦然回答道。

“我自然知道是好看的。”她倒比我更坦然,毫不掩飾自己的自豪驕傲:“就是沒有花,我也是好看的,這花雖然好看,不過幾天就要凋零,不能與我比。”嘴裡雖然這麼說着,卻又擡起手來,小心觸了一觸,動作輕柔,好似十分愛惜喜歡。

我看的會心一笑,兒時她對好看與否倒沒什麼認識,如今長大下山,人接觸多了,該也知道自己生就的是傾國傾城的容顏,按她性子,自然是對此十分得意的,不過這種得意卻是單純居多,不明白對別人有多大影響。

“練兒。”拉過她來,輕輕嘆道:“你可知道,你去決鬥,我最討厭什麼?不是你狠手傷人,甚至不是你可能受傷,因爲你武功高強劍法高明,這一點沒人比我更清楚,但我真不喜那些草莽看你的眼神,我喜歡你好看,卻不喜歡你被那些渾人看去。”

“哦,放心,這有什麼,誰若敢亂瞧我,我挖了他的雙眼就是!”面對我意有所指的一番話,少女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做出了回答,可惜,這回答卻不是我想要的,悵然一笑,她果然是聽不懂,罷了,也沒指望她能聽懂。

現在哄好了就是,時間還長,一點點來吧。

只要不出差錯的話。

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聽身邊人咦了一聲,還來不及問怎麼了,就猝不及防的被練兒拉了衣袖拽低身,蹲在了樹下,偏頭疑惑看她,見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指了指崖下。

這山崖並不高,論地形更似一個山坡,隨她手指方向看下去,只見山坡下,有兩個人影遙遙過了來,忽然一聲怪嘯,人影倏然停步,拍拍手掌,荒郊野墓旁,又鑽出了幾個人來。

此時風勢正好,就隱隱聽到了人語道:“應大哥也不能來嗎?沒有他怎成!”其中一人答道:“他要算準時刻,明晚突如其來,嚇嚇那個女魔頭。”之後風勢卻變了,只能見他們交頭接耳了一陣,聽不清楚什麼,直到最後,才聽到一人豪邁道:“卓兄,明晚我們在華山絕頂,鬥一鬥那女魔頭,就要乘今晚先練熟一下那絕命陣式。”

一聲卓兄,已讓人心頭一跳,卻見練兒也蹙起眉,盯着那方輕語了一句:“怎麼是他……”

實在忍不住苦笑了笑,這,算是差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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